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怨憎他;登基後他新得幾名子女卻平庸無奇,雖敬他也畏他;就連過去最為信任的異母兄弟南平王,亦在權欲引誘之下背叛了他。
血脈至親,卻給不了他任何親情。他知道他過去同李柔風在雞鳴寺說的話早已一語成讖——人生漫長,帝者最孤。他有八十六年的壽期,他的人生才踏過半途,還有一半的路,他不想再這樣孤孤單單地走下去。
他的記憶中隻餘下了那些沒有雨水的日子,還有什麼紐帶能將他與那些日子聯結起來呢?
李柔風,李柔風……他開始在心中瘋狂地呼喚這個名字,在侍從驚愕的目光中,在城樓上團團轉,像一頭困獸,想要給自己困頓的生命找到一個出口。李柔風是拯救他的唯一一人。
皇帝站在城樓上,在雨中高聲大喊:“通明先生,把通明先生給朕叫來!”
城樓下一騎掠過,從西方而來,穿透層層帳幔一般的雨水,身後高揚著紅黑色旗幟,一路暢通無阻地衝進皇城。
“八百裏加急。”
“哈,八百裏加急,從西方來的。”侍從看見他們的皇帝大張著手,在城樓上走來走去,似有大喜之意,眼睛中充斥著久違的明朗和滿溢的期待。他揮著手說,“叫上來!趕緊叫上來!”他說的是那送八百裏加急情報的人。
通明先生快步往城樓走去,手中拿著一塊書了文字的布帛,展開來,布帛上寫的是一首樂府小辭:
“草樹非一香,花葉百種色。寄語故情人,知我心相憶。”
一字字讀過去,通明先生那仙風道骨的眉皺得越來越緊。他將布帛攥緊,收入寬大的乾坤袖中,問身旁喚他來的內侍道:“這是皇上新寫的?”
內侍恭謹點頭道:“是,這是皇上西下襄陽的時候寫的《白銅蹄》歌,教當地人演習傳唱,還說最好能唱到蜀中去。”
堂堂一國之君,鐵血剽悍,寫出來的竟都是這般綺麗之詞,傳於後世,將被如何笑話?
通明先生冷了臉色,快步登樓,不再言語。
城牆上,風塵仆仆的使者跪地,雙手齊眉呈上一卷竹簡。
蕭焉雙目圓瞪地望著他,伸手接過,道:“這是何物?”
使者不敢抬頭看皇帝,道:“這是李三公子留給皇上的。”
蕭焉咬著牙道:“何以用‘留’字?”
使者以頭點地,低聲道:“皇上,李三公子化骨了。”
蕭焉那一下沒站穩,往後退了兩步,那兩步又未能站穩,整個人向下倒去。通明先生自身後一袖拂來,未讓皇帝在使者和侍從麵前出醜。
蕭焉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那兩個字為何能從他人口中如此輕輕鬆鬆道來。使者怎麼懂得呢,他又怎麼懂得呢——他怎麼懂得那兩個字是他的千鈞之重!是能夠一擊之下令他潰不成軍的魔杵!
他的聲音在煙雨微風中顫成一片孤葉,他一個字一個字強行穩住,道:“你再說一遍。”
“皇上,李三公子化骨了。”
“不可能!不可能!”皇帝失態地大吼起來,可他那葦葉一樣的眼睛裏溢出淚來,湛明的淚很快將豐茂水草一般的眼睫黏得濃濕,粘連在一起。
皇帝這般形貌,如何能讓其他人得見?通明先生命侍從速速驅散周圍城樓上的守將,隻餘下皇帝和使者。
蕭焉手指顫抖得打不開那卷竹簡,幹脆脫下龍袍外的罩衣,將罩衣鋪展在濕漉的地麵上,然後把竹簡展開來鋪在上麵。
“臣李冰敬上。陛下數年來佑我夫婦與二子平安,臣感激不盡,無以為報,書此簡牘,敘蜀中風物地形、羌人國史,供陛下禦覽,願陛下江山永固,千秋萬年……”
蕭焉飛快閱過,簡上筆跡瀟灑跌宕,如雲鶴海鷗,早已是大家氣象,簡文如前所述,果真敘的都是蜀中風物人情,卻又是一篇極好的軍政谘文,是專為他所寫。
蕭焉看著看著,忽地拿起竹簡重重往地上摔去,嘶聲怒道:“誰要看這些東西!”見竹簡沾上地上泥漬,他又瘋了一樣將其撿起來,抱在懷中,用袖子擦去上頭的泥水。
通明先生過來,將蕭焉拉起。蕭焉站直了,抱著竹簡,一拂袖甩開通明先生,雙目血紅地盯死使者,道:“他為何會化骨?為何?”
使者是蕭焉舊日親兵,忠心耿耿,對蕭焉並不似內侍那般懼怕,但也被震了一下,退後一步,垂首道:“李三公子自己選的,屬下並不知情。皇上讓屬下隻暗中保護他們,不得與他們接觸,屬下就沒有阻攔李三公子。”
蕭焉這時平靜了些,仍是血紅著眼睛,道:“那你便將他化骨前的事情一一敘來,一個字都不能少。”
使者猶豫了一下道:“皇上真的要聽?”
蕭焉咬牙點頭道:“要,一字不差。”
使者擦了把臉上的雨水,在蜀中多年,他的臉龐已經不似過去那般粗糲,卻也精瘦蒼黑。他的嗓子有著經年沉默的沙啞,他張口說道:
“那時候娘娘已經快不行了,就讓李三公子走。三公子說‘我不走了,我陪著你’。娘娘說:‘你陪著我幹啥呀,你快走吧。’三公子說:‘我答應你生生世世,那麼一生一世都不能少。’娘娘說‘別瞎說了,我殺了那麼多人,沒有生生世世,一轉眼就下火獄’。三公子說:‘我也殺了很多人,我陪你下火獄。’娘娘說:‘你隻要不化骨,就不用下火獄。我讓蕭焉給你造佛像,造了好多好多佛像,你快回去吧。小妖怪和小神仙遊曆回來,發現爹娘都不在了,該有多難過,你陪我十二年,我已經不求什麼了。’三公子還是搖頭,說:‘小妖怪和小神仙都已經長大了,不用再顧著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