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帝道:“是淩羽回來了。否則天鬼又怎會現在還沒追上來?”
林金律一怔,回頭望向皇宮。“陛下,那你也得走。臣再心疼阿羽,也得勸陛下快走。”
文帝道:“可是淩羽……”
“他劍術天下無雙,這可是陛下說的。”林金律急道,“他不會有什麼事,即便有事,他那大哥也不會殺他,陛下,走吧!”
文帝又回頭看了一眼,喃喃道:“阿羽,你等著我。這一回隻要能活下來,朕什麼都給你。”
“啪”地一聲,那滿天雪影驟然不見,霄練也落在地上。淩羽嘴邊已全是血,額上那點朱砂痣已然暗得快要看不見了。淩羽慢慢回過頭,遠遠地朝順德門的方向望了一眼,喃喃道:“濬哥哥,是阿羽笨,害苦了你。你可千萬不能死,要不,我死了都沒臉見你。”
他腳下一軟,再也站不住了,摔倒在地。地上早已血流成河,淩羽鼻端聞著那血腥氣,眼中恍恍惚惚見著身邊堆得小山也似的屍首,終於昏了過去。
一個黑衣人以劍拄地,慢慢地自地上爬了起來。他跌跌撞撞走到淩羽麵前,兩手舉起劍來,便要往淩羽砍下去。
“住手!”旁邊僥幸未死的另一個人,刀把他的劍架開了。“主公有令,不能傷他!”
黑衣人叫道:“可是……可是他殺了我們這麼多人!除了你和我……這些人……全都被他殺光了!他不是人,不是人!”
那人也是一身是血,卻冷冷地道:“你莫不成想違背主公的吩咐?”
黑衣人麵上抽動,半日,道:“好,不殺他。可是,也不能便宜了他!”舉劍便對著淩羽握劍的右腕砍了過去,忽然“叮”地一聲,劍被人擊飛了。二人都大吃一驚,回過頭來,站在對麵的卻是左肅和烏離,還有數百鐵甲軍。
左肅怒道:“好大的膽子,主公的話都敢違背?”
二人跪下,那人叫道:“左將軍,左將軍,你看……你看看,我們這些兄弟……都被他殺了!他既是主公的義弟,為何拚命要救皇帝?主公為什麼不殺他?若不是他阻擋,我們早就追趕皇帝去了!”
左肅對烏離道:“你即刻去追。”烏離點頭,帶了鐵甲兵從順德門而去。左肅走到淩羽身前,見淩羽一張小臉毫無血色,嘴角卻全是血跡,這時候是一點沒有方才殺人的樣子了,就是個十多歲的孩子。歎了口氣,道:“你們都去追吧,這裏交給我。”
伸手撿起淩羽落在地上的霄練,那劍仍是澄如冰,凝神去看方才能看到其形。左肅又歎了口氣,把淩羽抱了起來,喃喃道:“阿羽啊,你怎麼要幫皇上,壞你大哥的事呢?……”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下起了雨,秋雨本來便是輕細纏綿,無聲無息。風吹起了竹簾,細雨自窗戶飄了進來。莫瓌坐在榻上飲酒,隻聽腳步聲急促,樂平王大步走了進來,一見他便頓足道:“莫瓌!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這裏?陛下他……”
莫瓌打斷了他,道:“我知道他沒死,如今和將軍已經到了,要想再殺他,那可就是千難萬難了。”
樂平王怒道:“本來萬無一失的事,怎麼會壞在你義弟手裏?他人呢?事已至此,你絕不能留淩羽!”
莫瓌隻是喝酒,也不回言。樂平王又是歎氣,又是頓足,隻叫道:“你……唉,你以吐穀渾乙弗氏之名入朝,戰功累累,又封了平原王,位至攝政,你還有什麼不知足的?非得要拖上我們一起去送死?”
莫瓌笑了一笑,道:“皇上他總要長大的。待得他翅膀長硬,第一個要剪除的就是你。大魏曆代皇帝清洗宗親,手段之狠酷,舅舅是要我來提醒你麼?”
樂平王一臉後悔莫及的樣子,隻道:“唉!我就不該聽你的,現今可如何是好?”
莫瓌瞅了他一眼,笑道:“舅舅不是一喝醉了就說,大魏皇帝這位子,本來就是你的嗎?”
這話可觸到了樂平王的痛處,怒道:“我大代一族向來是兄終弟及,多少年的規矩,偏要學甚麼傳位於子!我那兄長立了兒子當太子,最後又殺了太子,倒是便宜了如今的陛下,小小年紀就即位了。”
莫瓌冷冷地道:“舅舅錯過了那時候的機會,也隻能怪你自己。”
樂平王更是惱怒,叫道:“要不是清都那丫頭拚命保她弟弟,那皇位必定是我的。如今清都還留在京城,若是把她……”
酒杯空了,莫瓌又倒了一杯酒,笑道:“就算慕容將軍兩不相幫,按兵不動,他也決不會讓你動清都一根頭發。何況,清都長公主又豈是等閑之輩?”
樂平王歎了口氣,道:“慕容白曜少年時便是她侍衛,對她一直……”又搖頭歎氣,道,那是沒辦法了,那依你說,如何是好?”
莫瓌又笑,把酒一飲而盡:“自然有法子。拿你們幾個謀逆罪臣的人頭去見皇上和清都,他還有什麼好說的?”
樂平王大驚,手指莫瓌,道:“你……我是你親舅舅啊!我跟你娘……武威長公主……向來是最親近的……”
莫瓌抽劍出鞘,從樂平王胸前直穿而過,又幹脆俐落拔劍而出,血濺了一牆。莫瓌冷冷地看了樂平王的屍首一眼,道:“我從沒認過她這個娘。我爹待她一片真心,她卻跟她哥哥串通,裏應外合,破了大涼都城。虧她還有臉跟我爹合葬!”
這時左肅進來了,道:“主公,我把阿羽帶回來了。”
莫瓌嗯了一聲,道:“先關在水榭那密室裏麵。”頓了片刻,又道,“人沒受傷吧?”
左肅歎了口氣,低聲道:“沒什麼,昏過去了。”又朝地上的樂平王看了一眼,道,“樂平王府上……”
莫瓌道:“我這舅舅好酒,平時指不定跟府上的人說些什麼哪。”
左肅道:“是,我知道了。”遲疑片刻,又道,“主公還是對阿羽手下留情吧,他隻是不懂事而已,不是有心要背叛主公你的。”
莫瓌凝視手裏染血的劍,悠悠地道:“唉,都說他是孩子,不懂事。可是這一回,我怕我實在不能由得他去了。”
淩羽醒來的時候,隻覺身邊漆黑,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略一動彈,隻覺渾身骨骼欲碎,全然提不起真氣。記起方才之事,卻不知是誰把自己送到這地室來的?
忽聽見石門慢慢滑開,“噗”地一聲,蠟燭亮了。燭火下,卻見莫瓌站在石室門口。淩羽一見他,脫口叫了一聲:“大哥!……”心中惴惴,低了頭不敢說話,知道這回自己救了文帝,莫瓌不知該如何想?
莫瓌緩緩走至他身邊,盯著他看,卻不言語。淩羽心裏更是害怕,顫聲道:“大哥,我知道我錯了,我……”
“啪”地一聲,一個耳光重重落在臉上。莫瓌反手又給了他一個耳光,直打得淩羽在榻上翻了個身。淩羽此時哪裏禁得起,隻覺喉間甜腥,“哇”地一聲吐出了一口血來。喘了片刻,低低地道:“我知道是我對不住你,大哥,你要打就打吧。你要殺我,我也沒話可說。”
莫瓌一字一字地道:“阿羽,你是要你大哥的命麼?”
淩羽大驚,勉強抬頭道:“大哥,你怎麼會這麼想?我怎會害你?”
“你拚死救了皇上,連自己性命都不顧了。”莫瓌淡淡地道,“大哥要殺他,你卻救了他,這不是把你大哥往死路上推嗎?”
淩羽問道:“你為什麼要謀反?大哥,你都是攝政王了,你還想要什麼?”
莫瓌道:“你不知道?你在我府上呆了這麼久,成天活蹦亂跳的,什麼都好奇,想必也是瞞不過你的吧?”
淩羽低聲道:“看你練的內功,你是大涼沮渠氏的後人。”
莫瓌道:“不錯,大涼國主便是我爹。他本已降了大魏,但幾年後,沮渠氏皇族被先帝尋了個由頭盡數處死,連我那進宮為妃的姑姑也被賜死。”
淩羽問道:“大涼皇族的人都死了,你又是怎麼活下來的?”
莫瓌笑道:“武威長公主好歹是知道她親哥哥的性子的,知道她也保不住我,偷偷把我送走了。雖說我不想認她這個娘,但我這條命能保住,還真是多虧了她。”
淩羽道:“我聽皇上說過,吐穀渾向來與大魏征戰不休,隻有青海那一支反了吐穀渾,投了大魏。他說你就是因此投魏的,立下戰功赫赫,數年間便位至平原王。原來你為的就是報仇複國?
莫瓌瞅了他一眼,道:“你倒也聰明,一點就透。看來跟了陛下些時候,長進不少,陛下實在待你不薄啊。”
淩羽沉默片刻,道:“大哥恨我壞了你的大事,如今是打算殺我的了?”
莫瓌搖了搖頭,道:“若論本心,我自然是不想殺你的。但事情到了這一步,我若留下你,又實在是麻煩得很。”
淩羽笑道:“怪隻怪我瞎了眼睛,救錯了人,認錯了大哥。”
莫瓌低聲道:“阿羽,你本來就不該跟我出來的。”
“那大哥是要我別救你麼?”淩羽笑道,“讓你在那時候就死在那處,跟那些白骨一樣埋在桃花澗下?”
莫瓌神色一陣恍惚,眼中的神情頗為傷感。“哦?也是,若我那時死了,豈不什麼事都沒有了?阿羽,你就不應該對我手下留情的。”
他拿起放在淩羽身邊的霄練,劍一拔出,劍光如練,但映在牆上竟然無影。莫瓌凝視那劍,問道:“霄練在你這裏,含光和承影呢?”
淩羽笑道:“大哥若殺了我,就再也別想找齊孔周三劍。”
莫瓌道:“你知道?”
淩羽道:“從遇見你那日就知道。到我那處的人,沒一個不是抱了染指寶物的心。我也早告訴過大哥,澗底埋了不少白骨,隻是大哥那時不信罷了。”
莫瓌笑道:“那你告訴我,阿羽,我究竟該如何處置你?”
淩羽淡淡一笑,道:“我知道大哥如今恨透我了,你殺了我便是。”說罷又覺著胸口劇痛,喉間又是一甜,一口血又噴了出來。莫瓌冷眼看著,笑了笑,道:“阿羽是多心了,大哥又怎舍得殺你?”
淩羽見他兩指並起,按在自己眉前那點朱砂痣上,大驚失色,叫道:“大哥,你要做什麼?”隻覺胸腹間血氣翻湧,驚懼之極,求道,“大哥,別……別毀我的……”
莫瓌不答,淩羽見他手指又加了幾分力,隻嚇得臉色慘白,卻動彈不得,叫道,“大哥,求求你,別毀我的內丹。你若毀了,我……啊!……”
“你救皇上的時候,難道就沒想到我會怎麼對你?”莫瓌冷冷地道,“對不住了,淩羽。若不毀此物,留不下你。”
淩羽隻覺丹田之間便如千萬把鋼刀在攪動,隻咬得下唇全是鮮血。莫瓌一手緊緊攬了他,另一手按在他嘴上。淩羽疼得死去活來,用力咬莫瓌的手,一直咬到也不知究竟是莫瓌的血流到了自己嘴裏,還是自己吐出來的血流到了唇邊。
莫瓌隻見淩羽額上那點朱砂痣慢慢褪去,終於消失,淩羽本來在自己懷裏掙紮,此時也漸漸安靜了下來。慢慢將手自淩羽嘴裏抽了出來,早被淩羽咬得血痕累累,莫瓌竟也不覺得什麼,隻見淩羽軟在自己懷裏,臉色蒼白,汗透衣衫,兩行眼淚自臉頰上滾了下來。
“阿羽,你別哭。”莫瓌撫著淩羽汗濕的頭發,喃喃地道,“別哭。”這還是他頭一回見淩羽哭,明知道自己這麼做會讓淩羽比死還難過,原以為咬咬牙便過了,此時竟連自己手上的痛也不知道了。“大哥既廢了你武功,就會照顧你一輩子,你別哭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這地室裏麵坐了多久,隻覺自己整個人都虛虛浮浮。淩羽一動不動,隻大睜著眼睛,跟個死人無異。忽然聽到淩羽低聲道:“這樣你就滿意了麼?不會再恨我壞了你的大事?”
“我沒恨過你。”莫瓌道,“我也不想這麼做,但我沒法子。”
淩羽道:“你還是會像從前一樣待我?”
莫瓌點了點頭,淩羽慢慢揚起了嘴角,他臉上又是淚又是血,這一笑卻是純淨如泉水。“你記住你的話便是了,大哥。”
夜已深了,安樂殿也幽暗得很。雖有一枝枝偌大的燭架,風仍吹得燭火搖晃不止。文帝坐在龍椅上,和素站在文帝身側,一手握了腰間劍柄,冷冷看著站在階下的莫瓌。
莫瓌呈上一隻檀木匣,小宦官送至文帝麵前打開,文帝淡淡地掃了一眼,隻見匣中是顆血肉模糊、麵目難辨的頭顱。
莫瓌道:“陛下,謀反諸王皆已伏誅,淩羽膽敢偕羽林軍謀害陛下,臣也一並殺了,他的頭便在這裏。”
文帝笑道:“他總是你結拜兄弟,你下得了手?”
莫瓌低頭道:“陛下,淩羽是我舉薦的,臣也沒弄清楚他的身世來曆,實在難辭其咎,還請陛下降罪。”
文帝淡淡一笑,道:“降罪這話,平原王卻是說得重了。你護駕勤王有功,不但不該降罪,還該好好封賞呢。”
莫瓌道:“臣不敢。”
此時有女官出來在文帝耳邊低聲說話,文帝便站了起來。“平原王就不必多說了,你的功勞,朕都記著哪。朕今早才回宮,忙了一天,也累了,你也去歇著吧。”略頓了一頓,又道,“淩羽麼,總歸跟你兄弟一場,好好葬了吧。”
莫瓌一禮道:“多謝陛下恩典。”
文帝一笑,卻道:“這算什麼恩典,恩典還在後頭呢。平原王且等著旨意吧。”
待得文帝離開,和素步下台階,朝莫瓌一拱手,道:“恭喜平原王了。”
莫瓌笑道:“我有什麼好恭喜的?倒是要恭喜和將軍,這一回護駕有功,必定得平步青雲了。”
和素道:“那可比不得陛下對平原王的恩典。”
莫瓌一怔道:“和將軍何意?”
“皇上有旨,賜婚上穀公主給平原王。”和素笑道,“那可是京兆王的愛女,難道不應該恭喜麼?”
莫瓌失聲道:“上穀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