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英雄張富清紀事

馬 湧

突擊!突擊!突擊!

1948年,淮海激戰!西北激戰!為阻敵軍支援淮海,我西北野戰軍布局渭北。359旅困敵於蒲城永豐,高牆工事在前,3名解放軍戰士毅然決然:加入突擊隊!

“突擊隊”的名頭,“敢死隊”的覺悟。以身探敵陣,一去難複返。但沒有前仆,何來後繼?名列3名戰士之一,24歲的張富清內心篤定:我是共產黨員,我不上,誰上?

戰友們知道,這個陝西漢中的小夥子,不一般。

父親長兄早亡,母親體弱多病,張富清年紀輕輕,就不得不去做長工。屋漏偏逢雨,家裏唯一的壯勞力二哥,又被國民黨抓了壯丁。為了家裏不失頂梁柱,張富清毅然用自己換回哥哥。在國民黨部隊裏,張富清做後勤,幹不完的雜務,挨不完的毒打。世道不公之痛,張富清所感豈止切膚?堪稱刻骨。1948年,西北野戰軍打來,帶給張富清自由,也帶給他“共產主義救中國”的信念。握著解放軍給他的回家路費,張富清決定:不回去了,加入解放軍!

359旅,名號唱響南泥灣,敢打敢拚無孬種。張富清加入718團2營6連,身在其中,毫不遜色。心中有信念,戰鬥不怕死,逢難必上,逢險必上。打壺梯山,突擊隊有他,炸碉堡,搶機槍,被燃燒彈燒傷,渾然不顧;戰東馬村,突擊隊又有他,占了碉堡跟敵人拚,打起來不要命;在臨皋,還是他,搜索時發現敵人,搶了製高點,把敵人截住壓著打。入伍日子不長,戰功立了不少。這次突擊隊還有他,實屬必然。

11月27日,夜色濃重。張富清和兩名戰友,3人一組,夜襲永豐!

突擊隊員,一人身上手榴彈20多顆,炸藥包兩個,衝鋒槍一挺,全套三四十斤的裝備在身,沿城牆磚縫攀登而上。4米多高的城牆,張富清心一橫:不成功就犧牲,犧牲也光榮!第一個翻越城牆。敵人驚覺,潮湧而至,八方四圍,戰成一團。好個張富清,狹路相逢,勇者無敵,手端衝鋒槍,火舌所向,無不披靡,七八個敵人應聲倒地。才想起,剛才頭頂一沉。一摸,一手血:子彈擦過頭頂,頭皮卷起半邊。顧不得,眼前敵人又至。

放倒敵人,又見碉堡。彈雨如泄,眼疾腿快;勇猛靈巧,逼到近前。論炸碉堡,張富清不是新手:手榴彈、炸藥包,挖個土坑放置好;衣服撕成布條,係在手榴彈拉環上,另一頭手裏攥緊,撤到爆炸死角。“轟隆隆”,一個碉堡掀了蓋;“轟隆隆”,又一個碉堡報了銷。數不過來的子彈挾著數不過來的槍響,火光映出數不過來的敵人。不知是過了一整夜,還是隻過一刻鍾,城牆告破,大軍進城。

勝利的曙光,照亮11月28日的清晨。突擊隊員張富清,殺敵無數,死裏“奪”生。是役,他以一己之身,炸毀碉堡兩座,繳獲機槍兩挺。他四下顧盼,卻再沒見一起突擊的兩位戰友。

永豐一勝,犧牲慘烈,部隊一夜之間換了3個營長、8個連長。但戰果重大,影響深遠。為表彰戰功,縱隊司令員王震親自為張富清戴上軍功章,西北野戰軍司令彭德懷,握著張富清的手說:你在永豐戰役表現突出,立了一大功哇!紅彤彤的報功書,彭德懷簽署,直發漢中老家。

然而,戰場上沒有功成身退,隻有突擊、突擊、再突擊!

身負功勳的張富清,仍隨部隊一路進軍。戰陝中,戰隴東,戰天水,戰西寧……千裏奔馳,攻堅克難。戰火連天,物資短缺,連鞋子都要靠編草鞋自給自足;祁連山中,九月飛雪,百餘名戰友長眠風雪之中。此時,新生共和國的籌備熱火朝天,張富清和戰友們卻依舊在戰火中前進、前進、前進。

1949年10月1日——“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

新中國成立,西北戰火未熄,張富清隨部隊挺進神秘蒼涼的新疆大地。出哈密,過阿拉爾,入喀什,冒夏暑冬寒,鬥特務土匪,修部隊營房,且戰且墾荒。

孰料,“三八線”烽煙驟起,誌願軍跨過鴨綠江,保家衛國,奮力衝殺。遠在新疆,還沒過上幾天安穩日子的張富清,又坐不住了。朝鮮前線急需補充有經驗的指戰員,組織上問到張富清,回答毫無懸念。

從喀什出發,到北京集結,“八千裏路雲和月”。風沙遮眼,晝曝夜寒。路況差,大多靠徒步;沒水喝,口鼻燥出血。盡管這次不用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但朝鮮半島的炮火仍砸在張富清和戰友們心上。他們無心休整,星夜兼程,奔赴戰場……

時光流轉,世事滄桑。

張富清和他的戰友們,千千萬萬的英雄們,如一場壯闊的流星雨,突入曆史的夜空……

彈指一揮間。

2018年12月3日。立冬已過,冬至未至,平靜的一天。

退役軍人信息采集工作,正在湖北恩施的來鳳縣展開。在縣人社局當班的信息采集員聶海波,接待了一位50多歲的本地漢子。

漢子名叫張健全。他這次來,是替他老父親提交材料。老爺子九十多歲,身體還算硬朗。張健全知道父親是個轉業軍人,但打他出生起,父親就已經在地方工作。父親的行伍生涯,張健全未曾親見,也很少聽說。這次帶來的,也隻是些最基本的證明。

聶海波告訴張健全:這次信息采集要詳盡登錄老兵們的功勳戰績,凡有相關證明,須一齊帶來。茲事體大,張健全表示要回去跟父親“彙報”一下。

張健全回來時,手裏多了一個紅布包。這個紅布包裏的東西,遠遠超出聶海波的預料:

一枚獎章——1950年,西北軍政委員會頒發的“人民功臣”獎章;

一封報功書——通告“在陝西永豐城戰鬥中勇敢殺敵”榮獲特等功,“實為貴府之光,我軍之榮,特此馳報鴻禧並致賀禮”,落款是“西北野戰軍兼政委彭德懷,政治部主任甘泗淇、副主任張德生”;

張富清珍藏的報功書,記錄了他勇敢殺敵的光榮事跡

一份立功登記表——“48.6,壺梯山,五師,師一等功,師的戰(鬥)英(雄)”“48.7,東馬村,十四團,團一等功”“48.9,臨皋,五師,師二等功”“48.10,永豐,二軍,軍一等功,戰鬥英雄”。

“……任突擊組長,攻下敵人碉堡一個……”

“……帶突擊組六人,掃清敵人外圍……”

“……壓製了敵人封鎖火力,完成了截擊敵人任務……”

“……繳機槍兩挺,打退敵人數次反撲……”

聶海波震驚了。一個仿佛從革命故事裏跳出來的戰鬥英雄,一個滿載功勳百戰而歸的戰場傳奇,此刻就在來鳳,鮮活而平靜,幾十年無人知曉。

張健全更沒想到,這些硝煙中得來的非凡功勳,其主人就是他最熟悉的親人——父親張富清。

之後很長時間,張健全都會在默默注視父親時,回味當時的心情。是震驚嗎?對生於和平年代的張健全來說,“戰鬥英雄”四個字,像是曆史教材上的措辭,和眼前熟悉而慈祥的父親,難以聯係到一起。他隻能在後來一次又一次的講述與聆聽中,像塗油畫一樣,一筆一筆、一層一層地為這畫卷補回壯烈的色彩,品咂“九死一生”4個字的本味。

不止張健全。張富清兩兒兩女,身邊幾乎所有認識他的人,都不知道這段被張富清刻意塵封的往事。或許隻有他的妻子孫玉蘭是個例外:因為丈夫頭頂的疤,因為他腋下燃燒彈的灼痕,因為他那一口被炮火震得早早脫落的牙齒……這些外人不得而知的傷痕,是張富清隱秘無聲的另一份報功書。

一個疑問,在所有人心中盤旋:張富清,為什麼將戰功“隱瞞”這麼久?

湖北當地媒體聞訊而至。記者到了來鳳,提出采訪要求,張富清卻一口回絕。

無奈之下,隻得出“下策”:讓張健全“哄”老爺子,說是省裏來人了解情況。張富清聽說“組織來人”了,同意“公事公辦”,幾位記者終於得見老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