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煙雨(3 / 3)

“娘娘說:‘其實我長得很醜,我怕我死了,你就看得到我了。李柔風,我之前一直騙你,那個木佛,我沒有燒掉,一直擱在江崖邊的山洞裏呢,每日香花鮮果地供著,它會保佑你一直回到建康的。’

“李三公子說:‘我一直知道,一直知道你留著它,知道你拜過它,你說謝謝它一路把我送過來,還說它是個心地良善的好佛,也一定要護送我回去。我不管你長什麼樣子,就算你被火燒成骷髏,我也照樣喜歡你、心愛你。’娘娘當時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就笑,笑著笑著眼睛就閉上了。

“那時正是晚上,李三公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慢慢地,他也笑了,他說:‘娘子,我比你慢一點,你要等等我啊,沒我在,我怕你在火獄裏一天也熬不過去。’

“於是李三公子抱了她的屍身一夜一天,一動不動,便化作了一具白骨。”

雨下得越來越大,從牛毛細針一般的雨絲,漸漸化作看得見的雨滴,蕭焉一身的皇袍都濕透了,雨水從頭發上、額際滾落下來,他雙肩低垂,歪坐在城樓的地麵上,像一座石刻。他張著的手掌靠在膝邊,忽然之間,他感到有一縷柔軟的風自他五指間纏繞而過,似與他依依惜別而去。他登時睜大了眼睛,胡亂而跌撞地爬起來,雙腳被地上的罩袍絆住,他瘋了一樣向前伸出手掌,叫道:“柔風!柔風!”他的五指拚命在空中抓撓,想要抓住那一縷柔風,可那一縷風,終究從他的指縫間流走了。

大梁朝的皇帝伏在滿是泥水的地上,死死地看著自己的五指。

他想,這便是命運嗎?倘若不是那天他突然心血來潮,大清早拉著李柔風去找諸葛逢生摸骨看相,李柔風能遇見張翠娥嗎?倘若十多年前,他不是因妒生恨,將那崔仙琕鞭笞一通,逐出建康城,那崔仙琕能沒事晃蕩到青衣江邊去,遇見張翠娥嗎?人生中種種機關,往往就在一念之間,鬼使神差,一發而動全身。他信天地大道,佛道雙修,以為早已參透命運;他信自己是紫微帝星無往不利,信隻要他為李柔風造下百千佛寺,待張翠娥百年之後,李柔風便能回到他身邊,陪他走過餘下半生。可他一直未能明白,其實命運,是人生中無能為力的那一部分。

他還有半數人生,伶仃一人,他要如何走過?他伏在地上,字字刻骨:“李柔風,你當真忍心。”

“皇上,張翠娥十四歲那年,本就該死去,是被陰間人改了命;十五年前一戰,她也該死去,是李三公子身為陰間人為她改了命。李三公子曾經害了她,蒼天感念張翠娥一念心癡,讓李三公子以陰間人之身償她十五年。逆天改命,活下來的人也活不了多久,短如楊燈,數天數月,長如張翠娥,多出十五年壽期,已是奇跡。”通明先生道,“陛下,塵世因果,三生孽緣,無非如此。您乃人中之龍,又何必執著於俗世凡人呢?”

蕭焉喃喃道:“他償她十五年?那我呢?塵世因果,三生……孽緣嗎?”他在通明先生和侍從的攙扶下慢慢站了起來,抱著竹簡,看著簡上如新的字跡,大梁皇朝的君王忽然心灰意懶。

天青色,雨濛瀧,百千佛寺的簷角在無邊大霧中若隱若現。忽然,一聲洪亮的梵鍾悠揚敲響,像舍利子一層又一層蕩漾開來的光,這鍾聲蔓延到整座皇城,整座皇城中,每一座寺廟的梵鍾都在敲響。

一聲、兩聲、三聲,無數聲,所有的梵鍾之聲織成一張密密麻麻的大網,在蕭焉耳邊響起,穿透十方淨土。他閉著眼睛,這鍾聲是輝煌的,是磅礴的,這是佛前的大樂,是人間的金奏。沒有任何一個皇朝有這樣龐大的樂聲了,這樣龐大的樂聲在石頭城中結成濃鬱的佛氣,無一處不聞香華伎樂,無一處不聞梵唄讚偈。

佛氣氤氳。

他造了這麼多佛寺。

他造了這麼多佛像。

他等了一年又一年。

他為此將成為後世史官筆下佞佛的昏庸之君。

可他等不來他想等的那個人。

這個世界,隻有雨水,沒有日光了。

天鑒十二年三月初七,那日城樓上見過梁皇的所有侍從、內侍、衛兵離奇暴死,使者自請流亡蜀中,通明先生掛朝服於神武門鹿市,消失於建康皇城,從此失去蹤跡。

天鑒十二年三月初八,大梁皇帝蕭焉前往雞鳴寺出家,三日之後,返還宮中,大赦天下,改年號為大化。

三百年後,有諷喻詩雲:“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這世上卻再無人知曉,南朝四百八十寺,等不來那一個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