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道刊出,張富清看到自己見報,怒問張健全:不說是省裏來人嗎?咋還見報了?張健全隻得裝傻:可能是他們回去講給媒體的。張富清哼笑幾聲,也不多說。又過幾天,媒體又來約作深度報道,張健全剛一張口,張富清早心裏有數:“組織上”又來人?不見!
一籌莫展時,一位媒體人給張健全支了“高招”:告訴老爺子,你今天把自己的事跡講出來,讓媒體宣傳出去,就是和平年代給黨和人民作新的貢獻。
有時候,大實話就是最高的招。
老兵嚴守的“城門”,逐漸向媒體敞開。要采訪,要拍攝,隻要記者們站到他麵前,各種要求沒有半個不字——為黨和人民完成任務,張富清從不含糊。
到了這時,更多的人才得見老英雄的真容:麵色白淨紅潤,輪廓柔和安詳,是位和藹的老爺爺;整潔的藏藍色夾克,端正的深色鴨舌帽,依然透出軍人的一絲不苟。他說話語速緩慢卻堅定,詞句如鋼釘顆顆敲在地上。
也是到了這時,人們才終於了解張富清隱瞞戰功的理由:
“和我一起並肩作戰的戰友,有多少都犧牲了。他們的功勞,比我要大得多。比起他們來,我有什麼資格‘擺’自己啊!”
張富清哽咽地說出這段話時,在場的人震撼了。遠在天涯,無數的觀眾和網友震撼了。這不同於“驚現報功書”時人們的訝異,而是如此純粹、樸素的心靈,對人心深處的撞擊。
永豐城頭,無法再次得見的突擊隊戰友,是張富清心裏的痛。每一場戰役中倒下的戰友,都是他心裏的痛。每每憶起,淚灑兩行。但戰友們更是他心中的榜樣——為黨、為人民、為國家犧牲一切,死而後已。這份功勞,在張富清心中,遠非一等、特等可以衡量。在這樣的戰友麵前,張富清永遠把自己看作一個無足稱頌的“後進生”:唯有勉力,唯有奉獻,唯有繼續向前,此生不渝。
從永豐,到來鳳,近千公裏的距離,跨越數十年光陰,被張富清的傳奇人生連接起來。
戰場上的星,在來鳳依舊默默照耀一方。
三
從恩施機場下飛機,驅車一百多公裏,輾轉進入鄂西南的最遠端。湘鄂渝交界處,便是“一腳踏三省”的來鳳縣。
翻武陵山而去,便是張家界風景區,大名鼎鼎;沿酉水而下,便是旅遊勝地湘西,鼎鼎大名。來鳳在名勝雙峰間的穀地,少為人知。2019年4月,才剛剛摘去貧困帽子。
張富清到來鳳,卻與這份“少為人知”大有關聯。
曆史翻回1953年。馳援朝鮮戰場的張富清曆經月餘,終於抵達集結地北京,前線卻傳來戰事緩和的消息。7月27日,《朝鮮停戰協定》正式簽訂。張富清被派往防空部隊文化速成中學,在天津、南昌、武漢學習文化課。兩年過去,張富清在1955年光榮畢業——抉擇的時候到了。
轉業。國家百業待興,需要有文化的軍轉幹部支援地方、發展生產。在戰場上破敵無數的張富清,這次,祖國需要他去做一個建設者。雖有留戀,欣然領命。
回老家陝西漢中?掛甲歸田,衣錦還鄉,似乎是人之常情。
然而,共產黨人張富清,突擊隊員張富清,有別的選擇。
“湖北恩施偏遠艱苦,情況複雜,很需要幹部。”
服從組織安排!突擊隊員再次收拾行囊,向偏遠與艱苦發起衝鋒。
但這一次,張富清不是孤身一人上路——他沒有選擇回到家鄉,卻從家鄉帶走了一個人:妻子孫玉蘭。
孫玉蘭,和張富清同村,比張富清小11歲。張富清在外征戰,孫玉蘭在村裏做婦女幹部,去張富清家慰問過軍屬、掛過“光榮牌”,卻未曾謀麵。新中國成立後,張富清回家探親,這才讓孫玉蘭見了真人。一個是青春正好,一個是英姿颯爽。“美人愛英雄”,紅線就這樣牽起來。
孫玉蘭被張富清邀去武漢,她沒多想,隻當去玩。到了武漢,卻被張富清“正麵進攻”:我要去湖北恩施工作,很遠,很艱苦,你願意跟我一起去嗎?
是浪漫?是情懷?是責任?在那個年代,細論這些似乎都有些“不解風情”。婚事就這樣成了,2人在武漢領了結婚證,一路奔恩施而去。
1955年,剛剛起步的新中國,一趟省內旅程,卻是那般“山高水長”。水路的船兒搖啊搖,轉到陸路的車兒晃啊晃,下車又是兩隻腳底板走啊走,朝也趕路,暮也趕路。終於到了恩施,勝利抵達?還早呢。張富清選定的目的地,是偏遠困難的恩施下麵最偏遠困難的縣——來鳳。
從漢口到來鳳,張富清走了整整7天。
三省交界,山荒路遠,縣城不過三街九巷、5000多人,生產長期凋敝。初到來鳳,張富清所見並不如“有鳳來儀”的名字那般美好。第一份工作,張富清就攤上“天大的事”——“民以食為天”,出任城關糧油所主任。
當其時,“一五”計劃剛上馬,搞工業,求發展,糧食供應是大事。“統購統銷”政策下,一邊是來鳳農業不發達、糧食不好收,一邊是糧食需求大、口糧不夠分。一斤糧票,老百姓拿去換五斤紅薯,吃得糙總比餓著強。
難!可突擊隊員,就是來攻堅克難的。
張富清“生產”“分配”兩頭抓:這一頭,想方設法搞起大米加工廠,提高精米供應;那一頭,嚴把分配關,人人都平等。某機關派人來買米,張口就要多分細米,張富清一句話嗆回去:群眾都不夠吃!按規矩辦。縣裏一位領導聽聞“提醒”張富清,不要太固執。張富清一番話擲地有聲:誰也不能搞特殊,不然就是違反了黨的政策!
戰士對紀律的遵從,黨員對人民的忠誠,這兩種品質,日漸熔鑄成他公仆生涯的底色。
1959年,把糧食工作做得有聲有色的張富清,接到另一個攻堅任務:到三胡區擔任副區長。
這個三胡區,有點來頭。來鳳民諺裏,人稱“窮三胡”:土地貧瘠,灌木叢生,農業基礎差,許多群眾窮得缺衣少食。又趕上連年大旱,糧食歉收,不少人餓得身上浮腫。
難!又是困難!
張富清決心上山駐村,親手抓生產。告別妻子孩子,住進最困難的農戶家,同吃同住同勞動,一紮就是幾個月。
三胡的群眾不以為意:你一個區裏的幹部,走走過場,還真能幫上忙?再加上張富清一口陝西話,老百姓聽不太懂,一句隻當半句聽。張富清不著急也不辯解:口音聽不懂,他就慢點說;幹活信不過,他就多幹點。挖渠鬆土,挑糞背種,比幹自家活還賣力。吃,群眾吃啥他吃啥,糧票給的比吃的多;住,群眾住哪他住哪,吊腳樓裏,下麵家畜跑,上麵人睡覺,人身上還蹦跳蚤。“張副區長”睡得沒二話,天亮起床接著幹。
人心都是肉長的。三胡的群眾看在眼裏,啥樣的心門也敞開了,跟著張富清一起抓農業、促生產,共渡難關。
最困難的時期,縣裏為減輕負擔,精簡機構人員。妻子孫玉蘭在三胡供銷社工作,張富清動員她“下崗”。孫玉蘭氣不過:我又沒犯啥錯誤,憑啥?張富清耐心勸解:你不下崗,我怎麼做別人工作?
也罷!孫玉蘭又不是不熟悉丈夫的脾性,隻能依了他。孫玉蘭隻能撿柴、喂豬、做保姆、幹縫紉工,貼補家用。
如果說“張富清在三胡”是一場戰役,這枚軍功章,必有孫玉蘭的一半。
四
突擊隊員的突擊還在繼續。1975年,張富清出任卯洞公社(現百福司鎮和漫水鄉)副主任。
除了“窮三胡”,民諺還有一句“富卯洞”:山中有茶樹,林中產桐油,河邊有船廠,堪稱來鳳金庫。可這次張富清抱著“肥差”,卻挑了最沒油水的幹法:選了海拔最高、位置最偏、最窮最艱苦的高洞管理區(現高洞村)駐片,一頭紮進大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