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她帶刺的喜服,是她荊棘上的花冠,她愛他的時候恨他,恨他的時候也愛他。他要她的時候她那般抗拒他,可那金色的烈焰依然燒上天去。她被他剮得一身血肉模糊,可還要用她細小伶仃的身軀燃燒出燎破陰間世的巨焰,長長手指拿一把柴刀護著他。
他想他到底算個什麼東西,他到底算個什麼東西。他看到煙炎張天的紅蓮業火裏那一團小小的金焰像一朵掌上的金色蓮花,那朵金色蓮花已然搖搖欲墜,即將凋零。
他忘了自己置身何地,也忘了那滔天的業火裏到底是什麼,忘了自己還是一具人身,也忘了自己是個陰間人,隻知道他必須撲到那熊熊業火中去,就算焚盡殘軀,他也必須撲進去。
高聳在雲水滄海間的石頭城上,他縱身一躍,長袍展開,烏發飄飛,跳下了那一座高高的城池。
“柔風——”
張翠娥身上已經中了三箭,她半跪在不知是泥土還是屍塊堆積的地麵上,斷掉的柴刀支撐著身軀,頑強地仰起頭來。
她身邊的陰間人還剩下七八個,依然凶殘得驚人,沒有士兵膽敢輕易近他們的身。十二床強弩齊齊向他們發射,發狂的陰間人將張翠娥護衛在正中,不斷地拔掉身上的箭又扔出去,隻有在大魏士兵重裝弩箭時才有喘息之機。
狂風中帶著濃烈的血腥味和屍腐味,冰冷刺骨,像利刃一樣一遍遍劃過她的臉龐。
這風大約是不會止歇下來了。
她喘著氣,吃力地仰起頭,人間不能看了,她便看向天。
又是一個接近陰陽相割的時間,這一場惡戰竟然已經持續一整個夜晚,而且看起來不會在曙光來臨的時候終結。這一個黑夜為何這麼漫長?天邊浮起薄薄的一層白,原本隱沒在夜色中的黑雲開始隱約能看見輪廓了,像是被撕碎的棉絮。
看見過這個時辰的天空嗎?
自從她開始借用陰間人的力量之後她便經常看見。被她借去的陰間人的力量總會反噬給她,給她帶來無盡的痛苦,所以她後來提一把柴刀,遠離那些陰間人。但曾經禁錮她、毒啞她的陰間人仍是她的噩夢,她曾經無數次地仰望這時的天空,抱一隻大公雞在懷裏,隻要大公雞打鳴三聲,她就覺得她得救了。她知道她這一生果然應了那一句簽文: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但這一夜,她為何總聽不到雞叫呢?也許是聽不到了。
她聽到身後又響起隆隆的戰鼓聲,這一次的戰鼓聲來得格外浩大,仿佛戰鼓從天際掠起一線,兩軍拉開狹長的戰線。
她知道蕭焉等不及她回返,要來救她了。澂王蓄勢已久的大軍開始出動,並與包抄到陰間人軍陣後的大魏軍隊短兵相接。這才是人與人之間的戰爭吧,沒有陰間人那麼扭曲而慘烈的呼號,齊整、短促而浩蕩的喊殺聲,卻來得更加粗暴而殘忍,啊的一聲,人便死了,活人哪裏像陰間人?陰間人死不了,長長的呻吟和哭叫聲在長夜裏蔓延。
長矛紮進人的心髒,仿佛有彈性的鮮血在那一瞬間噴濺出來,聲音沉悶而猛烈,而這樣的聲音沒有盡頭,已經生出“莊稼”的地麵上再生出一層“莊稼”。
這一仗要打到何時去呢?張翠娥低著眉,笑了起來,身上的血一滴一滴落下,黑色法衣上的金邊已然被死血染得全黑了。她咯咯地笑了起來,戰場上的陰氣一層厚過一層,她感覺到又有無數新鮮的陰間人出現了,像草葉上忽然滾出來的無數露珠,在石頭城的雞叫之前,他們還有短暫的生命。
什麼時候才不會有陰間人了?她問自己。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她回答自己。
什麼時候陽魃不再有任何作用了?她問自己。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她回答自己。
什麼時候才不再會有她和李柔風這樣的故事了?她問自己。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她回答自己。
她終於哈哈大笑起來,聲音大而嘈雜,像鐵騎突破,像刀槍銳鳴。這一次,她要為自己活一次,為自己掙一個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不是為李柔風,不是為蕭焉,不是為天底下的任何人。
她用斷刀在地上重重一拄,扯掉了腿上、肩膀上、腰上的箭矢,瘦弱單薄的身軀站得筆直。天上還有一顆星,那一顆最亮的長庚,隻要長庚還亮著,三十六天罡星就還沒有徹底淡去。
她放開了收束的袖口,血雨和腥風咆哮著灌進她的身體,日月乾坤與她同在,風雷雨電與她同在,她的身體化進這天地自然,化進宇宙大道。她手中燃起熊熊的符火,罡風將暗紅未滅的火燼鋪天蓋地地吹開。
“天地造化,齊聚我身!我生殺機,眾惡奉行!”
她破碎的嗓子在這一刻徹底喊開,咆哮的聲音刺破沙場上每一個新生陰間人的耳膜,她口中咳出血來,卻第三次喚醒了地獄中如麻的新生陰間人。陽魃的火焰已經燃到末路,但便是這末路,她也要讓那千千萬萬屍變的陰間人在她最後這一亮間撲向大魏的士兵!
戰吧!都去戰吧!既然都已經戰到這樣的地步,那便徹底戰出一個天下太平來!她要讓這世間,再也沒有陰間人;她要讓這世間,每一個陽魃都如凡人;她要讓這世間,再不會有這樣踩在荊棘上的歌舞、流沙上的鮮血。
她要讓自己的陽魃之身,不再因愛被利用;她要讓自己生而為人,不再為與陰間人淬煉在一起的人間凶器。
她要讓自己對李柔風的愛,幹幹淨淨,清清白白,不再染上任何陽詭陰謀。
如雨的箭矢仍向她襲來,這一次是二十四床強弩,身邊陰間人無限生長的肉身也不過不堪一擊的盾牌。
她努力睜開已經變得模糊的眼睛,仿佛看到那個蘭溪邊的白色身影向她走來。她在血與火中笑——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她慢慢地閉上了眼睛,那一瞬間,千萬雙腳從她眼前經過,踢踏有聲,那是她一生中所遇見的所有人。隻是她盡力去看,所有人都似匆匆過客,模糊不堪,唯獨李柔風,唯獨李柔風在她眼中清晰得好似天上的日月。天上的日月隻有一個,人間的日月又能有幾多?
她想,這世間原本就是沒有恨的。
那一團金焰快要滅了。李柔風從護城河腥臭的水中爬起來,渾身盡是令人作嘔的屍油和灰渣。迎麵是洶湧而來的厲鬼,陰間世天地倒懸,業火紅蓮以勢必焚盡一切之勢向這邊席卷,那些跑得慢的厲鬼瞬間便被業火吞噬,皮肉焦黑,肌膚撕裂,隨後灰飛煙滅。厲鬼們嘶鳴著四下逃竄,卻怎麼逃得過紅蓮業火落地滾生的速度。
這樣的景象,令人心膽俱裂,令人心生極大怖畏。荒野上卷滿人間灰燼的狂風旋渦,又豈及得這般萬一!但李柔風知道他必須於萬鬼中逆行,必須奔向那業火的焰心,因為那焰心,便是那一掌金蓮花。紅蓮的火突然這般熾盛,也隻不過因為那一掌金蓮花,快要滅了。
千千萬萬中了醒屍咒的陰間人又扭動著血肉模糊的頭顱從地上爬了起來,肢體斷折,卻牙尖甲利,再一次撕碎距離他們最近的大魏士兵,澂王的軍隊亦不敢近前,近前,他們亦會被撕裂。
但李柔風看不見那些陰間人,他自己就是陰間人,那些陰間人也仿佛看不見他。他在灼熱的業火中狂奔,屍骨堆砌的地麵是軟的,踩上去如波浪一般起伏,如搖籃一般晃蕩,這是何其詭譎的世界,但他都不管了,在這個詭譎的、人間世與陰間世徹底重疊在一起的世界中狂奔,如入無人之境。
蕭焉奔下城牆,全然不顧身邊親兵和文臣的阻攔,飛身上了他的戰馬,掠起他的長戟。他要出戰,他必須出戰,李柔風跳下了他的王城的城牆,李柔風衝進了陰間人的陣心,而那陣心距離大魏大將軍的軍帳隻有百步之遙,二十四床勁弩等候著李柔風,大魏將軍嗜血的長矛等候著李柔風,李柔風是清光朗月,不應該出現在那裏。
大魏的兵士消耗極大,但他們仍然撐著,盡管後悔於深夜發動進攻,但他們知道,隻要這陣中的陽魃死去,東方現出曙光,這一整夜鏖戰的噩夢都將終結,戰場的形勢即將反轉。他們還有十萬餘人,仍有實力拔除澂王蕭焉這一顆棘手的釘子。
大魏將軍狼一樣的目光冷靜地望著那些陰間人,他耳中聽著陽魃的鎮魂鈴聲,冷笑起來,那鈴聲終究是越來越微弱了。
為何呢,為何她纖長的手指拂過,他身上所有的痛楚都會消失,她細碎地印上一個吻,他滿是雪霜的頭發亦能化回青絲?為何他的手指招過,卻抓不住那一星金色的焰火,他付出他所有的心與血,也不能重新讓那金色的火焰宛如他初見時那般肆意蓬勃?
他寧願讓時光重來,他寧願他自己是陽魃,而陰間人是她,這樣他便能醫好她,醫好她身上所有過去、現在,乃至未來的一切傷痛,他要讓她長生不老,他要讓她永存歡喜之心。
可她現在滾燙的身子有些冰涼了,軟弱地躺在他懷中,再拿不起棍棒皮鞭,她甚至都沒有辦法睜開眼來看他一眼。
千萬根箭矢紮穿李柔風的身體,他的身體在箭矢的衝力下震動,卻放不開手。那些冰涼的箭矢並不比他的身體更冰涼,那些鋒利的箭刃也割不斷他的舌頭,他輕柔地抱緊懷中那個渾身是血的瘦弱身子,他摸到她嘴角是在笑的,於是他也笑起來,低下頭去在她耳邊輕喚:“翠娥,娘子。”
他想說“我來啦,你別怕”,但他聽到了一個極細弱的聲音,俯下紮滿了箭矢的身子,耳朵湊在她的嘴邊。
他聽見她清晰地說:“李柔風,我熱。”
——李柔風,我冷。
——你以後說熱就好。說冷,太明顯。
她過去說冷,是想讓他抱抱她。可這次,她是真的覺得冷了。
一聲狂暴的嘶吼從陰間人的喉嚨裏發出來,那聲音經過胸腔與咽喉的擠壓,最終於口齒間爆裂進參天的紅蓮業火中,爆裂進九霄間滿是煙塵的濃雲裏。
那一聲狂嘶撼動了戰場上所有的人,沒有人知道那一聲嘶吼從何而來,除了澂王蕭焉。他策馬狂奔,揮戟擊開前方擋路的陰間人和士兵,戰場上無處不是騰起的火,他直接從火中穿過,用他最大的聲音喊起來:李柔風!李冰!
可是陰間人聽不到的。陰間人絕望地仰起頭來,在北風中悲鳴。大魏將軍精準無比的一支飛矢貫穿了他的喉嚨,他望向蒼穹的一雙黑山白水般的眼眸中,忽地灌滿赤紅的鮮血。
長庚未滅,他修長的十指指向長空,飛撚北鬥、結印天雷。你我何罪之有,受此業火焚身!上或有神靈譴責,下或有妖鬼誣訴,我欲絕命滅天,殺出一條死路!
“絕不可!”通明先生向虛空中伸出手來,蕭焉的嘶吼斷絕在迎麵呼嘯而來的烈風中。天下的雄雞鳴叫,北鬥星最後一縷光芒消失之際,陰間人那凶狠無比的醒屍咒應了天罡
。
那是一道指向自己的醒屍咒,一道最厲害的醒屍咒。
蕭焉一把抓起跟在他身邊的通明先生的領口,目眥欲裂,聲嘶力竭地喊道:“他對自己用醒屍咒,他還能變回來嗎?!還能嗎?”
回應他的隻有尖銳的風聲。
李柔風最初學訣法時,隻是不想再中咒訣,受人擺布。他知道張翠娥從法遵那裏偷來訣譜,偷學祓魔咒用意為何,隻為了不讓他把陰身讓給蕭焉的魂魄。她知道盡管蕭焉當時未死,但李柔風仍然為蕭焉留了這樣一條退路。
他知道她的心思,但他當時的心意是果決的,不可動搖的。
他又何曾知曉會有今日此日,今時此時?
陰間人不想說悔恨,他的新娘子沒有說過悔恨,她說:人人都憎恨這亂世,獨我喜歡這亂世——
那麼他也不說悔恨。
日月華光,聚於一身,渺小孤軀,奪世間造化之功,叢集的箭矢紛紛從逆大道而生的陰間人身上掉下,世間的萬千星盤驟然粉碎隕落,十方恒河沙數的諸生,陡然戰栗。
罡風狂卷,卷出白發三千丈,三千丈白發將瘦小的陽魃裹成了一個雪白的、小巧漂亮的蠶繭,二十四床強弩齊發勁矢,卻穿不透那繭,隻不過將那已經周身雪白的陰間人擊得身子歪斜兩下。
那陰間人微微佝僂著身軀,背著他的蠶繭。他一雙血紅瞳孔已經縮到針眼大小。他眼睛裏似沒有光,他眼睛裏卻有萬化大道。他的眼睛什麼都看不到,他眼睛裏卻有那個大魏將軍。他朝著大魏將軍,背著他的蠶繭,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蘆葦花混著黑色的灰燼飛蕩在微明的天色裏,短暫的震驚和沉寂過後,大魏的軍隊騷動起來:“殺了它!殺了它!”
千百根長矛刺穿李柔風的身體,用他的死血向這戰場上的每一個死魂靈獻祭。
千百把長刀砍向李柔風的身體,用他的肉身向這戰場上的每一個死魂靈獻祭。
千萬人想要拉住蕭焉,蕭焉的長戟狂躁無情地貫穿他身前的每一個大魏士兵。澂王的軍隊追隨在他身後,洶湧地撲過去,然而咫尺仿佛天塹,又哪裏來得及呢。
李柔風又瘋狂地生長回來,像水中的螞蟥、泥土中的蚯蚓、岩石上的壁虎,軀體碎裂,哪怕化作肉泥,但在那雪白的蠶繭之下,他又瘋狂地生長回來,像裂生的水螅。
仿佛一切生長的時間都在他身上渺為一瞬,而這塵世間的刹那,於他又有萬劫之長。
三千丈白發仿佛千萬隻溫柔的手,在刀山箭海裏嗬護著那一個小小蠶繭,又溫柔地穿過撲過來的每一個人的咽喉。
他那白色的眼珠子裏自有他的執著,他的執著與身上女人的執著已經合二為一。
他背著她踏過屍山血海,他吃下了大魏將軍的心髒,他又背著她朝向東方噴薄而出的曦光走去。
李柔風變成了一個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