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紅蓮業火(2 / 3)

他的小娘子到底是頂好看的,隻是和他想象的不一樣,渾身上下都是纖細的,包括細長的眉眼。他心目中她總是柳眉杏眼,一凶起來,那杏眼兒便瞪得圓溜溜的。然而她並不是。他想象不出,這樣細小的人兒,怎麼拿得起柴刀。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龐,竟覺得有些灼燒。一個陰間人的臉頰竟然會覺得發燒,他知道他不能再細想了,竟會做這樣的春夢,他想她到底也成了他心底放不下的執念。

可他竟忽然聞到手掌上有些香氣,是梔子的香氣,是夢中在他掌心輾轉百遍的人身上的香氣。

他心中似有鼓點擂了起來,有什麼不祥的感覺掠過心湖。

他總覺得哪裏不對,心中淩亂不堪,一團亂麻,理不出頭緒。他又撲到窗邊去,拉開窗幔,讓那窗口現得大一些。他仔仔細細地看,終於看清了,那是紅蓮業火,是地獄裂開所生發的火光。

他張著雙手,慢慢後退。為何這陰間世,會突然出現這般大的業火,火光甚至覆蓋了整整一方的天空?他撞到桌子,忽地又撲到床邊,在整張床上瘋狂地摸索。床上鋪得整整齊齊的,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上麵一根頭發絲都摸不到。他又趴到地上摸,摸來摸去,嗅到了隱隱的香氣,因枯萎而淡然的花香。他循著那花香一路摸過去,終於在床腳與牆壁的縫隙裏摸到了一朵凋零的梔子花。

他在鬼市遇見她時她便戴了滿頭的梔子花,老宅院子種得滿滿當當的梔子花,這座血腥的石頭城中,仿佛永遠香氣濃烈、清潔無垢的梔子花。

李柔風奪門而出。

陰間人在什麼人手裏,就能發揮多大的作用。

張翠娥出了鐵壁車,置身滿耳滿眼的血腥殺戮之中,心中所浮現的,就是這樣的感覺。

太平人間是沒有陰間人的,陰間人應亂世而生。過去千百年間,未嚐沒有過亂世,未嚐沒出現過陰間人,可關於驅使陰間人的方術,不知為何沒有任何一樣流傳下來,否則也不會有法遵曆十年時間,潛心琢磨出一本關於陰間人的術書。

她想起李柔風第一次遇見的那個陽魃,所想到的也不過是利用李柔風騙點小錢,最後賣了李柔風,為自己捐一座七級浮屠。

道士法遵,隻是想借陰間人的陰身為蕭子安的長子還魂,在蕭子安身邊謀一個王師之位。

楊燈,想借陰間人之手殺吳王蕭子安,自己封王。

到了通明先生和蕭焉手裏,被施了醒屍咒的陰間人則在陽魃的驅使下成為最恐怖的大軍,見神殺神,見佛殺佛。

陰間人配上陽魃,是最惡的刀,這把刀,見風而長,在有著怎樣的心的人手裏,便能有多鋒利。

蕭焉那是顛覆天下的野心。

身邊的陰間人前赴後繼,許多陰間人用肉身擋住了向她射來的利箭。陌生的大黑馬已經死了,為她駕車的陰間人漢子也被剁成了肉塊,未來得及生長起來,便被剁得更碎。

她緊握著柴刀砍死了一個衝開她身邊陰間人結陣的大魏士兵,她想,還會不會更壞呢?

會不會有人比心心念念顛覆天下的蕭焉更壞呢?抑或他胃口變大,整個人都變得更壞呢?

陰間人的殺戮已經開啟,以後會不會有更殘忍的事情?

她覺得她太幼稚了,恰如她從未想過有今日,自然也想不到有什麼更殘忍的事情。但她知道,肯定有人能想到。

肯定會有,更壞的地步。

而她不想再做這樣一把刀,為虎作倀了。

李柔風輕而易舉便衝出了府邸。地獄之門開啟,惡鬼懸浮遊蕩,沒有什麼再擋得住他這個陰間人。

他看不見城池,卻看得見修羅場。他看見那紅蓮業火如從地底噴濺而出,燒成一片無盡的火海;他看到無數的新鬼被烈焰燒得衝天而起,在陰間世晦澀的天空中盤旋墜落,那是鬼魂之暴風疾雨。

他並非不曾見過戰爭,蕭焉曾親自帶他去看過幾場大戰,他見過幾次,便無甚興趣,橫豎都是蕭焉贏,他想來,有何看頭。

可這是他頭一回看見人間戰爭下的陰間世,竟是如此末日景象!他從未見過如此多的鬼魂,密密匝匝到讓他無法喘息;他從未聽見過如此慘烈的號叫,不得不撕下衣襟堵死自己的耳朵。

密密麻麻的鬼魂讓他根本無須分辨道路,他往鬼魂奔走的地方一路奔去,一直衝向那紅蓮業火!他知道屬於他的那團火焰也必然在其中,否則那業火之中不會凝結那般厚重如垂天之雲如鯤鵬之翼的陰氣!

他狂奔著,脫掉身上那件礙事的大衫,感覺雙肩像是被一雙手用力地抓了一下,耳邊又有兩個重合的聲音響起——

李三公子。

柔風。

一個雲雀兒般,一個嘲哳嘶啞。

可那是同一個人。

足下猛地被絆了一下,他跌倒在地上,挫傷的胳膊並不怎麼疼痛,他卻覺得肩骨上似又被重重地捏了一下。他的手伸進衣衫裏去摸,用力去摁,果然有瘀腫的疼痛。他想起來,她便是這樣緊張甚至是帶著一些驚恐地用力抓著他的肩膀,就像他是她的敵人,卻也是她唯一的依傍。

可這般被手指緊緊按住肩膀的感覺,為何他總覺得似曾相識呢?

他腦海裏忽地現出一個遙遠而模糊的場景,同樣是在一個漆黑無光的屋子裏,他極不情願地解了衣衫。那是蕭焉逼他進去的,說諸葛逢生摸骨看命,奇準無比,人一生,便在這一副骨相之中。

他那時是不信這些的,一來他不信有人真能摸骨看命看得準,二來倘若知道了一生的命數,活著還有何趣味呢?

但蕭焉軟硬兼施地把他推進去,他也不得不試上一試。

他十七歲,氣鼓鼓地坐在那裏,一雙溫熱的手在黑暗中探過來,先是落到了他的臉頰上,然後再落上他的肩骨。那一雙手極有力,手指修長,摸在他身上的時候他隻覺得骨節硬朗,初時輕柔,但隨即便有穿透血肉直達骨髓的勁力。

這便是摸骨?他嗤之以鼻,除了被捏得極疼,他那時候沒什麼別的感覺,上半身的骨頭幾乎都被那人捏了一遍,像要把他整個人拆了。

他出去之後,一張黃麻紙從門縫中遞了出來,他見上麵寫有七個字:汝命混沌,不可測。

這算什麼本事?他拿去給蕭焉看了一眼,將這張黃麻紙撕得粉碎。蕭焉那張黃麻紙上倒是寫得密密麻麻,八十六年壽期,三十歲那年必有一生死大劫,不過則亡,過則一飛衝天雲雲,十分詳細,並不似傳聞中那些世外高人,說話晦澀難辨。

他向蕭焉手中的黃麻紙上點了點:“這是假的。”

蕭焉詫異:“怎麼假?算的命是假?”

他輕蔑道:“練兒,你被騙了,摸骨的人不是諸葛逢生,寫字的人也不是諸葛逢生。”

他極擅辨別金石銘刻,眼睛身體手指,無不敏感到毫厘細微的境界。那字跡、那手上的感覺,蒙蔽得了蕭焉,還能蒙蔽他?

他輕描淡寫地說:“是個女人。”

是快要死了嗎?她開始回憶這一生。

她這一生竟是從蘭溪邊開始回憶起的,就仿佛有了李柔風,她的生命才可以稱之為生命,之前的數年,都好似過眼雲煙。

在蘭溪遇見李柔風,她便鬼使神差地跟著他們一路去到澂州。在澂州討生活十分不易,她初來不會澂州話,澂州當時也不似北地,那般崇奉佛法,她唱散花樂乞討,根本沒有人願意施舍她,她隻能耍耍小聰明,騙點小錢謀生存。澂州當地的叫花子們欺她是外地人,她勢單力薄,又搶他們的地盤,他們便將她痛打了一頓,險些將她打死。

她被扔在餓殍堆裏,那夜她見到了第一個陰間人,隻是那個陰間人已經碎得隻剩個軀幹,望著她慢慢蠕動,嚇得她魂飛魄散。她想她也許就要那樣死了,可她才見過李柔風一眼。她就靠想著那一眼死撐著,一直撐到遇見諸葛逢生。

跟著諸葛逢生之後她的日子好過許多,諸葛逢生決定認她做弟子之前,讓她給自己摸一次試試。她的本事出乎諸葛逢生的意料,他看著她那雙強勁有力的手,好奇一個弱質的小姑娘怎麼會有那樣一雙手,她說是在燋龍溫池給貴族搓了三年澡練出來的。諸葛逢生笑意複雜,自言自語說果然這就是天命,見過摸過了那麼多人的人生,高貴的低賤的,不教你還能教誰?

然而好景不長,沒過幾年,中風的諸葛逢生便去世了。去世當日,諸葛逢生的屍身還是熱的,蕭焉便來了,帶來大箱的金銀珠寶和錢幣,以示他請求諸葛逢生摸骨算命的誠心。

諸葛逢生偏癱後便將尋常看相人拒之門外,但達官貴人還是會來,他會看,因為也得罪不起。達官貴人通常出手闊綽,因為他們認為隻有不吝錢財,諸葛逢生才會不吝判語。

她看著那箱金光閃閃的阿堵物,暗暗咽了好幾口口水。這麼多錢,夠她活好幾輩子的了。

但她不能冒這個風險,倘若她冒充諸葛逢生為蕭焉摸骨被發現,那她隻有死路一條。

於是她拒絕了蕭焉:諸葛先生年邁體弱,精力不濟,恐怕已經不適合為澂王殿下摸骨。

她將屍骨未涼的諸葛逢生推出來,讓蕭焉隔著簾子看了一眼,以示諸葛逢生確實如她所言。她到底要為自己打算,倘若她現在說諸葛逢生死了,那麼這個屋子以及諸葛逢生的所有錢財都得立即充公,她便又沒有棲身之地了。她需要給自己留一點點餘地。

蕭焉卻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性子,不悅道:“連一點摸骨的氣力都沒有了嗎?前些時日,還聽聞先生為大司徒摸骨。”他說,“孤也不需要先生為太多人摸骨,就摸兩個人。”

“兩個人?還有一個是誰?”

“李三公子。”

蕭焉便喚在外麵等著的李冰進來。

她強行壓住心底的狂喜,盡量平靜地說:“李三公子?”

“對,澂州李氏,李三公子。”

她那時候知道站在她麵前的那個人是個魔鬼,一個引誘她往死地裏踏的魔鬼。

是她自己選的。她可以拒絕,她知道所有後果,但這是她自己選的。她控製不了自己的雙手,更控製不了自己狂跳的心。門第森嚴,她來澂州後,一年大約也隻能見到李三公子一次。她這一生,還能有別的機會觸碰他嗎?

她隻想輕輕地、輕輕地碰他那麼一下,她想知道,這樣一個人,碰到的時候到底是怎樣的滋味。

她真的想,無比瘋狂地想。

她感覺自己的嘴巴動了,她聽見自己說:“那,那奴婢進去問問先生。”

自她遇見李柔風,一切的一切,全都失控了。她的身體不再是自己的,對他的愛仿佛成了一個強大的、寄宿在她身體裏的怪物,這個怪物牽引著她去做所有事情,無論她願意的、不願意的,都隻是為了喂飽這個怪物,讓它變得更龐大。

她看著自己染滿鮮血的雙手,看著已經被砍出缺口的柴刀,看著身邊血肉橫飛的陰間人和大魏士兵,看著對準自己的十二床強弩,忽然意識到,她原來是被對李柔風的愛牽引著在做這些事情,在奴役這些陰間人將這五濁惡世變成一片更大的血海。

漫天都是赤紅的光,北極星冷冽地在天際閃爍。她想,她做這一切,原來都是被人利用,利用她對李柔風的愛。她是愛情的奴隸,也是愛情的傀儡,而李柔風變成了一個誘餌。

他跌跌撞撞地從地上爬起來,雙腳撲朔,踉踉蹌蹌地跑著,時不時撞到牆壁上,但他還是在瘋狂地向前跑,跑向紅蓮業火的方向。

他過去總有事情想不通,盡管他知道自己在一點點愛上張翠娥,但有些事情始終橫亙在他心中,讓他分不清辨不明。

他知道了張翠娥便是諸葛逢生身邊那個小丫頭,那個冒充諸葛逢生為他摸骨看相的小丫頭。他是真的早已遺忘那件事,甚至想不起記憶中那個小丫頭長什麼樣子,隻記得那雲雀般的叫聲:李三公子。他知道抱雞娘娘會算命,也會看相,卻從不知道,她最擅長的竟是摸骨。她認識法遵,認識通明先生,他竟也沒有想起過,諸葛逢生也是陽隱一門的。

那個故事後來怎麼樣了呢?他不知道後來怎樣了,沒有關心過。他隻記得後來澂州的亂墳場出了一件大事,兩個獄卒押著一個女死囚去亂墳場處刑,那個女死囚指使著兩名陰間人,殺死那兩個獄卒後逃亡。兩名獄卒下體被撕碎,痛極而死,死狀極慘。人們都說,那兩名獄卒經常強暴女囚,遭到了報應。

再後來呢?再後來又怎樣了呢?後來,張翠娥雲雀兒般的嗓子啞了,兩名陰間人不知所終,陽魃開始砍殺陰間人,憎恨陰間人。再後來,牙婆的一碗蜂蜜水救活了她,她抱著大公雞嫁了個死郎君,成了尖酸刻薄、心狠手辣、殺人如麻的抱雞娘娘。

他想她為何初始那般憎恨他呢?鬼市上她惡毒地詛咒他:“買你?你一文錢都不值!”

她讓他像蜥蜴一樣在地上爬,把他像條狗一樣使來喚去,她羞辱他、折磨他、鞭打他,把他打得遍體鱗傷,再將他醫好。他當時覺得,她在鬼市上帶他回來,就是為了找樂子的。他那時候不知她對他的惡意從何而來,隻覺得她內心扭曲陰暗。他知道她對他的愛是從他險些被法遵奪舍之後才顯現的,但那時她依然在抗拒對他的愛,她在吻他之前,一定要醉過酒、狠狠鞭打過他才會吻他。因為這些,他之前是記恨的,過了許久,他才能慢慢打開心門接受她。

他終於知道抱雞娘娘一直是仇恨他的,那仇恨刻骨銘心。她很清楚認出她的是他李冰,而不是蕭焉。倘若不是他告訴蕭焉,蕭焉不會命人去查出她是諸葛逢生的冒充者。

他記得他曾對張翠娥說蕭焉“宅心仁厚”,換來她的尖銳嘲諷。是了,他對蕭焉說了句摸骨的是女人,蕭焉便把她投進了死牢,隻有她才知曉,蕭焉有他自己為王的冷酷,並不是李柔風所說的宅心仁厚。他過去以為自己不過是個憊懶貪玩的紈絝,並沒有什麼壞心,可他何曾想過他輕描淡寫的幾個字,便能將他人的人生搗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