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時繽紛其變易兮(1 / 3)

安樂殿裏,琳琅滿目的都是獻給清都長公主的壽禮,清都長公主卻連看都懶怠看上一眼,隻望著殿外的落葉,幽幽地道:“今年的秋,好像來得特別早。”

文帝向外看了看,木槿的綠葉有些黃了,風裏也有幾絲涼意了。“姊姊,霂兒她什麼時候回宮?你的生辰就要到了,她也不能不到吧?”

“你放心,我明日就陪她回來。”清都長公主道,“溫泉宮怎麼著也不如宮裏好,她本來嬌弱,還是回來好好養著的好。隻不過……”看了一眼文帝,道,“這一回,究竟該怎麼著的好?”

文帝黯然道:“子貴母死,子貴母死,我就希望她生個女兒,也少些麻煩。朕一登基,就得親自下詔賜死自己母親,這究竟是甚麼規矩!隻恨那時候我年紀小,樣樣事都做不得主,被常太後逼得沒法子。”

清都長公主一笑,神情卻十分恍惚,道:“就算換到今日,你也做不了主。自開國道武皇帝起便定下的規矩,誰還敢不遵的了?皇位啊,總歸重過一個女子,再喜歡的女子也不成。”

“可是,以前都是凡立儲便賜死太子生母,並沒過一例皇子登基後再賜死生母的例。”文帝道,“姊姊想呢?”

清都長公主聽了此話,卻也一怔,道:“你不這麼說,我還真沒這麼想過。”

“罷啦,人都死了多少年了,說又有什麼用。就是姊姊說的,縱然是現在,怕也未必由得我。”文帝強笑道,“姊姊,這些送來的賀禮,你就沒一樣喜歡的麼?”

“年年都過生日,過了幾十年,早膩啦。”清都長公主微笑,望著文帝道,“我的生辰沒什麼大不了的,隻有陛下你生辰才打緊。倒是從前……從前你父親最知道我的心思,知道送什麼我才喜歡。”

淩羽這時從殿外跑了進來,見到清都長公主,笑道:“公主殿下!”又見著殿裏麵有隻白鹿,跑過去摸了摸,“啊,這就是陛下說的白鹿麼?果然挺漂亮的,一身雪白。”又去抓另外一隻白孔雀,把那孔雀攆得滿殿到處跑。

文帝笑道:“是啊,可我姊姊不喜歡啊。”

清都長公主笑道:“這麼嬌滴滴的東西,我可不中意。淩羽,你若喜歡,就帶去玩兒吧,別攆來攆去的了。”

淩羽把那隻白孔雀抓住了,笑道:“真的?多謝公主,那我就帶去玩了。我還沒見過這玩意兒呢,長得真好看,尾巴這麼長。”

文帝揮手道:“趕緊抱走,攆得一殿裏都是羽毛在飛。”

淩羽抱著那孔雀,轉了轉眼珠,道:“公主,我也不能白收你的東西。要不,我去給你抓隻白虎吧!我住的山裏麵就有不少,那真是白得一根雜毛都沒有。公主不是說,不喜歡嬌滴滴的嗎?老虎就威武嘛!”

清都長公主還沒說話,文帝忙道:“行了行了,不用你去抓老虎。我怕你走到一半,就迷路了,找不回來了!”

“陛下,你怎麼這麼看不起我!”淩羽噘著嘴道,“我說能抓到,就一定能!”

文帝道:“就算你抓到了,你也拖不回來啊。你是要我姊姊跟著你去看麼?好啦,你帶著你的白孔雀玩去,我跟姊姊說話呢。”

淩羽想想也是,抓著孔雀就蹦了出去。文帝對清都長公主笑道:“淩羽不懂事,不過也是好意,姊姊可別跟他計較。”

“我跟他計較作什麼,孩子可愛,就算闖了禍,也舍不得罰。”清都長公主朝外看了一眼,淩羽正在園子裏麵逗孔雀,攆得孔雀又跳又飛,羽毛掉了一地。清都長公主看著不由得一笑,卻若有所思地道:“也不知平原王究竟是在哪裏把淩羽帶回來的。”

文帝道:“我倒是知道了。姊姊,你坐過來,我告訴你。”

這時隻見淩羽又跑了進來,叫道:“陛下,公主,反正你們都不玩,把那隻白鹿也給我吧。”

文帝揮手道:“拿去,都拿去,自己玩去。”

“大哥,大哥,你看這個,好不好看!”

莫瓌正在書房看書,一回頭見淩羽一手抱了一隻白鹿,一手抓了一隻白孔雀,興興頭頭地跑了進來,吃驚道:“這是哪來的?”

“皇上和公主送給我玩的!”淩羽笑道,“好不好看?”

莫瓌道:“那不是並州刺史給清都獻的賀禮麼?怎麼給你了?這是貢品,你抱回我家來做什麼,我還幫你養不成了?”

“大哥,我也想送公主賀禮。”淩羽把白鹿和白孔雀放到了園子裏麵,趴到莫瓌膝上,笑著道,“我想給她送頭白虎!”

莫瓌道:“什麼?”聽淩羽嘰嘰喳喳說了一通,又好氣又好笑,道,“回什麼家!捉什麼老虎!”話沒落音,卻略頓了一頓。淩羽拉他道:“大哥,怎麼了?你答應我,好不好?派人跟我一起去,帶個大鐵籠子什麼的,我才能送回來啊。”

莫瓌歎了口氣,道:“就算你抓得到,也來不及送回來了。你去倒快,但老虎送回來,總得十天半個月的,哪裏來得及!”

淩羽想想也是,頓時泄了氣,嘟著嘴不說話了。莫瓌笑道:“你也別不高興,這樣吧,我讓人幫你留意下,離京城近的地方有沒有白虎。若是有,你就去抓吧。若是沒有白虎……說不定也有別的什麼祥瑞之物。你拿了人家的東西,總得回禮,是不是?”

淩羽拍手道:“好好好,大哥,那你記著。我一定抓回來給你們看!”

莫瓌見淩羽跑得頭發都亂了,順手替他捋了捋,道:“好了好了,去玩你的孔雀吧。”

淩羽跑到園子裏,忽然回過頭,問:“大哥,這孔雀吃什麼啊?”

“我怎麼知道!”莫瓌道,“宮裏也有養孔雀,找他們問問去,必定知道。”

淩羽笑道:“我這就去,討些吃的回來,可別讓它給餓著了。”

見淩羽走遠了,莫瓌道:“出來吧。”

烏離自密室走了出來,笑道:“主公,這孩子可真活潑。”

“你立時派人去找隻白虎來。”莫瓌道。烏離一楞,道:“什麼?找白虎?主公是要給公主殿下祝壽麼?”

莫瓌微笑道:“不,我是要給阿羽找點事兒做。難得他這麼有興致,我又何必掃他的興呢?”說著望了望園子那邊,見已經有些樹葉開始黃了。“快到秋分了,一年就這麼一回,也不能浪費了。過了這一次,還不知要等到幾時呢。”

烏離已然有些明白,道:“主公,你是想把你義弟哄開?”

“哄開他何必這麼麻煩。”莫瓌淡淡地道,“他本事再大,也得見著白虎才能抓到。要白虎出來,總得要大批的人去尋。皇上向來慣著他,有求必應,若他要帶羽林軍去西苑圍獵,必定是會允的。而且……”

烏離見他不說下去了,問道:“主公,還有什麼?”

“而且,偏生清都的生辰就在秋分的前一日。”莫瓌笑道,“天下哪裏還有更巧的事呢?唉……”

“什麼?西苑有白虎?”文帝道,“好像前兒是恍惚聽宮裏的誰說過,倒是巧得很。以前沒見過,想必是最近跑來的。”

淩羽笑道:“是哪,我正說要給公主抓一隻,這不就來了。”

文帝道:“你想現在去西苑?罷啦,你過去天都快黑了,抓得到什麼白虎啊。今兒個熱鬧,你就留在宮裏,好玩的多著呢。”

“我就要去,陛下,你就讓我去吧!”淩羽拉著文帝,道,“我帶羽林去西苑,要多點兒人去,才能把它圍堵出來。隻要它現身,今兒晚上必能帶回來。平日裏我跟你去西苑打獵次數也多了,我熟得很,他們也熟,一定能成的。”

文帝遲疑,道:“本來沒什麼,隻是今晚宮裏設宴,禁軍本來就事多。”見淩羽嘟嘴,無奈道,“好吧!羽林本是你管的,你隻管帶便是,就說是朕的旨意。嗯,斛律莫烈狩獵最在行,你再讓他帶些高車羽林郎過去。羽林和高車一樣帶一些,別一下子全帶走了,那樣不成。”

淩羽見他應允,一跳便跳了起來,道:“我這就帶人去!”

文帝一把拉住他,道:“你可小心些,別出事。白虎抓不抓得住都是小事,可別傷著你了!”

淩羽笑道:“陛下,你怎麼跟我大哥一樣羅嗦!一隻老虎而已,它見了我就是病貓,你就放心好啦!”

文帝見淩羽興高采烈,也不忍掃他的興,隻道:“好,你去吧,多加小心便是。若是找不到,早些回宮。”

“好!”淩羽一口答應,蹦了出去。文帝歎了口氣,不知為何,心裏總覺得有些不妥之處,但究竟哪裏不妥,卻說不上來。林金律走了進來,笑道:“陛下,阿羽這是去哪啊?看那開心的。”

“說要去西苑獵虎。”文帝苦笑道,“由得他去吧。”

林金律哎唷了一聲,道:“獵虎?陛下,這,若是傷了……”

“唉,我就說了一句,他就說了一堆。”文帝道,“罷了,他去西苑也熟了的,就算抓不到,也不會有事。”

林金律問道:“陛下讓誰跟他一道去的?”

文帝正要說話,忽見清都長公主身邊的女官白芷過來了,朝文帝一禮,笑道:“陛下,公主已經過去永安殿了,問陛下什麼時候去。”

文帝道:“告訴姊姊,朕這就過去。姊姊這兩日一直身體不適,可好些了?若真是不好,今日不去也罷。”

“沒怎麼好,但今兒不去,也不成話。”白芷道,“公主說了,她坐上一坐,便早些回府歇著。”

文帝道:“也罷,這宴早些收了便是。”

白芷走了,文帝回頭對林金律笑道:“早知道就不讓阿羽去了,白跑一趟。”

林金律賠笑道:“陛下這話說笑了,宴即便收了,這生辰可是沒過完的。阿羽要是真獵到了,送到公主府上便是,公主殿下必定是高興的。臣記得,多年以前,恭宗在公主生辰的時候射了隻老虎作賀禮,公主還真是喜歡得很。”

文帝“咦”了一聲,道:“好像真是,林常侍記性好。我就記得姊姊府上還有塊虎皮的。”說罷又笑,道,“隻是白虎少見,姊姊難不成真要把虎皮剝下來做件衣裳?那淩羽可得哭鼻子了。”

林金律笑道:“陛下多慮了,不過是趁著公主生辰,討個吉利祥瑞罷了。送到虎苑去養著,時時可看,卻不是好?”

文帝道:“你這般說,我倒還真盼著淩羽給朕把白虎捉回來了。”

林金律卻又擔心起來了,道:“陛下,要不多讓跟些人去?若是有個閃失,那可就……”

文帝道:“也罷,你去傳朕的旨意,讓再跟些人去,千萬莫傷著淩羽。”又道,“不知為何,今兒朕心裏總有些不安,也不曉得是為了什麼。”

林金律賠笑道:“是陛下這些日子忙,思慮太多,也該好好歇歇了。”

子時已過,秋分已至。

淩羽隻身趕回皇宮,一路上見著眾羽林軍屍身,知道宮中大變不假,心裏一直怦怦亂跳。宮裏也遍地都是屍身,想必是剛經過一番極慘烈的廝殺。奇怪的是,卻仿佛是禁軍們在自相殘殺。虎賁殺羽林,羽林殺高車,高車又殺虎賁,已經弄不清誰是敵,誰是友了。

淩羽心裏焦急,又覺著內息亂竄,強自按捺著衝進永安殿,裏麵卻沒一個活人了。見一個還剩一口氣的羽林郎在叫自己,忙過去道:“皇上呢?他在哪裏?”

“我們剩下的人……護著皇上……出宮了……”那人低聲道,“是禁軍作亂,裏麵的虎賁大都叛變了……高車羽林又被你帶走了不少……”

淩羽隻覺一顆心仿佛要跳出胸口一般,叫道:“皇上現在在哪裏?”

“護著皇後自順德門走了,你,你快去……和將軍已經趕回來了……”那人道,“有些人……從未見過……武功極高的黑衣人……剩下的禁軍是擋不了的……皇後她……”

淩羽也不再問,人已飄起,往順德門而去。果然見到百餘黑衣勁裝之人,行動極其迅捷,正往順德門撲去。再朝地上一看,尚有車轍,心知文帝是帶了皇後一同走,若是騎馬還好,若是帶著女子乘車同行,被追上是一定的。

淩羽飄落在眾黑衣人前麵,掃了一眼,道:“你們是‘天鬼’?”

中間那黑衣人見了淩羽,一怔道:“你……怎麼回來了?”又一躬身,道,“請你讓開,主公有令,一定要殺皇帝。”

淩羽道:“我不讓呢?是不是連我一起殺?”

黑衣人道:“若不讓,那也隻有得罪了!”

淩羽道:“好,你們來試試!”

他此時已經是真氣竄動不止,雙眉間那點朱砂痣燙得要燒起來一樣,知道不好,但若是此時不阻,麵前的天鬼追上文帝和皇後一行人,是必定的事。見眾黑衣人揮了兵刃朝自己而來,一聲龍吟,霄練出鞘,這夜月華之下,霄練忽然劍芒暴漲,淩羽整個人都被籠在那劍芒之中,已不見其人身形。

為首那黑衣人識得厲害,失聲道:“你能馭劍?!”

劍芒忽吞忽吐,所到之處,隻見鮮血四濺,眾黑衣人紛紛倒地。光華突斂,淩羽身形終於能見,劍尖指向眾人,道:“不想死就走!”

此時他兩眉間更是熱得要燒起來一般,丹田中也是猶如火焚。一個黑衣人見著他額上那點朱砂痣忽明忽暗,叫道:“你秋分要閉關,這話原來不是假的。你再逞強,縱然殺了我們,你也……”

他話還沒說完,淩羽“哇”地一聲,吐出了一口血來。那黑衣人道:“你住手罷!隻要你讓我們過去,我們決不會傷你,這是主公的吩咐!”

淩羽抬頭一看,迎麵又有百餘人快步而來。慢慢拭了唇邊的鮮血,也不開口,一手拎了劍,也向前走去。

這邊文帝心有所感,猛然回頭,卻見宮那邊光華耀目,映了月色,雖是秋分之日,竟如灑了漫天雪花,隻是那雪花卻變成了血色。叫了一聲:“淩羽!”跟著又是心酸,又是心喜,道,“原來你沒叛我……我還以為……我還以為……你是跟你大哥一起來騙我的……”

“陛下,走吧!走吧!”林金律見他勒了馬,急道,“陛下就算不管自己,也不能不顧皇後吧?她懷有皇子,不走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