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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到三十和三千多

碾著2019年的第一場大雪,我到河南省鎮平縣采訪伏牛山區黑虎廟小學校長張玉滾。剛住下,接到鎮平縣委宣傳部小劉的電話,說是帶張玉滾來見一下我,我就連忙跑到樓下去。

雪還在下,我剛到樓門口,就見小劉和一個50多歲的人朝我走來,對我介紹說:“這就是張玉滾。”

我連忙過去握手,心裏卻嘀咕:這怎麼能是張玉滾?!張玉滾怎麼是一個老漢?

忍不住問了一句:“我查過資料,記得你是80年出生的。”

“是啊。”張玉滾微微一笑,有點靦腆。

“好好好!”我連忙岔開話題,心裏卻想,這才30多歲的人,皺紋咋就把臉老相成這了?!遂鬆開手:“咱進屋說。”

“實在對不起,還有一個學生的緊要事情,我先拜訪一下你,一會兒處理完學生的事,再過來。”

他臉上的焦急告訴我,事情重要,於是我就讓他先忙,看著他急匆匆地走進飄飛的雪花中。

鎮平縣委宣傳部的小劉撣撣身上的雪,似乎是在解釋:“在張玉滾心裏,學生的事是最大的事,處理不完,他在你這兒也不安心。”

笑起來的張玉滾,有點靦腆

我連忙說:“沒事沒事,不就是等一會兒麼。”

“也不能讓你等,我安排了老校長吳龍奇來。”突然扭頭:“你看,這不是來了。”

一個高個子壯漢朝我走來,雪花落了一頭,走到樓前,先伸手扒拉了一下頭上的雪,雪撲撒撒落下來,這才直起腰,但頭上還是白的。

我在心裏歎:其實有雪沒雪,他頭上的顏色是一樣的。他才剛剛過六十麼!一般人也就是花白頭發。山區小學呀,你咋這麼費人呢!

我們握手,他的手和張玉滾的手一樣,很涼,很粗糙,卻很有力。

簡單寒暄了一下,我們就進屋,進入正題。

“這事一說就連到十幾年前。”吳校長把他那粗大的手在我眼前閃了一下,“那時候我在菊花場小學當校長,從黑虎廟來了個借讀生,名字叫張玉滾,是到他外婆家住一段的,我看這娃娃眼睛大,靈,卻很少言語,就收了,觀察了幾天,發現這孩子學習非常認真,作業完成得很好,是那種不事張揚、心裏有數的娃娃,就有點喜歡。”

“但是你是校長,你應該喜歡每一個學生,所以我就在放學的時候,把他叫到旁邊,小聲問他,你長大了想幹什麼?他微微一笑,小腳在地上蹭了一下,笑笑,沒答。”

“我知道山裏孩子很難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山裏孩子幾乎沒什麼選擇,能考上大學的就走出山區,考不上的就回家務農。”

“我就蹲下來,看著他的眼睛,聲音又小了一些,問,你想不想當老師?”

我不禁感歎:“他那麼小,你就能看準?”

吳校長說:“俺這兒人說,三歲看到老,我認這話。我就從這娃娃的做派上,看準了,那時候當老師還是好職業,所以我一說,想著張玉滾肯定高興地答應。”

“他低下頭,想了想,腳又在地上蹭蹭,不看我,看著腳。”

吳校長深吸一口氣:“恁小就恁沉穩,我高興,我就又拍拍他的頭,問,行不?”

“他這才點點頭,聲音很小地說,行。”

我笑了:“總算答應了。”

吳校長說:“但是十幾年後,到了2001年,中國大進步了,外麵的世界很精彩,山區教師是一個幾乎沒有人願意幹的職業。”

“我這時候到黑虎廟小學當校長,8月了,眼看秋季開學了,幾十個學生,5個年級,卻隻有6個老師,而且4個已經到了退休年齡,在我的請求下還繼續為孩子上課,就這,常常一兩個班沒有人上課。”

“我正在一籌莫展時候,聽說張玉滾從南陽師範畢業了,啥話沒說,就去找他。”

我笑了,“十幾年前一個約定,十幾年後去實現。”

小劉在一邊擺了一下手:“情況大不一樣了,這時候年輕人到南方打工,一個月最少也掙個三千多塊,到黑虎廟小學當老師,能有多少錢?”

我看看吳校長。

吳校長用他那隻大手在臉上一抹:“真是說不出口。”說著舉起3個指頭。

我說:“三千?”

他搖搖頭。

我說:“三百。”

他又搖搖頭。

我愣了,身子朝前看著吳校長:“難道三十?”

吳校長點點頭,“還不到三十塊。”搖搖頭,接著說:“因為他來,還隻能是代課老師,所以一個月工資就不到三十塊。”

吳龍奇老校長(左)介紹當年張玉滾入行的情形

我提高了聲音:“三十塊怎麼過活?這一年張玉滾應該21歲了,也該談戀愛了,三十塊錢,吃飯都不夠,還能說媳婦?”一甩手:“他肯定不同意。”

吳校長說:“我知道他肯定不同意,我也知道他的幾個同學已經到了南方,每個月最少掙三千多,有一個已經用了手機,無論到哪裏都能接打電話。這個誘惑是一般人抵擋不了的,所以我想了,我給他講山村情感,我知道這個娃娃是講情感的。”

我一伸手:“關鍵是三千和三十,相差太遠!”

吳校長又摸摸頭,“100多倍啊!”

隨著,他敘述了請張玉滾的過程。

吳校長去時就提了一兜雞蛋,他爹媽一見,就喊:

“老師來了,校長來了,校長看學生,還提著禮!”

這時候張玉滾從裏屋出來,微笑著和吳校長打招呼,吳校長問他在做啥,他說準備去南方打工,而且說已經有同學在深圳說好地方了,工資也高。

吳校長有意問:“你學的是師範,到那兒能當老師麼?”

“爭取吧。”張玉滾說:“一去肯定是打工,走一段看看,人家知道咱的長處了,興許會用咱當老師。”

吳校長看看張玉滾父母,“聽說4個娃中,你們倆最疼這個老三?”

父親笑了,母親點頭說是。

吳校長問:“你們舍得他走,遠隔幾千裏?”

母親一仰頭:“小子娃,走天下,越遠越有出息。”

吳校長低下頭,摸了一下頭,對張玉滾說:“跟我到咱學校看看吧。”

校長說了,張玉滾自然跟著出屋。

母親把雞蛋掂起來遞給校長:“你又沒有事,把雞蛋提走。”

校長當然沒有接,推了一下:“要說沒事,還真有事。”

“啥事說嘛?”

“想讓玉滾當老師。”

“在哪兒?在深圳嗎?”

“嘿嘿。”校長一笑,“是咱黑虎廟小學。”

父母親一聽,臉拉下來了。母親把雞蛋往前遞:“那你更得拿走!”

父親說:“咱都知道,學校老師隻有二三十塊錢工資,就是你校長,正式老師,也不到一千。不說跟到南方打工的人比,就是我在家裏種山茱萸,養香菇,一個月也掙一千多。”

校長臉上掛不住了,自圓其說:“我這雞蛋是看我的學生,祝賀他師範畢業的。”然後立即說:“走,玉滾,咱去學校。”

雖然張玉滾家離學校不遠,但是山路崎嶇,校長就說起了十幾年前的約定。

張玉滾看了校長一眼,沒有吭氣。

到了學校,正是上課時間,卻有學生在院子裏玩耍。校長看著孩子們,一臉惆悵,歎口氣說:“這個班沒有老師了,孩子們沒人管了。”

張玉滾看著孩子們,走過去,對孩子們說:“沒有老師,可以寫作業啊。”

一個孩子說:“沒人布置作業。”

校長看著張玉滾,對孩子們說:“回教室吧,張老師給你們上課。”

孩子們歡呼起來,因為學校裏全是老年老師,突然來了一個年輕老師,學生們很興奮,到教室裏迅速坐好,一雙雙眼睛,直瞪瞪地看著張玉滾。

雖然心裏很矛盾,但是看著一雙雙渴望的眼睛,張玉滾心裏怦然一動,情不自禁地給孩子們上了一課。

下課後,孩子們圍在張玉滾身邊。

校長問:“同學們,張老師講得好不好?”

學生們異口同聲:“好!”

“想不想讓張老師給你們上課?”

“想!”

張玉滾看著學生們,看著一雙雙清澈的眼睛,鼻子酸了。

校長把張玉滾叫到辦公室,倒了一杯茶,放到張玉滾麵前:“咋樣?看看孩子們可憐的,能留下不?”

張玉滾沉默半天,終於點點頭:“好,留下。”

校長笑了。“我就知道,你丟不下山裏的孩子!”他把茶杯往前推推,“家裏的工作,同學的工作,都要你做。難度很大。”

張玉滾沒有吭氣,把茶杯裏的茶喝了,然後走出校長辦公室。

到家後,這個不善言談的人用最簡短的言語對父母說了他的決定:“我要教書,在咱村裏。”

父母和兄弟們都急了,全體反對。

他說:“我當年上小學,老師們沒有丟下我,現在我學的是師範,畢業了,丟下孩子們去掙大錢,良心過不去!”

家裏人自然更生氣,用各種理由勸他改變主意。

他沒有再說一句話,進裏屋去了,關住門。

二、3根手指頭和一條生命

提起張玉滾的妻子,小劉微笑地看著我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張玉滾的妻子張會雲,跟張玉滾,別提多像了。”

我們往黑虎廟小學走去,踏著地上的白雪,路滑。我踩到雪厚處,疑惑地問:“長得像?”

“不不不。”小劉說,“性子像,都不愛說話,都心善。”

說話間就到了學校門口,一個穿著厚棉襖的人在掃雪,由於是背對著我們,我隻能從棉襖是紅顏色的來斷定是個女人。

小劉卻朝她叫:“張會雲。”

她轉過身,應了一聲,還在掃雪,卻將臉轉過來,看著我們。

小劉向她介紹了我,她這才直起腰,拄著掃把,紅彤彤的臉蛋上,一雙眼睛笑得成了兩條線,卻沒有笑聲。

我朝她伸過手,她也將手伸過來,我一握,才知道她的手很冰,便問:“咋不戴手套呢?”

她還是那樣笑著:“不冷。”

我們一行進了學校,學生們正在上課,我們便到了校長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