張翠娥走出府邸,摸了摸頭上光溜溜的發髻,突然想起來上麵那朵梔子花沒了。應該是之前李柔風解她頭發的時候,給她摘了下來,不知擱哪兒去了。
回去拿已經不可能,那便算了吧,興許她去戰場的路上,能再碰到一朵……她腿根發酸,腳下忽地趔趄了下,扶著牆才沒被絆倒。一抬眼,她便看見了通明先生。
通明先生亦著法衣,紫色八卦衣在夜風中獵獵招搖。他臉上像是凝結著寒霜,目光裏長滿了冰冷的刺,刺叢中清晰地寫著幾個大字:不知廉恥。
她尷尬地笑了笑,直起瘦弱的身軀,抿了抿幹幹淨淨並沒有一絲碎發的鬢邊,幹巴巴道:“讓先生久等了。”
通明先生寬大袖袍中的雙手背在身後,長髯被凜冽的風吹得飛了起來,他聲音冰冷地道:“張翠娥,謹記你的本分。”
張翠娥訕笑:“是。”她並不想和通明先生多說一句話。一匹通體漆黑的高頭大馬在前麵等著她,上頭掛著備給她的青囊,卻不是她的大黑馬。
她從通明先生身邊走過去,聽見他在身後說:“別忘了你過去隻是個沿街唱散花樂
、討飯騙錢的小叫花子。”
張翠娥足下凍住,過了一會兒,她冷笑了一下,那細長的眉恣意挑起,令她這笑慢慢地挑出輕蔑,挑出不屑一顧。她高傲地仰起頭顱,利落地躍上了馬背。
漫天鼙鼓動地來,旆旌卷著煙塵,號稱有四十萬人的大軍從天地之際的西方一直拉到東方,浩蕩之勢,宛如錢塘潮頭,壯闊一線連天。
三百年的石頭城在夜幕中如蓄勢的獅子一般收緊了肌肉。每一塊地底掘起來的石頭都竦峙了起來,縫隙中密密麻麻地插著鐵刺、長矛。江流浩蕩,月華流照,這座城池在天地間顯得格外渺小,但今夜,末日皇朝的巨蟒向它張開了血盆大口,而它決心做一塊巨蟒口中鋒利而頑固的石頭。
不出蕭焉所料,大魏軍隊的大將軍慣於等待,考驗敵人的耐心,而於深夜突然向城池發動雷霆一般的猛攻。
魏軍此前養精蓄銳了一日,此刻的攻城好似疾風暴雨,鉤援雲梯、二十四床強弩、石炮臨衝,衝撞得整座石頭城都在震顫。秦淮河水裏翻起滔滔白沫,橫塘上濃霧滾成波濤。每家每戶的老弱病殘都拿起鐵棍、菜刀,相互抱緊著守在門邊,耳邊傳來一聲緊連著一聲的轟鳴,腳底地動山搖。
蕭焉一身重鎧,高高立於城牆邊上,以觀戰勢。飛石暗矢不時從他身邊擦過,親衛勸他退後,他卻執意不肯。
“孤乃天命之人,自有天地神靈庇佑!命中大劫已過,便有八十六年壽期,勢必一飛衝天,豈會葬身於此!”
澂王勇武若此,守城將士士氣大振,吼聲衝天。
夜晚層層的瘴霧下,蕭焉眸中敏光好似虎豹的利爪,死死地鉤住戰場上的每一個角落。魏兵死去,守城的士兵從城頭掉落,赤血穿透土地,屍體像土地上生長出來的作物。
走過生死、穿過血海的人,在硝煙與烽火間仍能冷靜如一頭潛伏的獵豹。他是守候獵物的獵手,手握長刀,等待一個時機。
張翠娥盤腿坐於幽暗之中,身後有無數雙鼓動的眼睛。半個月中,建康城前飛快地建起了一座甕城
,隻是一座用於城池防禦的甕城,並沒有人覺得有什麼特別。直到大魏軍隊攻城前夕,才有極少數守城的士兵知曉,有一輛又一輛蒙著黑布的戰車,趁著夜色駐入甕城之中。
這些黑色的戰車中似是貯滿了人,卻又極其安靜,沒有任何動靜。北極星已經淩空,細碎的光芒墜入凡塵,細細碎碎落到張翠娥的發髻上,讓她烏黑的發髻閃爍出金屬一樣的墨藍光澤。她閉著眼睛,坐在一輛鐵壁戰車上,車前坐著一個身強力壯的陰間人車夫。
“擊鼓出戰,鳴金收兵。”張翠娥耳邊響起蕭焉的聲音,他親自教她戰術,不知為何,這讓她漸漸沒那麼憎恨他。
他不是個好人,但作為王,尤其相比於其他帝王而言,他是稱職的,甚至是優秀的。
“陰間人用盡的時候,我們會鳴金,你從前鋒位置退回來,會有軍隊接應你。
“使用陰間人,乃迫不得已之舉,是為了減少將士傷亡,蓄力反擊,一舉滅除大魏軍隊,如此,平定天下,指日可待。
“你且放心,我一定會保你周全。倘若他醒來,看不到一個完完整整的你,那是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他。”
張翠娥慢慢睜開眼睛,呂公車的衝撞聲如雷震天,塵土簌簌地從石縫間落下,整座甕城搖搖欲墜。
甕城快要破了。
她從鐵壁戰車上站起身,捋展了衣衫。星光之下,那一雙修長而蘊滿勁力的手繁複地折疊起來,指指相鉤,日月合機,身招地煞,訣應天罡,城牆破碎、木石四濺的那一刹,她聽見了隆隆的擂鼓之聲。
擂鼓上陣!
她驀地睜眼,長身而立,手指北鬥,天地萬化,盡應一身!
“三清在上,日月為鑒,宣威三界,統禦萬靈——醒來!”
朱砂符紙頓化漫天灰燼,平地忽起驚雷與罡風!罡風吹起所有蒙蔽戰車的黑布,地獄之門洞開!鎮魂鈴響徹萬裏,陽魃手指所向,陰間世中便飛起成串的烈火,符咒火燼好似尋找宿主的蠱蟲,飛向每一個陰間人的眉心,醒屍法印回環叩響四千條魂魄,四千名陰間人齊齊屍變!
攻入甕城的大魏士兵並不知自己遭遇到了什麼,他們的大刀與長矛仿佛陷入了一個魔境,鮮血換不來死亡,碎裂竟會觸發重生。他們的肉身很快被撕裂吞噬,自己的長矛貫穿自己的心髒,自己的大刀劈濺自己的腦漿。他們不知道為什麼死,不知道是怎麼死的,隻知道他們似乎打開了一個凶殘的地獄,地底的惡魔爬了出來。
這確實是一個地獄,陽魃的戰車所去往的地方,陰間人宛如鋪天蓋地的蝗蟲,吞噬一切活著的莊稼,所過之處,盡是破碎屍身,鋪得地麵高出一層。陰風在天地間呼嘯,攻城之聲漸漸安靜下來,取而代之的是萬鬼夜哭的聲音。經曆過這一夜的人將永世無法忘記這一夜的聲音,這一夜他們並不是在人世間。
蕭焉在城頭上冷冷地觀察著這一切,他早已見過陰間人的屍陣,甚至親自操練過。然而當這屍陣真正開啟之時,他還是感覺到世間大道倒行逆施時冷入骨髓的那種寒意。
殺戮!
大慈恩寺裏的嬰兒驀地又睜大了眼睛!
殺戮!
“殿下!”
通明先生的紙人馬從城牆兩側飛起,截斷大魏軍隊潰散的側翼,蕭焉揮起令旗,伏於城外的軍隊借著障眼法的掩護,無情地將失去秩序的魏兵踏作肉泥。
被陰間人衝亂陣腳的大魏軍隊在短暫混亂之後,很快意識到他們麵對著什麼。將軍們到底見多識廣,很快辨別出這些竟都是陰間人。身蹈死地沒有多餘的抱怨,心中恐懼也沒有了後退的道路。屍變的陰間人是不會停止殺戮的,直到它們自己被碎屍萬段或者化骨為止。浮躁而驕傲的大魏軍隊一時竟被死亡的恐懼凝結起來,呈現出前所未有的頑強與凶狠。
他們很快識別出陰間人軍隊的兩大弱點,其一是陽魃,其二是失去陽魃陽氣怙恃的陰間人邊陣。陽魃很難攻下,鐵壁車堅不可摧,聚集在陽魃身邊的陰間人宛如蜂後身邊的群蜂,幾乎沒有突破的可能。他們便從最邊緣的陰間人開始砍殺,那些被擠在邊緣的陰間人往往是最弱小、最破碎的,遠離陽魃,他們被砍碎後,複生的能力也極差。
來自城牆上的鼓點時密時疏,時重時輕,向鐵壁車中的張翠娥發出變陣與進退的信息。陰間人的軍陣踏著血屍,寸寸向大魏的陣心逼近。血肉橫飛,大魏的士兵不斷號叫著倒下,鐵石心腸的大魏將軍端坐陣中,沉著地發號施令,指揮軍隊從邊緣包抄,用戰馬衝散陰間人和陽魃的聯係,收攏包圍圈,將這數千陰間人由外而內地逐漸吞噬。
他們有這樣的耐心,他們號稱有四十萬大軍,是這群陰間人的百倍。一百人殺一個陰間人,綽綽有餘了。
包圍圈在不斷縮小,陰間人的肉塊飛散各處,如蟲子一般蠕動,見之令人毛骨悚然,許多士兵嘔吐起來。天際風雲攪動,天光變幻莫測,蕭焉一動不動地佇立在城牆上,鍾鼎一般的銅鉦已經備在他身側,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陣中心那一片全然被鮮血染紅的地方,手中揚起了木槌。
“殿下,靠近陽魃的陰間人沒那麼容易戰死,還可以再等候片刻。”通明先生在蕭焉身邊道。
陰間人多殺一個人,活著的將士身上的負擔就減輕一分,生還的可能性就增大一分。這四千陰間人,勢必要用到極致。
通明先生是這樣想的。張翠娥,也是這樣想的。
隻不過她多想的一點是,將士生還的可能性增大一分,蕭焉平定天下的時日便早一分。
李柔風,他會多快樂一分。
想到此處,她也會笑出一點點。
血的味道、腐屍的味道,早已濃厚到讓她麻木。她身處鐵壁車之中,依靠指北針和天上星宿來辨別時間和方向,早已感到向前的推進已經變得越發緩慢和艱難。
鐵壁車傷痕累累,沉重有力的箭矢有的已經紮穿厚厚的鐵壁,甚至有火石落入車中。但無妨,她無所畏懼。天空已經開始發亮,從鐵壁車被破壞的孔隙裏,她看見了外麵與大魏軍隊拚殺的陰間人。
她不是沒有見過中了醒屍咒的陰間人,甚至砍死過中了醒屍咒的龍員外,一個陽魃要砍死中醒屍咒的陰間人,那是需要極快的速度的。
砍死龍員外,她並沒有什麼感覺,沒有憐憫,沒有太多的憎恨。但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中醒屍咒的陰間人。這些陰間人和她相處過一段時間,雖然他們被定住,不能動彈,但從他們損毀的軀幹上,從他們變化萬千的眼睛裏,她看得到每一個人的故事。他們真是奇怪的物種,不是人,可又是人。現在他們早已失去任何理智,隻知道在她的驅使下,凶狠殘忍地去砍殺大魏的軍隊。他們都已經成了傀儡。
鐵壁車外驚天動地,血流成河,鐵壁車內卻很寧靜。北鬥七星的星光漸漸暗淡,她看得越來越清晰——她看到了車外同樣披掛鐵甲、被陰間人車夫驅使的黑馬。那不是她的大黑馬,她舍不得讓快要當騾子爹的大黑馬上戰場,變成大黑篩子。
就像蕭焉可以讓四千陰間人戰死沙場,卻絕不許陰間人李柔風踏入修羅場一步。
張翠娥忽然想,佛說,眾生平等。可這世間終究是沒什麼平等的,他們的愛恨,已經讓這世間的萬事萬物有所區別。可是這陌生的大黑馬又有何辜呢,這四千陌生的陰間人又有何辜呢?
一切都是因為這亂世。
既然已經走到這般境地——張翠娥想,她聽到了城樓上清晰無比的鳴金聲,一聲急過一聲。蕭焉在召喚她回去,現在回去,還來得及。但——既然已經走到這般境地,她不想後退了。
她今夜殺戮至此,已經罪孽深重到將進無間地獄。
既然要進地獄,那麼她便無畏再往下一層。
她喃喃地在心裏念叨著,李柔風,柔風,像一個溫柔的魔咒,一個讓她寧可被業火燒作灰燼也絕不願後退半步的魔咒。
鐵壁車搖晃不已,鳴金聲仍然沒有停止,越來越急,顯然鳴金之人的心緒也越來越急躁。
張翠娥在鐵壁車中慢慢地站了起來,鎮魂鈴響,她長而有力的十指屈鉤掐握,一連串越發複雜的訣法手印施展出來,符紙火燼從她口中噴出,已經開始虛弱的天地靈氣忽而再度在天罡彙聚,聚起生殺之機!
“張翠娥到底在做什麼!”城牆上的鳴金之人終於咆哮出聲。
通明先生都回答不了他這個問題。
但戰場上所有人,包括陰間人都聽到了張翠娥那嘶啞然而清晰無比的聲音——“九炁帝君,獲此神印。陽生陰殺,鬼神服信!”
戰場之上忽然又爬起無數陰間人——這一夜剛剛化生的陰間人,再一次感知到陽魃的召喚。
醒屍符燼飄向每一個新生的陰間人的眉心,刹那之間,又是一場迅猛無比的屍變,血腥的煞氣橫掃整個沙場。
而這一刻,鐵壁車也徹底被擊穿了。
李柔風艱難地抬起頭來。頭很疼,他從來沒有喝過這麼多酒。他知道是蕭焉灌的,蕭焉太知道他的弱點,隻要蕭焉想逼他喝點酒,他不得不喝。但一沾那酒,他便知道不妙——蕭焉讓他喝的是最烈的白墮春醪,在過去,白墮春醪他是根本碰都不碰的。
但他還是醒了,身上濃烈的酒氣讓他知曉時間還未過去太久。他吃力地睜開眼,奇怪的是眼前竟然很亮,讓他恍然覺得這是在他失明之前。
他向光亮處望去,那是一方窗口,窗口亮著通天的紅光,卻不是什麼天象。但這哪應該是天象呢,他看不到天象的,隻看得到陰間世,但陰間世從來晦暗,哪裏會這麼亮呢?
他用力地揉著眉心,一時竟分不清是真實還是虛誕。他耳邊又有一個聲音,雲雀兒般道:“李三公子。”這聲音和張翠娥嘶嘶啞啞的聲音重合起來,“李柔風。”
他便想起她來,他很清晰地記得他做了一場夢,一場高唐雲雨的大夢。張翠娥是個道姑子的打扮,走進他的夢中來,他摘下了她發頂那朵香氣襲人的梔子,將她那梳得整整齊齊光光滑滑的發髻打亂,她那絲緞般的長發包裹著她嬌小細瘦的身軀,整個人都嬌軟得醉人。
他想到都覺得身上一陣一陣似有熱水過又似有涼水過,手指不由自主地收攏,身軀不由自主地發硬。太真實了,他不僅摸清了她每一寸肌膚生長的模樣,連她身上泛著淡淡奶香氣息的滋味都嚐到了。
起初她在他懷裏掙紮得厲害,他心裏好笑,夢中的她怎麼還是這麼羞慚得緊,不許他碰,隻怕夢中的這個她還沒有意識到她已經嫁了他,成了他的娘子。他知道她到底是愛他的,那金色的火焰那般熾烈,像要把那暗沉沉的陰間世都燒盡。所以他膽敢對她肆意妄為,他要一點點地摸摸看,他心中的這個小娘子,到底長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