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風月平分破(1 / 3)

【1】

秋夜陰涼,淩晨三點多,一簇急促的電鈴聲在聶公館一樓的樓梯處響起,睡在樓梯口儲物室的劉管家立刻被驚醒,他趕忙起身拉開門去接電話。

這個時間點所有人都在睡覺,打電話的人多半是有急事。

被他猜的正中,對方是個女人,聲音很是清冷,語氣聽起來有些焦灼,她快速地把話說完,都沒等劉管家回話,就把電話給掛了。

劉管家握著話筒愣了一會,後猛然回過神,回屋套了件長衫就疾步跑上了三樓,直奔聶三公子的房門。

絲絲冷風從半敞的窗戶吹了進來,風中帶著淡淡的桂花香。

許是真的感冒了,聶莛宇睡得並不大熟,一晚上他都打了好幾個噴嚏,最後連鼻子都堵了。傷風者不宜吹冷風,可聶三公子實在覺得呼吸有點困難,他從床上爬起把雕花的紗窗打開了些,還未來得及回床就聽到了敲門聲。

他眉頭微皺,趿拉著拖鞋,朝門口走去。

拉開門,看到一臉慌張的劉管家,聶莛宇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他咳了一聲,稍不耐地問道:“這麼晚,出什麼事了?”

聶莛宇的身上此刻穿著一套法國藍絲絨睡衣,領口微敞,露出半片白玉般的肌膚。天花板上鑲嵌的小夜燈發著幽幽的光,照在他的身上,落下了一層淡黃色的光芒。

劉管家顧不得看三公子臉上陰鬱的表情,急著解釋道:“不好了三公子,出事了!席公館那邊剛打了電話過來說席老爺不行了。”

劉管家本就嗓門大,外加這一嚷嚷,把整個宅子的人都驚醒了大半。其他房間的人聽到響動也都披了衣服出了屋,站在門口看著他們。

“席老爺不行了你跟我們家老三說什麼?”住在二樓的聶二姨太率先不解地開口道。

聶太太在三樓隔著樓梯瞪了她一眼,理了理身上的披肩,朝聶莛宇他們走了過去,神色憂愁道:“我剛迷迷糊糊聽到電鈴聲,原來是席公館的電話,他們說席老爺走了嗎,是不是通知我們去奔喪啊?要的,雖然我們這輩跟席家交情不多,但祖上還是有點淵源的,莛宇現在又在做生意,難免日後要跟席家打交道,咱們去吊唁下也是應該的。”

“不是,太太,人還沒走,但是快不行了。打電話的是席小姐,不是通知我們奔喪,她是找三公子,讓三公子立刻趕去席公館。”劉管家額頭出汗道。

“席小姐?”聶太太臉上閃過幾絲狐疑:“她找莛宇做什麼?”

說完,她又看向聶莛宇,探尋道:“你跟她認識?”

聶莛宇搖了搖頭頭,一陣冷風吹過,他又咳了一聲,伸手捂住臉,不舒服道:“我認識好幾個席小姐,可席公館那個真的不認識。”

“那她找你做什麼?”聶太太很是疑惑道。

聶莛宇放下手,精致的臉上露出無辜的表情:“我也很好奇。”

“她還有說些什麼嗎?”聶莛宇收起了嘴角的微笑,眼神淩厲地朝劉管家問道。

“她沒說幾句話,隻是讓您務必盡快趕去,還有,她還說了您要的東西隻有她能給。”劉管家連忙回道。

“我要的東西?”聶莛宇突然低笑一聲,眯起眼,唇角揚起一絲玩味的微笑:“有點意思。”

“去給我備車。”

幾分鍾後,聶公館的車已經停在了花園外頭。聶莛宇換了一身西裝從屋內走了出來,外麵套了件黑色長大衣,因為受了寒,出門前,他拿了一塊方格絲綢的藍手帕放進了大衣口袋。

剛走到二樓,聶老太太的房門開了,聶書涵扶著老太太走了出來,一臉擔憂地望著他道:“三哥,你真的要去席公館嗎?聽說席家最近挺亂的,席老爺一走,上海灘很多人都會去,你這個點去會不會不大好?要不等明早再去吧,這三更半夜的,席老爺還病危,席小姐找你不是很奇怪嗎?”

聶書涵是聶家的養女,聶家一共有三個兒子,大公子聶莛煊當兵,三公子聶莛宇從商,而這二公子已經不在了。聶二公子聶莛明自幼體弱多病,聶家迷信,買了橋頭邊老賭鬼家的小女兒過來,打算給聶莛明當童養媳。隻可惜這二公子命薄,不到十歲還是早亡了。聶太太心善,沒有將聶書涵趕出去,而是將她收作了養女,讓她跟其他兩個兒子一起長大。

仔細說來,這聶書涵其實跟聶太太親生的沒什麼兩樣,她來聶家的時候才三四歲,對老家的事都不記得了,性格外向又活潑,嘴巴成天跟抹了蜜似的,哄得聶家的人都高高興興的,所以聶家的人都喜歡她,久而久之,也沒人提她曾經是聶家童養媳的事了,對外他們都直接宣稱她是聶家大小姐。

大公子聶莛煊比聶書涵長好幾歲,又因為在北平當差常年不在家,所以聶書涵平素接觸的哥哥就隻有聶莛宇了。她跟聶莛宇年齡相近,兩個人自幼一起長大,因而感情也自然最好。

看到聶莛宇急匆匆地要出門,她還是忍不住為其擔心起來。

聶莛宇聞聲回頭朝她看了一眼,眼神變得有些溫柔:“就是因為奇怪所以我才更要過去。”

聶老太太看他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拄著拐杖不由得嘮叨了幾句:“你別沒幾個正行,最近世道亂,還是小心點好,讓老劉跟你一塊去,也好有個照應。”

聶莛宇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轉頭幾步下了樓,出了聶公館。

聶公館離席公館不遠,都在法租界。十多分鍾後,聶公館的車就停在了席家門口。聶莛宇剛下車就看到席公館的大門敞開著,幾個小廝正忙裏忙外在搬喪禮要用的東西。雖說他來之前還聽說這席老爺沒死,但應該是挺不過今晚了,不然席家的人也不會急著這麼快就把那些東西給拿出來。

聶莛宇獨身走進了聶公館,發現館內聚了不少人,席家的宗親老老少少都在,但不知什麼原因都被堵在了底樓的院子裏。他們圍聚在一起,眼睛都往樓上瞄著。席二爺最急躁,連凳子板都坐不住,一直在院子裏走來走去,就是不知道這席老爺什麼時候咽氣。

突然聽到門外的腳步聲,院子裏的人都驚了一把,齊齊轉過頭朝聶莛宇望了過去。這個點來人本來就很稀奇,看到來人後,席家幾個宗親的臉上都露出了驚愕的表情。

“聶三公子,你怎麼來了?”問話的是席三爺家的兒子席禮,他以前跟聶莛宇是同校生,在學校有過幾麵之緣,所以第一個認出了他。

聽到“聶三公子”這四個字,席家的人眼睛都亮了起來,特別是席二爺兩隻眼睛都瞪成了牛眼。

好個聶三公子,今天席錦書剛跟他們攤牌說她跟聶莛宇生了個私生子,這三公子就找上門來了。怎麼,一聽說席老爺不行了,連他個外姓人都要趕著來分家產了。

席二爺氣得看著聶莛宇那叫一個咬牙切齒,其他人見了聶三公子也沒什麼好臉色。

聶莛宇還不清楚什麼情況,一進門就被一群人虎視眈眈地瞪著,他脊背有點發冷,正尷尬得不知道要怎麼回時,就看到二樓主屋的門開了,一個穿著黑色長袖旗袍的姑娘從裏麵走了出來,冷著張臉看向了他。

許是剛哭過,那姑娘紅著雙眼,看著他的眼神雖有些漠然,但竟有點楚楚可憐的意味。看那姑娘的年紀,不過才二十出頭,肯定不是席太太。

看眼前席家人的臉色,聶莛宇心裏已經猜到了那姑娘的身份,他禮貌性地朝她頷了頷首,剛要打招呼,就聽到她很熟稔地叫他道:“莛宇,上來吧,我爹要見你。”

聶莛宇喉嚨突然被嗆了一下,他咳了一聲,抬頭,一雙鳳眼驚愕地看向席錦書。

什麼情況?

席錦書直接無視了他疑惑的目光,說完轉身回了主屋,重新關上了門,都沒跟席家其他人多嘴一句。

席二爺看著聶莛宇的眼睛都能滲出血來。

聶莛宇一頭霧水地舔了舔嘴唇,對著眾人幹笑了下,跟著陳管家上了二樓。

【2】

席公館的臥室內部裝飾與聶公館極盡不同,看得出來席老爺是個比較守舊的中國男人,主臥內的家具都選用的是上好的紅木家具,入門的木地板處鋪著塊碩大的白虎皮,門口立著兩個一人高的青花瓷瓶,瓶中插著幾幅丹青卷。

離門兩三米遠的地方立著塊紅木雕刻的鏤花屏風,屏風的中間鑲嵌著兩幅花鳥圖,席老爺的床就在那屏風後。

聶莛宇剛進門就看到了坐在席老爺床頭掩麵哭泣的老婦人的身影,婦人身旁站著個中年女仆,還有個粉雕玉琢的小男孩,男孩不過四五歲的年紀,穿著一身黑色小西裝,正依偎在席夫人的身上小聲地啜泣著。

說是席老爺要見他,可聶莛宇跟著陳管家走到屏風後的時候發現席老爺已經咽氣了。

席太太看到陳管家,從床沿邊站起了身,手裏拿著帕子抹了把眼淚,都沒顧不得上看聶莛宇一眼,直接朝管家道:“沐笙走了,你去把準備好的衣服給他換上,先不要聲張,等錦書的意思。”

“噯。”陳管家應了聲,老眼紅了些,轉身去了一旁的衣櫃那拿了套壽衣出來。

聶莛宇被晾在一旁,尷尬地不知道如何是處。他明明親眼看見席小姐進屋的,這會在房間竟然不見她人。他想問但又不好問,這時席太太也注意到了他,朝他看了一眼,連話都沒說出口,眼眶又紅了起來。

聶莛宇暗自歎了口氣,禮貌性地上前,對著席太太鞠了個躬,道了聲:“太太節哀。”

席太太點了點頭,拿著錦帕又一次擦拭了下眼淚。倚在她身旁的小男孩此刻站直了身體,正睜著一雙大眼睛定定地打量著聶莛宇。

聶莛宇被他看得渾身有些不自在,他喉嚨一陣腥癢,忍不住又咳了一聲,別過頭去,正好看到管家抱著壽衣走了過來。

他讓開了道,在旁看著陳管家跟女仆搬弄著席老爺的身體,小心翼翼地給他解身上的衣服。

他拘謹地站在旁邊,猶豫著要不要上前幫個忙時,在床旁邊的書架動了下,露出個偏房來,消失不見的席錦書從裏麵走了出來,對他招了招手,冷聲道:“你進來下。”

旁人見了聶莛宇起碼都會稱呼一聲“聶三公子”,再不濟都會叫一聲“聶先生”,可這個席大小姐倒好,連個稱呼都給他省了。

聶莛宇暗自哂笑了下,看在她剛喪父的份上沒有跟她一般計較,乖乖跟著席錦書進了偏房。

偏房內擺放著席老爺生前收藏的多幅古字畫,席錦書站在書桌旁,拿著一支狼毫筆在一張信紙上寫著什麼。聶莛宇站在離她三米遠的地方眯著眼細細地打量著她。

這是他第一次見這個席大小姐,早前聽說這席小姐在英國留學,他以為會見到洋派美人,可這席小姐的穿著打扮倒還是很中式化,就連她的長相也是,很典型的中國古典美人臉。

瓜子臉,柳葉眉,一雙杏眼清澈明亮,聶莛宇見過的美女不少,席錦書這樣的姿色在他見過的女人中隻能算是中等,可是她身上那股不符合她年齡的從容淡定是他在其他女人身上從未見過的。

毫無任何花樣裝飾的黑色旗袍穿在她的身上,非但沒有顯得她土氣,反而襯得她的氣質更加清冷。

有些東西那是與生俱來的,她光站在那裏,不聲不響,都能讓人感覺到一股冷意與壓迫感。

約莫幾分鍾後,聶莛宇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不知道席小姐這個時辰找聶某所為何事?”

她之前在席家宗親麵前說席老爺有話要跟他說,現在看這個情形,有話跟他的說可能是未必是席老爺,而是她席大小姐。

聞言,席錦書抬頭看了他一眼,目光深諳道:“我找聶三公子是想談筆交易。”

“哦?”聶莛宇饒有趣味地挑了挑好看的眉頭:“席小姐這個時候找聶某談交易未免有點不大合常理吧。席老爺剛走,席小姐這會應該是給亡父料理後事才對。”

“後事會了,但也得等我跟三公子的交易談妥了才行。”席錦書放下手中的筆墨,拿著寫好的書信紙朝聶莛宇走了過來,遞給了他。

“我聽說聶三公子的恒源紗廠辦得不錯,不過才短短兩年多的時間,就成了上海第一大紗廠,就連榮老爺開辦的紗廠生意都搶了不少。不過我也聽說,三公子最近想要將紗廠擴建,資金上有些困難,各家銀行礙於與榮老爺的交情都不願意發放貸款給三公子。不過我可以幫三公子籌到你想要的錢,隻要你簽了手上這份合約。”席錦書坐到了一旁的檀木椅上,倒了一杯茶,一邊喝著一邊有條不紊地朝聶莛宇說道。

“席小姐真是對聶某挺了解的啊!”聶莛宇眯著眼微笑道,眼神閃爍著危險的光。

跟聶三公子做過生意的人都知道,寧可與狼共舞,也不可與虎謀皮。想跟聶三公子做生意,那得做好被坑的準備。聶三公子會給你賺錢,但前提得他自己先賺飽。人家做生意是不做虧本買賣,而聶三公子做生意是隻做大買賣,不做小買賣。聶莛宇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隻手空拳,不靠家族勢力打拚到現在這番光景,憑的可不是他這張欺騙性十足的臉,而是他的手段。

席錦書既然敢跟聶莛宇談交易,那她自然是清楚這一點的。

聶莛宇要的錢數目不小,而她所謀的東西也不廉價。

“既然席小姐這麼有誠意,那我就先來看看席小姐的合約吧,要是席小姐要的聶某給不起,那交易也是做不了的。”聶莛宇笑著說道,目光落在了手中的信紙上,看到上麵的字眼後,他的笑容頓時凝住,一臉難以置信地看向了身旁靜靜喝茶的席錦書。

席錦書給他的根本就不是什麼合約,而是一張婚書。

“嘉禮初成,良緣遂締,同心同德,宜室宜家,相敬如賓,風月平分破……”

婚書最後的落款處一欄用正楷寫著她的名字,“席錦書”三個字清雋有力,如同她這個人一樣。

“席小姐你這是什麼意思?”聶莛宇拿著婚書,不明所以地問她。

他與人談過很多生意,這是他第一次看不透對方的意圖。

席錦書將手中的茶杯放回了茶幾上,站了起來,清冷的眸子直接對上他那雙略帶桃花的眼眸:“我想席家的事三公子定有所耳聞吧,家父生前叱吒上海,榮辱一生,無愧他人。如今英年早逝,家有豺狼,外有虎豹,上海灘無數雙眼睛盯著家父遺留下來的產業,等著家父咽氣來瓜分席家。在這偏房之外,躺在床上的是亡父,哭泣的是孤母,懵懂的是幼子,家父福薄,獨剩錦書一女,錦書雖為女兒身,但也勢必要維護家父一生的心血。世恩才五歲,是個私生子,無法進席家的門。所以我必須得嫁人,給他找個爹,讓他名正言順地進席家,培養他成為席家的新掌權人……”

“等等,所以你就找上我了?”聶莛宇聽得差點跌掉了下巴,他驚訝地上下打量了席錦書一番,搖了搖頭,嘖嘖道:“席小姐,我看你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你說你怎麼就這麼想不開,年紀輕輕就生了個私生子呢?我能好奇地問下,你孩子生父是誰嗎?”

“那不關你的事。”席錦書板著臉道。

“怎麼就不關我的事呢!你既然要跟我結婚,我要接盤俠,我總歸得知道給誰當接盤俠吧?”聶莛宇一臉真摯地看著席錦書壞笑道。

上海灘的名媛有故事的多的去了,不過像席大小姐這麼有故事的,聶莛宇還是頭一次見。

席錦書定定地望了會挑釁的聶莛宇,突然冷笑一聲:“看來聶三公子是答應做這個交易了,那麼作為交易雙方,應該講究公平,要麼大家都坦誠相待好了,我告訴三公子世恩親爹是誰,三公子也告訴我先夫人沈妍筠到底是為何被休出聶家的可好?”

提到沈妍筠三個字,聶莛宇臉上的笑容頓時不見了。整個上海灘的人都知道,在聶三公子麵前絕對不能提他的第一任太太,更加不能提她離開聶家的原因,因為這原因說起來很不光彩。

說到沈妍筠這個人她是誰呢?

她曾是上海百樂門舞廳的頭牌,紅極一時,很多達官顯貴都願意一擲千金博她一笑。

兩年前,她突然跟聶莛宇相好,聶莛宇不顧家裏人的反對,一意孤行把她娶進了聶家。沈妍筠一下子從舞女變成了聶太太。

不過她這個聶太太可沒安分多久,就被人撞見她紅杏出牆,給聶莛宇戴了綠帽子。再後來,就聽說她得了“花柳病”被聶家休了出去。

聶三公子丟不起這個臉,直接把她送出了上海。說是送,但大家都在說聶莛宇是趕人家走的,畢竟被戴了綠帽子誰都不會高興,何況還是要麵子的聶三公子呢。

這沈妍筠現在是生是死誰也不知道,但上海灘的人很快就忘卻了她。因為大上海永遠不缺她這樣的交際花,而聶三公子身邊也永遠不缺女人。

“席小姐既然這麼說了,那麼過去的事,咱們彼此就不要問了,我們還是來聊聊生意吧。席小姐打算用一個紗廠的融資來讓我娶你,這嫁妝會不會嫌少了點。”聶莛宇坐到了先前席錦書坐過的檀木椅上,直接就著她喝過的茶杯倒了一杯茶,微微抿了一口。

是上好的雨前龍井,味道不錯。

“婚後等我掌到席家的權,我可以每年給你席家所有產業盈利潤的百分之二十,但前提是,你能確保我成為席家的掌權人。”席錦書看著他說道。

“成交。”聶莛宇放下茶杯,朝席錦書伸出手來。

她沒有回握。

聶莛宇無所謂地笑了笑,收回手,起身走到了書桌旁,拿著她之前寫過的狼毫筆,在那紙婚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席錦書”“聶莛宇”這兩個日後在上海灘赫赫有名的名字被書寫在一起,對所有人而言,那是一段傳奇婚姻的開始,可是當事人都很清楚,那隻不過是一段沒有感情的交易。

聶莛宇將婚書送還給席錦書保管,看著她清秀的臉頰,他實在忍不住好奇又問了她一句:“席小姐是怎麼確定我不會嫌棄你有私生子呢?萬一我不答應合作,你一個女孩子豈不是很丟臉。”

席錦書抬眼麵無表情地看著他:“你會答應的,因為這上海灘再也沒有比聶三公子更貪的人了,還有,我都沒有嫌棄你是個二婚頭,你憑什麼嫌棄我有私生子?”

聶莛宇又咳了一聲,看來有些人比他想象的還要牙尖嘴利。

交易談妥,接下來就是公布於眾了。

離開偏房前,席錦書突然回頭問聶莛宇:“三公子可會唱戲?”

聶莛宇大概明白她是什麼意思,勾唇微笑道:“雖不擅長,但應該不會比席小姐唱得差。”

“那最好不過。”她冷然道,一雙清眸淡淡地掃了他一眼。

書架重新被關上,主臥內,陳管家已經給席老爺換好了衣服,席太太他們都守在床前。

看到席錦書出來,席太太踉蹌地走了過來,拉著女兒的手,問:“談好了嗎?”

席錦書伸手握住母親顫抖冰冷的手,安撫性地揉捏了幾下,說:“母親放心。”

說完,她看向了管家陳西:“開門吧,讓二叔他們進來吧,消息放出去,準備迎客。”

“是。”陳西領命而去。

主臥的大門再度拉開,席太太跟席錦書的哭聲突然傳了出來,被堵在院子裏的席家宗親們聽到哭聲全都撲上了樓來。為了顯示他們有多“痛心”,他們是一路哭著進來的。

聶莛宇就站在席錦書的身後,作為席小姐私生子的“親爹”,他此刻正很體貼地手放在席小姐的肩膀上安撫著,臉上的神情也是十分的悲痛,可他的內心卻很是迷惑。

看著跪在席老爺床前握著父親的手突然嚎嚎大哭的席錦書,他突然有些看不明白,前一秒還冷若冰山的女子,下一秒就哭得梨花帶雨,他不知道是席小姐演技太好,還是她這個人城府太深。

【3】

席老爺走了,要通知的人很多。管家陳西又是打電話又是跑郵局發電報的忙得不可開交。家裏的小廝們在忙著布置靈堂,席家的幾個宗親還圍聚在席老爺的臥房裏大哭不已。

席二爺率先走了出來,下了樓,喊了人從後院抬了口檀香木製的黑木棺材進來。

待靈堂布置好,席老爺的幾個侄子抬著他的屍身小心翼翼地下了樓,席錦書攜著傷心過度的席太太走在他們後頭,後麵跟著聶莛宇還有席家的其他人。

銅錢墊背,嘴裏含珠,躺在棺材裏的席老爺麵容慈祥得就像睡著了一樣,可是在外的所有人都知道,他這一睡,睡塌了席家的一片天。

席老爺沒咽氣前,席二爺一直等著他咽氣,可真看到席二爺咽氣了,席二爺站在席老爺的棺材那竟然忍不住吼吼大哭起來。

一來他是真的有些舍不得他這大哥,席老爺在世時,對他們兄弟幾個雖很嚴厲,但平日裏也沒少擔待他們,他們一家老小能有現在的安穩日子過,全都依仗著席老爺,席老爺沒了,他自然是傷感情的。二來他是在憂心席老爺走了,先甭管誰掌席家權,這席家日後在上海灘的位置肯定大不如前,他們的好日子也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越想他就哭得越傷心,他一哭,其他人也都又跟著哭了起來。沒多久,席公館內就哭聲四起。

小廝在公館門口掛上了白燈籠,沒多久,一輛黑色的普利茅斯轎車停在了席公館門口,下來的是彙豐銀行的副買辦龔子橋,也是席老爺的徒弟。

席老爺臥床那會,他正在東北幫席老爺打理那兒的錢莊。戰爭爆發後,東三省戰事很吃緊,得知席老爺腦溢血後,他一時半會趕不回來,這不昨晚剛到的上海,正準備天亮了來席公館探望席老爺,結果就接到了劉管家的電話,說席老爺走了,他便立刻趕了過來。

龔子橋剛走進靈堂,看到席老爺的棺材,立刻跪了下來,對著席老爺的靈位,哭著叫了好幾聲:“恩師,慶生來晚了。”

席太太剛停下眼淚,看到他哭得如此悲痛,又忍不住跟著一起抹淚。席錦書從棺材邊站了起來,走到龔子橋身旁,將他扶到了一旁的座位上,沙啞著喉嚨,道了聲:“師哥,路上辛苦了。”

龔子橋愣愣地盯著她看了會,後才認出她來,趕忙搖了搖頭,道:“不辛苦不辛苦,倒是沒趕上見恩師最後一麵。”

席錦書輕輕地拍了拍幾下他的肩膀,算作安慰。

席家的其他人,以席二爺為首看到龔子橋出現,都沉了臉色,抿著嘴沒說話。

整個上海灘的人都知道,席老爺一走,龔子橋是最有可能接任彙豐銀行新買辦的。上海灘的那些商行老板之所以先前都巴結席家,都是因為席老爺是上海第一銀行的買辦,大家都想通過他來辦貸款。現在好了,席老爺死了,買辦就要易主,以後誰還來巴結席家。

想到這,席二爺他們連帶看龔子橋的眼神都變得嫉恨起來,好像是他逼死的席老爺一般。再看席錦書,還對龔子橋和顏悅色的,果真是丫頭片子,不知大局,人家都要爬到你頭上來了,竟還把人家當自己人。

哭過幾旬,天也漸漸亮了,席家的人各懷著心事,席太太哭暈了過去,被人扶進了臥房休息,就剩下席錦書跟龔子橋還跪坐在席老爺的靈位前,兩人一邊燒紙,一邊時不時地搭嘴說上幾句話,大多都是些客套話。

此刻在整個公館裏最無所事事的就是聶莛宇了,雖說他已經答應陪席小姐唱戲了,可是他這戲著實不怎麼好唱。

看席家人看他的眼神,他也猜到席二爺他們已經知道他跟席小姐“關係匪淺”了,隻不過大家現在都忙著葬禮的事,他們抽不得功夫來盤問他。

沒人理會他,聶莛宇也落得個清閑。等天再亮點,大半個上海灘的人都會來席公館吊唁,他正好趁這個時候好好想個說法,好到時跟那些人解釋他跟席小姐的關係。

要知道他倆一個是黃金單身漢,一個是未出閣的大家閨秀,突然有了個四五歲的孩子,要編個像樣的故事讓人信服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過這事再難也難不倒聶三公子,到底怎麼說,聶莛宇心裏已經有了想法,反正橫豎不過就是個不要臉麵,他都已經是個被戴過綠帽子的二婚頭了,臉麵這種東西哪有錢來得重要。

至於那席小姐,他朝靈堂那看了一眼,瞥到那人一身清冷素服側對著他跪坐在那,無奈地搖了搖頭。那可是他未來的財神爺,豈能丟她的臉麵。

天方出現了魚肚白,天色越來越明亮,停在席公館門口的汽車越來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