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蘇情生的聲音還在繼續:“顧北城,過去真的就比現在和未來都重要嗎?隻要你肯放下,我們就可以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走下去……”
可是他做不到。
顧北城的唇溫熱,貼在她的額上,落下一個吻。
這幾日來,他不知道多少次試圖說服自己,可那顆被仇恨灌注了二十餘年的心卻頑固得連自己都覺得鐵石心腸。
他的聲音近乎歎息:“如果你是我,你也會做出和我一樣的決定……”
幾乎是貫穿人生始末的恨意,怎麼能輕易就放得下?不需多久,她也會如同現在的他一般被恨意充斥,她會這樣地恨著他。
那都是他活該。
許是因為失去,他人生裏最在乎的就是“家”這一字,從前他的家是顧家,而今他的家卻是他懷裏的妻子,蘇情生。
那晚火災過後,他失去了關於家的一切,從此為顧家報仇這個執念在他心裏深種,等到他完成這個執念、放下這個執念,她就會成為他的所有,可等到那一日,她卻已經一無所有。
蘇情生固執得讓他心亂,她用力搖著頭大聲道:“我不會,我不會讓過去的恨毀了我未來的一生。顧北城,你那麼厲害,肯定會比我做得好對不對?”
他抱著她,合了眼。
“情生……”他喃喃地念。
“情生……”他輕輕地念。
可情生之後,該歸何處?
(4)她不是沒有尊嚴,也不是不懂自愛,她隻是喜歡他
這之後,蘇情生再沒能離開顧家半步。
比起她父母所說的禁足,顧北城顯然做得更加決絕。
她知道顧北城在做些什麼,顧家失去的、蘇家奪走的,他一樣一樣都會拿回來,他這個人一向說到做到,她從不懷疑。
有一天她在房間裏的時候,聽到了沈慕言的聲音,她更加確認,顧北城這一次絕對是大動作,否則不會放著英國那邊的生意不管,將沈慕言也叫了過來。
她想要再見顧北城一麵,想要替父母求情,可顧北城早就猜到了這一點,這之後兩個月,一次也沒來見她。她索性將自己鎖在一間臥房裏,不大的空間,抬眼就是四壁,日複一日,就好像什麼都沒有改變,就好像隻要她不問,就什麼都不會發生。
可那不過是自欺欺人。
那一日,當他走進她房間的時候,她就知道,這一切再無轉機。
她自床邊站起,腳上沒有穿鞋,踩在地毯上,她問他:“都結束了?”
顧北城輕輕摩挲著右手無名指上的戒指,默然不語。
屋外,一道閃電驟然點亮陰暗的天空,隨後驚雷響起,由遠及近。
“轟隆——”
都結束了……
主臥內,蘇情生合眼,上齒緊緊地咬住了下唇。
蘇家這麼久的垂死掙紮,終歸都是白費心思。
其實她再清楚不過,麵前的這個人——顧北城,有多可怕,一旦他打定了主意就沒有人再能阻止他,可她還是抱了一絲僥幸,一絲卑微的僥幸。
門前,顧北城看著閉眼的蘇情生,沒有出聲。
深吸了一口氣,蘇情生睜開眼,她忽然抬起腳,踏上了鋪滿碎片的地麵。
尖銳的碎片紮進腳底,她走過的地方留下了一串蜿蜒的血痕,明明該是痛極了的,她卻恍若未覺。
她自離他僅有二十厘米的地方停了下來,腳下紮著的小碎片在她重力的作用下不斷地向她肉裏深陷,一寸一寸,疼痛感一下子竄入腦中,她終於冷靜了下來。
她抬起頭望向他,努力控製著自己的聲音不要顫抖:“讓我……再回蘇家看一眼……”
她想同他討價還價,想同現實討價還價,或許當她回到蘇家會發現顧北城並沒有做絕,或許蘇家還好好的。
蘇情生不是不清楚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卻還是無法控製自己不去這樣想,她是一名心理治療師,此刻卻無法自治。
她離他那麼近,近到顧北城一伸手就將她攬在了懷裏,他用下頜抵住她的前額,左手一遍遍地輕順她的發,這樣的動作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她像是溺水之人遇到了一塊浮木,緊緊地抓住他身前的襯衫不放。
他的手用力摟在她的腰際,蘇情生本就苗條,這段時間心力交瘁,讓她比從前還要清瘦了幾分,他輕而易舉就能將她控製在了懷裏。
他俯身在她耳畔開口,聲音輕得近乎歎息,卻似一把尖利的刀直插她的心底:“情生,我怎麼舍得讓你回去親眼看著自己家破人亡……”
曾經的蘇家已經成為了一片狼藉,母親心髒病突發住進重症病房,蘇情生趕到的時候,隻能在監護病房外遠遠地看上母親一眼,家裏的資產被凍結,他們連住院費都不知道該去哪裏湊。
陳峻一的突然出現如同救星一般解救了他們全家人,蘇情生再三道謝,雪中送炭難,陳峻一這一次又是盡了十足的情誼。
陳峻一卻止住了她客氣的話,開門見山道:“之前的事或許還是我誤會了顧北城,但這一次呢?他難道不知道景輝製藥是你們家的公司?竟然下這麼狠的手!你還要相信他嗎?”
蘇情生低著頭,無從回答。
她相信顧北城,相信顧北城是真的恨極了他們家。
“情生,我還是那句話,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留下這一句話,陳峻一轉身離開。
她哥哥蘇明尚戳著她的腦袋問她不肯答應到底還在想些什麼,難道是指望顧北城突然回心轉意,駕著五彩祥雲來接她?
蘇情生說不出話來,隻是不住地搖頭。
她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麵,老樓之前,警燈紅藍交織的光芒中,這個人就好像是踩著五彩祥雲從天而降,可他終究又踩著五彩祥雲離開,他們相遇的這一段,那樣雲淡風輕。
所有的委屈和遭受的打擊都憋在心裏,她忍受不住,一個人買了十瓶啤酒,坐在路邊的台階上統統灌進了自己的胃裏。夜晚的冷風之中,她被嗆得咳嗽連連,可她一向沒什麼酒量,此時卻越喝越覺得清醒。
一不做二不休,她又衝回商店去買了一瓶白酒,白酒灌到一半,她衝進衛生間大吐了一場,這回身上難受,意識飄忽,她的心裏倒是輕快了不少。
也不知道怎麼,她摸出手機幾乎是本能地按下了一串號碼,電話被接通之後,她一個字也說不出,對著電話就號啕大哭起來。
找到蘇情生的時候,顧北城隻見她整個人窩在牆角裏,狼狽得不成樣子。
才一日不見,她就把自己折騰成這個樣子。
他走過去,心疼地將她打橫抱起,才走了兩步,就看她又動了兩下,有轉醒的跡象。
“顧北城……”
她不住地念。
“顧北城……”
她睜開眼,眼角有淚漬,看到他,她伸手緊緊地攥住他胸前的衣襟:“顧北城,算我求你,讓我忘了這一切吧……”
他一窒。
“顧北城,你那麼厲害,用你最擅長的催眠給我編出一個夢境,讓我忘了回國以後所有的這一切吧,我什麼都不想記得了,什麼善惡是非,我什麼都不想記得了,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許是大醉之後的胡話,又或許這才是她心底真正所願,她從前凡事都想講求個對錯分明,從未想過有一日自己會如此卑微,就連她從前最基本的原則都不知被拋到了哪裏。
“顧北城,你怎麼不說話……”
她一麵說,一麵哭,淚水很快浸透了他胸口處的衣服。
他將她緊緊地抱在懷中,懷裏是溫熱的,有多想就這樣一直抱著不放開,卻最終隻能在她的耳畔輕聲道:“情生,對不起……”
將她放在沈慕言的車後座上,他替她墊好枕頭,又仔細地替她蓋好毯子,確認沒有問題了以後,他最後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隻是因為從今以後這個人就再也不屬於他了,就連這樣簡單的動作,他再也沒有資格去做。
他起身,關上車門,對沈慕言道:“送她回蘇家那邊去吧。”
沈慕言在一旁看著他做完這一切,原本打定主意不多說一句話的沈慕言終於忍不住對顧北城說:“有的時候我覺得你真的是很無情,你已經奪走了蘇情生的家庭、親人、愛情還有婚姻,在這個時候還要丟下她讓她一個人去承受這些嗎?”
不甚明朗的光線中,沈慕言看到顧北城的眼眶好像紅了,然而一開口,顧北城還是那個冷靜到有些冷漠的他:“是,我已經奪走了她這麼多,所以我不能再奪走她的自我。”
不能欺騙、不能隱瞞,即使知道她有可能會因此恨自己,卻也隻能接受。
對於她,他是虧欠的,他不敢奢求她會原諒,就好像他永遠也原諒不了二十年前她父母的所作所為。
此刻,她的家人就像他恨他們一樣恨著他,即使他很想就這樣把蘇情生圈在自己身邊一輩子不讓她離開,可是他不能。
他已經奪走了她那麼多,不能再奪走她的自我。
沈慕言看著此刻的顧北城,連連搖頭,卻又什麼話都說不出。
是了,這就是顧北城,在一團亂的情況中依舊能把所有事情都歸類,分得清清楚楚的顧北城,有的時候,真的不知道這到底該算是優點還是缺點。
如果他再混賬一點,不管不顧,就算是會讓蘇情生背負家人的誤解和罵名,強留蘇情生在身邊又能怎麼樣?最起碼他們兩個會在一起!可顧北城想得那麼清楚,他不能。
對他而言是尋找了二十年的仇人,可對蘇情生而言卻是陪伴她二十餘年的至親!
他不能那麼殘忍,所以他隻能對她無情。
他將一個文件袋遞給沈慕言:“這裏麵是我已經簽好的離婚協議,等她醒來,找個機會替我交給她。”
沈慕言接過,隻覺得這一遝紙放在手上沉甸甸的。
因為那是這兩個人的未來。
因為那是一段再也回不了頭的愛情。
後來,蘇情生收到了沈慕言的電話,電話裏沈慕言的聲音沉重:“情生,北城他讓我交給你點東西。”
她深吸了一口氣,其實已經猜到是什麼,卻還是固執地要問出來:“是什麼?”
“離婚協議。”電話那邊,沈慕言的聲音頓了頓,似是不忍。
從沈慕言手裏接過文件袋,蘇情生沒有打開,而是拚命地給顧北城打電話,將近二十個電話,對方卻一個也不肯接。
她給顧北城發了一條短信:“我在你家街角的甜品店等你,我們見麵談談吧,半個小時之內不來我會離開。”
iMessage,顯示已讀,對方卻久久沒有回複,蘇情生深吸了一口氣,將鼻翼處的酸意強壓下去。她坐到甜品店靠窗的位置,目光望向窗外,這一坐就是許久,從下午兩點等到兩點半、兩點半等到三點,顧北城卻遲遲沒有出現。
明明該拎起包就走人的,那是她能維護的最後的自尊,可是眼見著就要走到門口,她的步子卻越來越慢,最後竟然一轉身到前台點了杯沙冰,抱回座位繼續等。
她在心裏跟自己說如果這杯沙冰都化了,顧北城還不出現,她一定頭也不回地離開,於是她就盯著這杯沙冰,盯著盯著,那冰就一點點地矮下去,最後隻剩下了一杯水。她閉了眼,假裝什麼也沒看見,趴在桌子上想要睡覺,可睡著睡著,忽然就哭了起來。
天黑透的時候,她哥哥蘇明尚不知怎麼找到了這裏來,拽著她的胳膊將她拉到外麵,揚手就給了她一耳光。夜晚空闊的馬路邊,他質問蘇情生:“你還在這裏等什麼?顧北城他不會要你了,你和他現在是仇人你知不知道?”
蘇情生幾乎是哭著喊出來的:“我們不是仇人,我這一生也不會把他當成是我的仇人,我和他說過我不會讓過去的恨毀了我未來的一生,就算是麵臨相同的情況,我也絕不會和他做出一樣的選擇,我要告訴他這世界上還有另外一種可能……”
他們原本還有另外一種可能。
他一直那麼厲害,從前他教會了她那麼多,這一次輪到她來告訴他,人生那麼短暫,用愛去過每一天尚且不夠,怎麼能為了恨再去浪費?
她無法原諒他對她的殘忍,可她不會恨他,沒有恨就不會想要傷害,就算是卑微,她還是希望他能好好的。
蘇明尚被她氣得夠嗆,咬牙道:“如果你再和顧北城有聯係就不再是蘇家的人。”他連拖帶拽將她拉回了母親所在的醫院。
夜晚城郊的馬路上,此刻更顯得空空蕩蕩,隻有對麵馬路停靠已久的那輛銀色轎車,車裏有手機屏幕的光芒亮起,很久很久,而駕駛座上的人並沒有理會,目光隻是望著剛剛那兩人離去的地方。
原來從下午一直停放在這裏的並不是一輛空車,可有些人永遠都不會知道。
得不到顧北城的回信,蘇情生心灰意冷地回到自己的房間,拆開沈慕言給的文件袋,拿出裏麵的紙張,厚厚的一摞文件,用英文寫了各種各樣的條款,怕她理解有誤差,還有一份中文翻譯備在後麵,果然是顧北城辦的事,真是周全得很。
關於財產部分的內容不少,她隻覺得稀奇,她同顧北城結婚不過三個月,竟有這樣多的財產可提。
最後一頁,有著他的簽名,像最初那份合約上的一樣,遒勁有力的字體,就好像什麼都沒有改變。
那是她那麼喜歡的那個人。
隻要她簽下這個文件,她可以得到一大筆錢,可以解除蘇家燃眉之急的一大筆錢,可同時,她和他就再也沒關係了。
沒有關係是什麼意思?
就是沒有關係了。
即使她宿醉在路邊吐得走不了路,她也不能再奢求他會出現,送她回家。
她的心裏一陣緊縮,連著五髒六腑都跟著一抽一抽地疼,她大罵自己沒出息,可就算是沒出息,她也不想簽。
她曾說:“人活一世,就要活得對錯分明,我絕不會為貪圖內心安愉而自欺欺人。”
她曾說:“與我執手的那個人絕不可以讓我委屈半分,因為這個世界上,我再不可以期待任何人能夠比他懂得珍惜我。”
顧北城這個男人讓她錯也為她錯,傷了她也被她傷,模糊了對錯、辜負了珍惜,可她還是喜歡他。
將文件合上,蘇情生將袋子壓在了抽屜的最下麵,也許她該等到有一天能夠真正放下的時候,再回來看這些文件。
到了那個時候,她或許會撕掉,又或許會簽下,誰知道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