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冷不怕,餓不怕,就怕野豬和狼。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我們啃著冷饃,眼瞪得多大,警惕地看著山洞口,一個晚上膽戰心驚。等到天麻麻亮的時候,雨停了,我們才踩著濕滑的路,趕回學校。”
支書指著銀裝素裹的山林,問我:“好看吧?”
我感歎:“歎為觀止。”
支書說:“好看是好看,這裏頭暗藏殺機。”
“咋了?”
“有野豬,有狼。”
老師補充:“狼這幾年少了,偶爾能聽見狼嚎,野豬倒是經常見。”
我說:“野豬害怕人吧?”
支書搖搖頭:“餓極了的時候,還吃人哩。”
老師說:“那一年冬天,一個老漢在前邊那兒遇到野豬了,這個野豬大概很多天沒有進食了,看著人就眼紅,朝老漢撲去,老漢一急,跑到一棵樹跟前,爬上去了。沒想到野豬把樹咬倒了,硬是把老漢咬死了,等人趕到跟前,已經慘不忍睹了。”
支書搖搖頭:“這消息那幾天嚇死人了,瘋傳在山區,人都不敢出門。”
老師又朝手心裏哈了一口熱氣,說:“但是有一批急用的書要從高丘鎮挑回來,上課等著,也不能不去吧,校長一說,大家都不作聲……”
歎口氣:“還是張玉滾說了一聲,他去。”
“張玉滾一路小跑著,不敢摸黑夜,就這,回來的時候,就在那兒,”他指著前麵幾棵大樹,“在那兒見到野豬了,那時候天還沒黑,遠處路上有兩個人看見,嚇呆了,愣愣地看著張玉滾老師,都捏了一把汗。”
“張老師當然也嚇住了,他一動不動地站著,看著野豬,對峙了幾分鍾,野豬哼了一聲,扭頭走了。”
我長籲了一口氣,手在不知不覺間攥出了汗。
“張玉滾老師也嚇壞了。”老教師還沉浸在那個事件中:“他一頭的頭發都豎起來了。”
支書朝四周指著,“國家搞村村通,我們這幾條路就修好了,能開汽車,能騎摩托了,我平日去一個一個自然村,都是騎摩托。”
老師說:“我們去高丘鎮,也不用再步行肩挑了,騎摩托。”
支書歎口氣:“騎摩托有騎摩托的危險,那一回張玉滾騎摩托趕黑夜去高丘鎮馱書,下著雨,就在那個拐彎處,摔倒了,昏了過去。要不是那塊石頭擋住,他就掉下懸崖了。”
我們都朝那塊石頭看去,感歎那是一塊救命石。
司機小龍小聲說了一句:“那個拐彎是個要命的地方,咱得快下山,一會兒就上凍了。”
於是我們立即坐車下山,到了張玉滾摔倒的地方,小龍停下車,我們沒敢下車,在車上看著一米以外的懸崖,禁不住吸了一口冷氣。
四、兩個年輕人和一個老娘
從山上下來,已經是半下午,車開到校門口,就看見一群孩子在鬥雞,就是把左腿屈起來,左膝蓋朝前,形成一個錐子,與另一個同學互相頂,誰先站不穩算誰輸。
老師告訴我:“這個體育鍛煉方法,過去就是張玉滾組織同學們,自己也和同學們一起鬥,我們老教師腿腳老了,不行。真個是寓教於樂。現在好了,你看,有兩個年輕人。”
年輕小夥子和年輕姑娘都很投入,在這寒冷的雪天,竟然隻穿著毛衣,而且滿頭大汗。
下課鈴聲響起後,我把兩個年輕人叫到辦公室,問他們怎樣來學校當老師的。
小夥子一邊擦著頭上的汗,一邊微笑著說:“還不是我叔!”
姑娘把劉海往後撩了一下,說:“我倆大學畢業後,在深圳工作好好的,他叔一天幾個電話,叫他回來教書。”
“我不同意,”小夥子說,“我說你教書教得成了村裏最窮的人,全靠家裏補貼你,我不想成為你這樣的人。”
姑娘用手抹抹額頭的汗,“他叔就說呢,如今工資高了,不像過去。一問多少,他說幾百塊呢!這能跟深圳人說麼?笑掉人家大牙呢!”
小夥子把棉襖給姑娘披上:“小心著涼。”然後說:“但是我倆要成婚,咋也得讓爹娘見見吧,這一回山裏,走不成了。”
姑娘還是笑著:“我叔一天跑幾回,說學校春天開學,還差三四個老師,不能讓孩子放著沒人管吧!”
小夥子也穿上棉襖:“我當然還是不同意。後來我叔實在沒法了,給我說了他的苦處:春節回來好幾個大學生呢,人家都不願意來學校,但說得很婉轉。山外邊縣城裏的人更不願意來深山區,就連高丘鎮上的人,都不願意來,咋弄呢,馬上要開學了,總不能空著幾個班沒老師吧!你這個校長咋當的?!”
姑娘低下頭:“我叔說到這兒,眼圈子都紅了,一下子把我的心弄酸了。”
我咧開嘴:“這就留下了?”
小夥子:“不留行麼?我叔又給我爸說,說娃長大了放到幾千裏外,跟沒養娃有啥區別,到學校教書,雖然待遇低點,咋也是守在身邊。”
張玉滾的侄兒侄媳,在他的號召下也放棄了大城市的工作生活,來到了黑虎廟小學
我問:“留下來,工資和深圳差多少?”
小夥子豎起一隻手:“五千。”
姑娘搖搖頭:“深圳的同事問我,工資是不是比深圳高,我說當然,高多了,還有好景看著,好空氣吸著,好糧食吃著,樂不思蜀。”
我問小夥子:“你倆教啥課?”
“啥都教。但不像山外邊大學校,一套套東西齊整著,我這兒得因地製宜。”
姑娘說:“比如下雪了,我叔給學生上科學課,就讓同學們觀察雪花,然後講水和冰和雪花的變化關係。教美術,就讓學生對著牆根的牽牛花畫。”
這時候天黑下來,下午的課程也結束了,學生們開始吃飯,排著隊,到廚房打飯,然後端到飯堂吃。
飯是饅頭,菜是香菇炒肉,湯是大米稀飯。
我說和學生們一起吃飯,張玉滾說一會兒在家吃,他妻子也說,一會兒她給我們到家做。後來我才知道,學生的飯是緊巴巴按人算的,我們一吃,就從學生口糧中減了。
於是支書給家裏打了電話,讓我們到他家吃了飯。
晚上的山區,寂靜得讓人害怕。我們和支書吃完飯,支書要送我去住處,我說再到學校看看。
學校大門緊關著,我們敲門。支書說:“肯定是張玉滾兩口子其中一個來開門。”
話音沒落,果然是張玉滾,從一個亮著燈的辦公室出來,跑過來給我們開了門。
我們到他的辦公室,發現他正在改學生作業。桌子上放著一大摞作業本。在燈光下,他臉上的皺紋顯得深了。
支書問:“會雲呢?”
“在後邊吧。”
支書說:“後麵是學生宿舍,學生現在該睡了。”
我們就去看了。
一排的學生宿舍,門都關著,隻有一個宿舍的門虛掩著,我們過去一看,張會雲坐在一張床上,一個小學生斜在她的懷裏,看來學生是發燒了,她讓學生吃藥,學生睡得迷迷糊糊的,她搖了搖,學生才睜開眼。
我們沒有吭氣,悄悄離開了。
支書告訴我:“他這兩口子,就把這學校當家了,把學生當自家娃了,晚上和假期,他倆都守著學校。他父母和兄弟姐妹,都知道他忙,家裏一應事情都不通知他,就連他的母親病重,也沒給他說,母親彌留之際,他才接到通知,趕到縣城醫院,母親已經走了,他沒有來得及和母親說最後一句話。”
這時候張玉滾的妻子張會雲從學生宿舍出來了,走了過來,聽我們說到這,歎口氣說:“他也悔得不行,經常的,半夜哭醒,我問哭啥,他說夢到娘了。”
五、國家的國和玉石的玉
這個晚上我沒有睡好,好不容易睡了一會兒,卻夢見我在山路上遇到野豬,嚇得我大叫著從床上爬起來。
第二天上午,本來該走了,但是我忍不住又來到黑虎廟小學。我的車後備廂,有我散文集的樣書,我想贈送給孩子們。
老師們都在上課,我去了廚房,見張會雲正在擇菜,就要幫她,她連忙阻攔,然後說馬上就下課了,玉滾他們就從教室出來了。
一下課,學生們從教室跑出來,到操場上玩耍,我拉住一個娃娃的手,問他幾歲,他說8歲。
張玉滾悄悄來到我的身邊,對我說:“這娃兒學習好,字也寫得周正。”
我便說了我的想法,張玉滾立即把學生叫到一塊兒,我把一摞書遞到他手裏,他遞給學生們,看到學生們一片歡呼聲,我笑了,因為我這書有了最年輕的讀者。
一個學生拿到書,用稚稚的童聲問:“是新來的老師嗎?”
我連忙回答:“是的。”
學生看著我,一雙眼睛很純真:“你給我們上課嗎?”
“哦……”我張開口沒話說,突然靈機一動:“當然,給你們上課。”
轉而問張玉滾:“能上課嗎?”
“那還用說?”張玉滾高興得張開嘴:“魯迅文學獎得主給我們的學生上課,求之不得。”
於是就安排了一節課。
上課鈴聲響起的時候,我走進教室,學生們齊刷刷地看著我,高聲問候:“老師好。”
我說:“同學們好。今天我給大家講一個字,國家的國字。”同學們立即鼓起掌來。
我在黑板上寫下一個繁體“國”字:“同學們,中國的國字,繁體的這個口字,代表國家邊界;戈字,代表軍隊;口字,代表人口;下麵一橫,代表土地。簡化以後,這個國字是:口字依然代表邊界,邊界裏麵呢,裝著一塊玉。”
我把口字和玉字分開寫了,然後說:“這個玉,並不是具象的玉,而是代表美好,意思是說,我國的邊境裏麵,是我們的美好家園。”
當然,我還給學生們講了這個字簡化過程中的故事,講了美好需要傳承,等等,下課時,學生們給了我熱烈的掌聲。
下山的路上,我還沉浸在講課的激情中,突然想到了張玉滾的名字,禁不住問了小劉:“為什麼叫玉滾呢?”
他笑笑說:“我們這兒,把夏天碾麥的石頭滾子叫滾。”
“噢——”我豁然明白。
於是,我發了一條微信在朋友圈:
行家說玉難過尺,石滾子那麼大的玉,當然是國之重器。
2019年1月19日於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