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老教師給我們燒了茶水,說冷,說張校長正在上課,一會兒就下課了。
我請他坐下,說說張玉滾。
老教師坐下了,一笑:“一說就遠了,我還是張玉滾的小學老師呢!”
說著站起來,在屋裏走了一步,說:“這娃從小看大,不惹事,好學習,一看就能成事。”
這時候院子裏有鐵鍁鏟地的聲音,小劉出去一看,回來說張玉滾妻子張會雲在鏟院子裏的雪,一會兒娃娃們要上體育課。
老教師到門口一看,點了一下頭:“這女子也是我的學生呢!”
我笑了:“兩個娃被你教成兩口子了。”
老教師也笑了,很滿意的,然後向我們說了張玉滾和張會雲。
一聽說張玉滾要到學校當代課老師,老教師很興奮,就和老校長嘀咕,這張玉滾可是到南陽上過學的,知道外麵的世界,他的同學也有女的,如果女同學看上他了,到了深圳,給他找好工作,我們就留不住了。
老校長一笑,告訴老教師:“聽說張會雲家接到張玉滾家提親了,我看沒問題。”
果然沒問題,不久,兩個年輕人結婚了,婚後一開學,張會雲幾乎每天給張玉滾送飯,那一天學生們也是開飯的時候,由於學校沒有廚師,學生們都是自己帶些冷饃,有些學生自己帶的菜,弄些柴火,支一個小鍋,燒著做,菜不一定能做好,飯不一定能做熟,倒是弄成了一臉的黑,張玉滾看著學生,對妻子說:“要是有人給娃兒們做飯就好了。”
妻子沒吭氣,等張玉滾吃完了,她收拾了碗筷,就去找老校長,說她來給學生做飯。
老校長大聲叫好,卻歎起氣來,直說了:“為啥這麼長時間沒請廚師呢?沒錢。”
張會雲看著老校長,聲音平靜地說:“我沒說要錢。”
“不要錢你吃啥?都知道你在給一個公司織地毯,一個月一千多塊錢呢。”
張會雲還是那樣站著,還是那樣平靜:“娃兒們可憐,我給他們做飯,不要錢。”
“你不要錢可以,你家裏能同意嗎?”
家裏不可能同意,娘家和婆家都著急了,但是任他們怎麼說,張會雲不吭氣,第二天就到學校去做飯了。
就這樣,張玉滾妻子張會雲成了學校一個免費的廚師。更重要的是,她做了飯,收拾完廚房,就又給學校掃地,晚上,又在學校後麵的學生宿舍,看護小娃娃們是否蓋好被子,是否都回到宿舍,直到完全放心了,才和張玉滾一同回家。
老教師們和老校長發現,這兩個年輕人把學校當家了,甚至連生孩子,都壓縮時間,按山外的產假,她根本沒有休完,就又到學校上班了。
說到這,院子裏鏟雪的聲音很近了,老教師朝屋外看了一眼,歎道:“真是個好女人啊,張玉滾有福。”
老教師忘不了一件事,說那一年暑假快結束,眼看開學,還有十幾個學生的課本沒有買回來,教師們都忙著開學準備,張玉滾就讓妻子到高丘鎮去買,這時候他們的第二個女兒才3歲,妻子就帶著女兒一起去了,恰巧有村裏一個人開著三輪蹦蹦車去高丘鎮,她就坐著蹦蹦車一起去了,匆匆買完書,她又坐著蹦蹦車回來。
怎麼也沒有想到,蹦蹦車在山路上刹車不靈了,駕車人慌亂之下,也沒有給車上的人說,於是車就順著山路狂奔下去,一頭栽到山溝裏。
車上所有的人都沒有準備。張會雲在緊急關頭,隻一個信念,抱緊孩子。但車翻了幾個滾,車上人幾乎都昏過去了,等張會雲醒來時,女兒已經沒了氣息。
村裏人聞迅趕了過去,隻見張會雲一臉是血,坐在山地上,抱著女兒號啕大哭。
這時候張會雲鏟雪鏟到了辦公室門口,老教師悄聲說:“不能說這事了,這是她心裏最痛的地方。”
我禁不住站起來,這個樸素的山區女人在我的心裏已經光彩照人。我走出去,說讓我來鏟雪。
張玉滾的妻子張會雲,跟著丈夫守護這所山村小學已多年
她搖搖頭,微微一笑,還繼續鏟。
我走過去,堅持要鏟,她卻左手抓著鍁把,右手背在身後。
我問:“手咋啦?凍僵了?”
她咧開嘴,臉凍得通紅,說了兩個字:“沒啥。”
一個年輕教師走到她跟前,把她背在身後的右手伸到我麵前,“你看看,這3個手指頭,被軋麵機給軋殘了。”
我一看,真是,3個手指頭上麵,是不規則的傷疤。
張會雲連忙把右手背到身後,連連說:“都怪我不小心。”
年輕教師立即糾正:“絕不是不小心,你那幾天忙成啥了,勞累過度,軋麵條時才出的錯。”
老教師感歎:“全校的人都急壞了,啥也不說,趕快送縣醫院,但咱這兒是山區啊,路難走,又遠,等趕到縣城,已經過了最佳搶救時間,結果呢,就落了個手指頭不靈泛。”
張會雲不好意思了,背過身去,又開始鏟雪了。
這時候下課鈴聲響了,張玉滾匆匆過來,拍拍手上的粉筆灰,和我握手。
張會雲立即走到院子那一邊,離我們遠些。
我說:“都老夫老妻了,還不好意思。”
我就拉著張玉滾到了她跟前,問:“當年,你們倆是誰追的誰?”
她低下頭,嘴唇抿住,看著一邊。
張玉滾咧開嘴,聲音很輕地說:“是我家提的親。”
“那得先看上才能提親呀。”
張玉滾摸了一下頭,“當然……當然。”又摸了一下頭:“看上了,就讓……人去提了。”
我看看張會雲,她的臉本來已經凍得通紅,一聽這話,臉更紅了,像早晨的紅霞。
三、前八裏後八裏,野豬和狼
雪厚路滑,我想走訪幾個學生家長,便開了我帶來的越野車,黑虎廟村黨支部書記的家就在路邊,他知道我的行程,就頂著寒風在路口等著,眯著眼朝我們這兒張望,一出氣,臉前一片白霧。車到他跟前停下,他一拉車門就上來了。
他是黑虎廟村的活地圖,在車上指著周圍的山,把黑虎廟的地形一下子說得清清楚楚。
“我這黑虎廟村呢,說大很大,十幾平方公裏,說山高嘛,也一般,海拔1600多米,深溝處嘛,海拔600多米,說人嘛,不多也不少,1300多人,管著13個自然村,大的自然村有十幾戶,小的就一兩戶,你看那條小路,羊腸子一樣,大都是這樣的路,連著一個個自然村,連著一個個學生,黑虎廟小學雖然在村子中間,但是最遠的學生,要走3個多小時才能到達學校。所以呢,學校老師有一個最基本的任務,就是周末送孩子們回家。”
坐在車上的老教師對我說:“張玉滾來時,二十郎當歲,正年輕,送遠路學生的任務,幾乎就他包了,春秋天還好些,一到隆冬盛夏,這山路就是吃人路,冬天路上有雪,就像今天這路,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學生小,害怕,他就背著,常常他滑倒了,學生在他身上沒事。”
說到這兒,到了一個學生家,門鎖著,雪已經把門前麵的台階堆滿了,看來下雪以來,沒有人進出過。
支書告訴我,這是哪一個學生家,父母在南方打工,一年多沒回來了。
很快又經過3個學生家,也是鎖著門,沒人。有一家門口蹲著一條狗,見了我們,低著頭跑開,一聲沒吭,我們走了,它才又回去蹲在門口。
老師對我說:“這3家也是留守兒童家庭,父母都出去打工了,兒女就交給了學校。”
“大部分過春節的時候回來。”支書說,“回來就趕到學校,去拜見學校老師,說學校老師才是學生的家,老師是學生家長。”
“主要是張玉滾老師。”老師補充說,“大部分老師都老了,拖家帶口的,張玉滾老師兩口子年輕,不分黑明地守著學校,守著娃娃們。”
“確實是這樣。”支書接住話,“世界大,在外打工確實比在山裏掙的錢多,過年期間很多打工青年到我家訴苦,說是娃娃們不認他們了,一生氣就要去學校,說他們沒有張老師對他們好。又氣又笑地,說能在外麵放心打工,主要是家裏有張玉滾這樣的貼心老師。”
車停住了,在一條極窄的小路拐彎處,一個老人在掃雪,見我們過來,停下,拄著掃帚看車玻璃。
書記跳下車,從老人手裏接過掃帚掃雪,兩個老師邊下車邊給我介紹,這是學生張朋的爺爺。
老人硬是拉我們到屋裏坐下,拿出山貨給我們吃,一聽說我是來采訪的,就直直地看著我問:“你見過這麼好的老師沒?”
我笑笑。
“你肯定沒見過。”指指腦袋,“他這個心裏,光想著娃娃們,沒他自己。”
“前年夏天吧,我到晚上10點了,還不見孫子回來,就給張老師打了個電話,張老師正在改作業哩,一聽就帶著媳婦跑出學校了,打著手電一路找我孫子。找了七八裏,才在路邊找到我孫子,這個沒腦子的,竟然靠著石頭睡著了。”
我一笑:“找著了就好。”
“這個沒出息的,嘴角角還流著口水呢!張玉滾兩口子見娃娃睡得這麼香,不忍心叫醒娃娃,就給背回來了。”
一頓,又說:“第二天我兒子打電話回來,我劈頭就給了他一句:對你兒子的好,你比張玉滾老師差遠了!”
又走訪了幾個家庭後,路上的雪化了一些,我們的車開到了尖頂山上,車停了下來,我們踩著積雪,感歎大山深處雪景真好。
支書笑了:“說是景,當然是好景,但是在我們眼裏,這是險得要命的山路。”
說著朝前一指,“那邊,是黑虎廟小學,那邊,是高丘鎮,看著好像不遠,其實距離50多裏,你看這山前邊,是一條陡坡路,長8裏,我們叫它前八裏,後麵,又是陡坡,我們叫它後八裏,這是要命的前後8裏,當年張玉滾來學校的時候,長達七八年時間,這條山路是羊腸小道,不通車,要到高丘鎮去買學生書本、作業本和文具,就得翻山越嶺地趕路,最快也得10個小時,早晨天不明出發,買了書本文具,用扁擔挑上,一路奔波,晚上摸黑回來。”
一個老師搓著手,給手裏哈了一口氣,說:“平時都是張玉滾一個人去,那一回文具多,我就一塊去了,去的時候天就陰得重,回來的時候眼見著天黑了,下起雨來,我兩個趕緊跑到前麵一個山洞,把書本文具藏到沒雨的岩石下,等雨停。沒想到雨下了一個晚上,我們就等了一個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