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煙雨(1 / 3)

又下雨了。

皇帝拒絕撐傘,負著雙手,獨站城樓之上。

這一年是天鑒十二年,大梁開國,梁皇登基,已經十二年。梁皇蕭焉四十五,形貌英偉,氣度非凡,要說,此時正當他的盛齡。

人都說,梁皇是個好皇帝,篤學勤政,儉而有德,開蕩蕩王道,革靡靡私欲,登基以來,硬是從這亂世中撥出了十二年的太平,讓天下百姓,過上了十二年的安生日子。

但梁皇也是個怪人,時常登上這座高聳城樓,向西方眺望。城樓上的旗杆空空蕩蕩,沒有再掛過任何一麵旗幟,石頭城裏的老人說,這旗杆上曾掛過一個陰間人,被曝曬三天三夜,腐化為骨。旗杆上陰氣極重,於是從此不再懸掛任何一麵旗幟。

如今,這世上又一次寂滅了陰間人的傳說,十二年一個輪回,在新一道輪回的人們心中,已經沒有“陰間人”這三個字。人們都說,天下太平了,一切便都好了。

隻有梁帝蕭焉,知道這一切並不那麼好。

皇帝又一次問起:“這雨下多久了?”四十五歲的皇帝,正當盛齡,記憶力有時候卻似乎沒那麼好。侍從隻好又說一遍:“稟陛下,這雨從今年元宵過後就開始下,至今已經下了快三個月了。”侍從察言觀色,又小心翼翼地說,“陛下無須擔憂,此乃祥兆,雨水豐,南風熏,今年又會是一個瑞年……”皇帝卻無心聽這後麵一句,隻是喃喃道:“下三個月了嗎?”他又說,“建康過去下過這麼多雨?”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神是迷離的,仿佛目光並沒有落在眼前的這個世界中,而是穿透了重重的時光與迷霧,回到極久遠前的日子。

是啊,建康城過去下過這麼多雨嗎?江南過去,有過這麼多雨水嗎?是他老了嗎,昏聵了嗎?為何他的記憶中,蘭溪、南蘭陵、澂州、建康,每一個他曾經踏足的地方,都不曾下過雨?李柔風隻要一回頭,三千世界都是琉璃一樣的光亮,陽光或熾烈或和煦,和風容與,明月映天,哪來的雨?

是了,是李柔風,他印象中有李柔風在的地方,就從沒有下過雨。他真的是老了,忽然發現他腦海裏現存的記憶,竟都有李柔風,一片陽光亮堂,全沒有雨水。

李柔風離開他已經十二年了,是在他登基的三個月前離開的。登基的時候,他身邊沒有李柔風。李柔風這一去就是十二年,蕭焉沒有再見過他。

皇帝在努力想,這十二年中下過很多雨是嗎,這十二年中他似乎從沒有停歇,做了很多事情,但是突然,他什麼都想不起來。塞滿他腦海的,全是蘭溪的日子、澂州的日子、南蘭陵的日子,有李柔風的,那些快活明媚日子。

皇帝說:“這雨真是下得太久了。”他負著雙手的偉岸身軀微微佝僂了些,兩鬢斑白,沾上了如煙似霧的煙雨。他在城樓邊傾身,雨失樓台,霧迷津度,他整個身體也仿佛陷入那無邊無際的漫天煙雨裏。

侍從在一旁看著,他伴隨這位皇帝從澂王一直成為梁皇,心中的梁皇英明神武,不可一世,但這時,他忽地覺得皇帝也有些老了,伴著這仿佛永無止境的雨水,有些老了。

“啟奏皇上,”又有內侍匆忙來報,整個人滾袍伏跪到皇帝身前,瑟瑟發抖,“太子殿下他……把太子寶印給砸了!”

“胡鬧!”皇帝一聲暴喝,驀地回頭,“為何?”

內侍趴在濕漉漉的地麵上,白色的臉也緊貼著地麵,衣服上和臉上都粘上了黑色的泥水,仿佛隻有這樣的肮髒處境才能給他些微保護,他顫聲道:“太子殿下他……他說他並不是陛下的親生兒子,為何要做這個太子。”

皇帝那依然鐵骨錚錚的手指重重收攏起來,一捏,便是咯咯的響聲。他按捺著脾氣道:“朕與他說了多少次,他就是朕的血脈,他的母妃景氏,本就是朕的人;他胸口的胎記,與朕一模一樣,難道他還是不肯信嗎?”

皇帝的聲音,一聲聲似鋼鞭,抽打在趴伏在地的內侍身上。

“殿下說……殿下說陛下與蕭子安本就同宗同脈,指不定蕭子安身上也有那塊胎記,陛下何必要拿一個太子之位做幌子,卻把他囚禁在佛寺裏十五年……太子殿下請求陛下……”內侍聽見皇帝冷冷地追問了一聲“請求朕什麼”,渾身抖如篩糠,結結巴巴道,“太子殿下請、請求陛下給、給他一個痛快,要、要麼一刀殺了他,要、要麼給他自由……”

要麼一刀殺了他,要麼給他自由——

他是什麼人!他是大梁皇朝的太子蕭淳風!求父殺子,他竟能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皇帝忽地想起通明先生給蕭淳風的判詞:大凶大殺。他心中泛起一陣激寒之意。

“打!”勃然大怒的皇帝道,聲音驟然沉下來,卻變得無比冰冷,“給朕打,打到他服服帖帖,打到他認清朕才是他的父皇。”

內侍倒爬著退了下去。

皇帝玄色的龍袍已經被越來越濃的雨水沾濕,呈現出大片比玄色更加漆黑的顏色。皇帝心中更冷、更涼,他本以為,蕭淳風天資聰慧,不輸維摩,隻要他悉心栽培,此子定是第二個令他滿意和驕傲的“維摩”。誰承想,這名他親生的骨肉,竟是個怎麼都養不熟的小狼狗。

他在心裏念著維摩,維摩走的時候十五歲,蕭淳風如今也是十五歲,可為何竟有如此天淵之別?他望著茫茫煙雨,知曉他過去深愛過的結發妻子郗氏、維摩,還有其他如煙逝去的子女,都已經回不來了,曾經那種深愛過的感覺,再也找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