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何離心之可同兮(3 / 3)

淩羽大喜,道:“陛下說了,可不能不算話。”

“我什麼時候有說話不算話過?”文帝道。

漩鴻池離宮本來不遠,也就四十餘裏。文帝坐了小樓輦,喚了淩羽坐在旁邊。淩羽卻見著前麵有象輦,笑道:“陛下,讓我坐那個吧,那個好玩。”

文帝啼笑皆非,道:“你老老實實跟著我,那不是坐的。”

“我隻聽說過,還是第一回見,你就讓我坐坐吧。”淩羽眨著眼睛看他,文帝無奈,道,“等出了城,你要坐就坐吧。在城裏麵坐,那真成了笑話了,怕是從來還沒人要坐象輦的吧?隻是小心點兒,可別摔了。”

那旋鴻池如今是水色青碧,還生了不少淺紅色的花在水中,鳧鴨鴛鴦,數不勝數。那紫宮舟也是華麗得很,其中數間水閣,珠玉錦績。淩羽趴在欄杆上,笑著對文帝道:“我還沒坐過這麼大的船。”

文帝道:“聽你說過,要到你家裏,就得坐船。”

“是小船,大船就進不去了。”淩羽道,“這紫宮舟新得很,陛下都沒什麼空來遊湖吧?”

文帝道:“本來是皇後想要的,不過,她倒是一回都沒坐過,也不願意陪我來了。”

淩羽自然也知道皇後去了行宮,文帝派人去了幾趟,都請不回來。看了看文帝,在他腳邊坐了下來,問道:“為什麼?”

“她現在怕我了。”文帝伸手拍了拍淩羽的頭,道,“我跟她從小就在一處玩,當真是青梅竹馬,朕從小就認定立她為後,管常太後怎麼說,也不管祖宗的什麼手鑄金人。在一起久了,都像是親人了,我本以為我做什麼她都會聽我的,可她……唉,她總是覺得我年紀越長,便越是心狠,又因為那件事……越來越躲著我了。她有一回還問我,是不是有朝一日,連裴氏一門我都會殺?”

淩羽側頭看他,道:“陛下會麼?”

“倒是不會。”文帝道,“隻是有些事,實在也是會為難。誰都不敢保證,究竟事情會變成什麼樣。我跟她再好,隻要一摻雜了別的東西,就沒那麼簡單了。”

淩羽道:“所以陛下對我好?我反正就是個野孩子,也沒什麼家族親人,陛下不用在意那麼多?”

文帝道:“你怎會扯到這處?”

淩羽笑笑,道:“陛下,這裏水清,我下去玩玩。”

文帝問道:“你會水?”

淩羽把嘴一撇,道:“我比魚還會遊哪。”話未落音,就一頭紮進湖裏,也不知遊到哪裏去了。

林金律一直在旁邊聽著他們說話,此時過來替文帝倒酒。文帝還沒喝上半杯,淩羽就濕淋淋地從水裏冒了出來,手裏還抓了一條魚,笑道:“陛下,你要不要下來?”

文帝道:“別玩久了,水涼。”對林金律道,“讓人弄些熱湯來。”

林金律答應著,遲疑半晌,道:“陛下,恕臣問句不該問的。平原王,他到底是死了還是沒死?”

“自然是沒死。”文帝道,“而且,淩羽定然也知道,否則早不是這個樣子。朕倒是好奇得很,若我真當著他殺了他大哥,他又會如何?會不會恨朕一輩子,再也不理朕?”

淩羽總算是遊夠了上來了,文帝笑道:“不知道你家那裏的水,又是什麼樣子。”

淩羽道:“好看得緊,桃樹成林。坐在小船上,那桃花的花瓣就飄過來了……”文帝見他眼裏忽然露出回憶之意,道,“怎麼了?”

“……沒什麼。”淩羽道,“陛下,我餓了。”

膳傳了上來,淩羽看著那味蓴菜鱸魚羹,問道:“陛下,你是找的南邊的廚子麼?這湖裏,不該有鱸魚啊。”

“從洛陽那邊送過來的,你應該喜歡。”文帝笑道,“不是以前有個人,為了吃這味菜,連官都不願意做,回老家去了麼?”

他這話一出口,便覺得不妥,淩羽本來在笑,這時候笑容也滯了一滯。隻聽淩羽低聲地道:“為一味菜,是不值。”

那夜便在湖邊的行宮住了,文帝睡到半夜,忽聽到笛聲遠遠地自湖邊傳來。林金律見文帝醒了,過來道:“陛下,阿羽悄悄跑出去了,也不知今兒個是怎麼了,一直不太對勁。總不會是想家了吧?”

文帝聽那笛聲清越,吹的便是初見淩羽那日,淩羽給自己吹的曲子。一時間百感交集,竟說不出話來。林金律見他臉色不對,忙道:“陛下,怎麼了?我叫人去喚他回來。”

“……不必了,讓他在那裏吹他的曲子吧。”文帝一笑,再側耳聽去,笛聲悠揚清婉,卻似有淡淡愁意。“明兒一早,便回去罷。對了,上次淩羽要的那批貢品,還沒下落?”

林金律皺眉道:“是,說起來也奇怪得很,什麼都沒丟,偏偏丟了阿羽要的那些。裏麵有些藥材雖說極少見,但對常人是一點用都沒有的。”

文帝嗯了一聲,道:“趕緊找去,朕既答應了什麼都替他尋,那也不能食言。”

淩羽跑進了永安殿,叫道:“陛下,你找我麼?”又見殿裏堆了不少稀奇物事,有些連見都沒見過,問道,“這些是什麼啊?”

“都是西域諸國的朝貢,你去看看。記得你不是要了一種西域的紅花?那個還得等些時候,一路上實在太遠。”文帝道,“你且看看麵前這些,也不知道用不用得著。”

淩羽道:“我看看去。”又道,“如今西域使臣來得倒是多,珍奇的玩意兒也多。”

“你什麼合用就留下來。”文帝笑道,“隻是上次你要的那批藥材在送進京的路上被劫了,也真是不湊巧。”

淩羽若有所思,道:“可知道是什麼人劫的?敢劫貢品,這膽子可是不小。”

“那朕可不知道了,還在查哪。”文帝道,“倒是對不住你了,又誤了你一回。”

淩羽一笑不語,揀了幾味藥材,又揀了幾樣寶石。文帝道:“這也能煉丹?”

“是哪。”淩羽道,回頭看了文帝一眼,“陛下,說到煉丹,我也勸勸陛下,別用那寒食散了,那不是好東西,吃多了要出事的。陛下愛丹藥,我另外給你幾味吧。”

文帝忙搖頭道:“罷了罷了,吃你的怕更是要吃出事來。”

淩羽跺腳道:“你怎麼這麼不信我!”

“好好好,聽你的,我不服了便是。”文帝笑道,“不過,你也不用給我了,你的我也不敢吃。”

他見到貢物中一個銀手串,工藝極精,上麵鑲的是佛家七寶,便伸手拿了起來。拉過淩羽,戴在他腕上道:“這個意思好,戴著吧。”

淩羽看了看,覺著好看,便道:“好吧。”說罷抱了那堆藥材,道,“陛下,我去把東西放回去。你真不要我煉的丹?”

“不必了。”文帝道,“多謝你了,你自己吃吧。小小年紀跟個老道士一樣,你別把自己吃出毛病來!”

淩羽撅嘴道:“我不小了。陛下,你老是忘記,我跟你一樣大。誰說沒用,耿姊姊還來找我討教怎麼個駐顏有術呢!”

文帝道:“耿姊姊?耿嬪?”

“是啊。”淩羽道,“就陛下你不信我!”

文帝奇道:“怎麼宮裏這麼多妃嬪,你偏就教她啊?”

“她做點心可好吃了。”淩羽笑道,“別人不會做這麼好吃的東西,我才不要教呢。”

文帝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你還真是給塊點心就能騙走!好歹長點心眼吧。”

林金律過來奉茶,道:“陛下,您上次不是還在說,要給阿羽封個什麼官職嗎?阿羽總是冤枉的,您一直不替他平這冤屈也不成。”

“封個官職是小事,但就必得要把事情下詔說清楚,總歸要牽扯上……”文帝看了淩羽一眼,道,“再過些時候吧。朕還會短了他的封賞不成!”

淩羽忽然眼睛一亮,道:“陛下,你要不封我當天師吧,這個我可拿手了。”

文帝怔住,跟著哈哈大笑,道:“你?讓你當天師?你是要笑死朕麼?”

“怎麼不行了!”淩羽惱道,“我跟你們寇天師輩份是一樣的,他會的,我都會。他反正裝死跑了,你們現在也沒天師了,封我又怎麼著了!”

“你這麼一小孩子當天師,能服眾麼?”文帝笑道,“那不成了笑話了?”

淩羽跺腳道:“我不是小孩子,我隻是相貌不會變罷了。你知不知道,道家從來都講究長生之術,練到我這地步,離成仙也差不多了!”

文帝止了笑,拉了淩羽,在他耳邊低聲道:“阿羽,禦封的天師,從來都等於是皇帝的耳目。種種黑暗汙濁之處,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淩羽聽他如此說,也不再說了,道:“陛下,我去啦,過會再來找你。”抱了那堆東西便跑了,過不了片刻,卻見沈信來了。

文帝知道沈信這時候來,想必沒好話說,便道:“天熱,沈太傅這時候來,可是有什麼事麼?”

“自然是有事。陛下就算是生氣,臣也得說了。”沈信道,“陛下,那個叫淩羽的,宮裏如今有些流言,說他入宮數年,相貌還是十多歲少年,恐怕是妖邪啊!”

文帝聽沈信這一說,笑了出來:“妖邪?”回頭一看,淩羽站在殿門口,想來沈信的話是聽到了。便招手道,“淩羽,過來。沈太傅是本朝大儒,又最擅讖緯之術,讓他看看,你是不是妖邪。”

淩羽走了過來,一直走到沈信麵前,扁著嘴道:“爺爺,我是練的道家的功夫,才會相貌不變的,不是什麼妖邪。”

沈信怔了一怔,看淩羽臉上還不脫稚氣,一雙眼睛清澈之極,實在什麼話都說不出口。半日方道:“道家的功夫?哪一門?”

文帝背著手,站在殿外,看淩羽還在跟沈信咭咭咯咯地說,沈信的臉也板不起來了。林金律跟著他,笑道:“沈太傅可是跟阿羽說了半日了,阿羽還真是有本事。”

“那有什麼法子,人人見著都喜歡。”文帝淡淡地道,“我倒也想問問,林常侍,你怎麼就對阿羽這麼好,比你那親侄子還疼呢?”

林金律苦笑道:“陛下這是取笑臣了。臣是宦官,雖有些侄子輩,也親不到哪裏去,還不是看臣現在還得意。”

“那倒也不是,你侄子尹年朕看著就不錯,對你也是真孝順。”文帝笑道,“你哪,林常侍,你是太冷清一人了,看誰都看不到點兒好的,難得你對阿羽這麼疼。”

林金律聽文帝這般說,微微苦笑,道:“陛下既這般說,臣也就直說了。他大哥最不該的,就是帶他進宮,而且還什麼都不教他。若非陛下真心待他好,實在不知道會怎麼樣。”

文帝點了點頭,道:“是哪,說得是。隻是林常侍也不必薄待了自家人,尹年不錯,以後做個刺史,必定也是好的。”

林金律躬身道:“那臣就多謝陛下恩典了。”

皇宮裏隻有一處有木芙蓉,卻是在沮渠夫人宮中。這時節木芙蓉開得正盛,有赤有粉,燦若雲霞。

“師姊。”

薑優怔怔地站在宮牆外的一樹木芙蓉之下,聽見這聲音,渾身一震。一回頭卻見一個少年笑盈盈地看著自己,失聲道:“你怎麼在這裏?!”

淩羽走到她身前,笑道:“好久不見師姊,想不到卻是在這處。”

薑優道:“你怎麼會在這裏?”目光移到淩羽額上,道,“你……你的……”

“師姊,你上次劫了我的東西。”淩羽笑道,“那貢品是我要的,好不容易弄來的,你倒是先下手為強了。是師姊也就隻有罷了,換個人我一定要皇上別放過。”

薑優笑道:“我就說是誰呢,那麼知道我想要什麼,我要不納入囊中,就真是傻了。”說罷伸手撫淩羽的眉心,道,“要不要我帶你出去?”

淩羽搖頭,道:“出去又能怎樣?內丹既毀,天下也無我容身之處。想要煉回來也麻煩得很,師姊還得四處去找藥餌,我就在這宮裏,等著給我送來,哪裏不好了?我也慣了,在哪裏都一樣罷了。”說罷又道,“我倒是有一樣東西要還給師姊。師姊請跟我來。”

薑優隨了淩羽進九華堂,左右一望,笑道:“你這裏倒好得很,還是小師弟有本事,會哄皇帝開心。”

“就許師姊到大涼皇宮,不讓阿羽到這裏了?”淩羽捧了一柄劍給她,道,“還好世人不識含光,否則這劍怕也到不了我手裏了。”

薑優拔劍出鞘,看了片刻,幽幽一歎,道:“唉,我還以為這輩子都再見不到含光了。”

“師姊雖不再用劍,但此劍好歹也別再弄丟了。”淩羽道,“害阿羽找了多少時日,師姊該怎麼謝我?”

薑優笑道:“你要師姊如何謝?”

“我勸師姊一句,禦寇訣便莫要練了。”淩羽道,“你練不成的。勉強去練,也不會有好結果,終歸是飲鳩解渴!”

薑優冷冷地道:“偏你就練得成,我還真是不服氣。”

“師姊又不是不知道,我與常人不同。”淩羽道,“師姊跟我比什麼?你明知道,這是沒得比的。更何況,也沒什麼好羨慕的。”

薑優道:“師弟這是在命我不要練?”

“不敢。”淩羽笑道,“如今我失了內力,師姊若要殺我,也是一舉手的事,我哪敢開罪師姊呢。隻是勸師姊一句,不要逆天而行罷了。”

薑優淡淡地道:“九節杖既傳了你,我再怎樣也不敢違師門之禮。”

淩羽一笑,拿出一物,道:“啊,還有這個。師姊是不是也想來找這個帶走的?卻被我給借來啦。”

薑優見了他手中碧玉笙,凝視半日,道:“不必了。”

淩羽看了看那通體碧綠透明的玉笙,道:“我想師姊也不會要了。能把這物事丟在大涼宮中,就是擺明了不想跟我師兄再有任何幹係了。”又道,“既然師姊不要,那我就把這物事還回去了。師姊此來,便是為了她?”

薑優道:“隻是想看看她罷了。”

“我第一次見她,是真嚇了一大跳。”淩羽道,“再細看看,還是跟師姊有些不太一樣。唉,師姊也真是狠心,把親生孩子丟了下來,不管不顧這麼些年。”

薑優道:“那時你師兄出了事,我實在顧不了別的。我本想著留孩子在大涼宮中,比跟著我好,卻沒想到那位太武皇帝就在那時候攻破了涼國。為救你師兄我耗費不少,閉關數年方才略好些。又打聽出她已在宮中為妃,便想來看看她……”

淩羽道:“師姊不打算帶她走?這宮裏可不見得是好地方。”

薑優搖頭,道:“她不會走的。”

淩羽沉默片刻,道:“師姊,你說,像你我這般,又有甚麼意思?再活多少年,也都是這個模樣。師兄不肯練下去了,也沒什麼錯。”

薑優澀然一笑,道:“話雖如此,可後悔也晚了。師弟,你說,我還能後悔麼?”

淩羽搖頭,道:“不能。”

薑優聽到外麵有人聲,便道:“師弟還有什麼話要囑咐我麼?師姊可要走了,不想在宮裏惹是非。”

淩羽笑道:“師姊,奉勸一句,真別跟那些亂七八糟的人廝混了。我知道師姊跟那胡僧曇無讖有來往,也知道最後是師姊替大涼國主殺了他,涼國的高手怕還沒那本事。跟這些人相交,誤了師姊清譽,師姊多少也顧念著師兄些。”

薑優道:“你不用說了,我自當回鳳儀山,從此再不出江湖。這樣,你可滿意了?”

“師姊這是哄我呢,我還不知道鳳儀山是天鬼老巢之一麼?”淩羽笑道,“師姊的優曇婆羅,若無涼國那邊的人替你養著,早就死啦。”

薑優笑道:“隻要你大哥不求我替他做什麼,我自然不會出來。我才懶得理會他們那些事兒!”

淩羽聽她如此說,點了點頭道:“這樣最好。我怕今生也難與師姊再見麵了,從此請師姊保重。”

“小師弟怎麼這麼說?”薑優笑道,“你的日子比我們哪一個都長,隻要肯練,總歸是能煉回來的。”

淩羽道:“我隻怕還沒等到內丹煉回來那一日,我就已經死了。我的秘密,別人不知道,師兄和師姊卻都是知道的。師兄那個人,還不如師姊口風緊呢。”

“你師兄再糊塗,也不至於把不該說的都全說給人去。”薑優又默然半日,道,“我把你要那些東西還給你吧。”

“那也來不及。隻可惜,師姊的優曇婆羅對我沒用。”淩羽歎了口氣,道,“師姊為求優曇婆羅,遠至大涼,卻有了那麼段因果,也真真教人感慨。”

薑優忽道:“優曇婆羅雖對你無用,但有樣東西是有用的。”

淩羽“啊”了一聲,道:“師姊是說……”

“悅般國的返生香。”薑優笑道,“師弟不妨求求看?”

淩羽笑道:“多謝師姊提醒。隻是悅般國不遠萬裏,也不知我弄不弄得到手。”

“那就得看小師弟的本事了。”薑優笑道,“不管怎麼樣,我勸你還是設法煉回內丹,早日脫身的好,留在這裏怕你真沒好下場。天象異變之時大約便是十餘年後,多少人盯著呢。師弟是看透了的人,死自然是不怕的,可那死法,你想要麼?”

聽薑優如此說,淩羽肩頭一顫,連臉色都有些發白,低聲道:“師姊說得是,死我不怕,可再怎麼也不願意那樣的死法。”

薑優歎了口氣,道:“還是你說得對,我實在沒什麼好羨慕你的。師姊先走一步了,你自己保重。”

薑優白衣飄動,如一縷輕煙般消失在宮牆之外,隻餘滿樹木芙蓉,豐姿端豔。淩羽眼中微現茫然之色,凝視手中那碧玉笙,喃喃道:“世人皆癡,苦求那長生不老,又有何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