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血色正濃(2 / 3)

榮湛林臉上一燙,他覺得自己有些被看清了,但也無可奈何。李璨恒說的沒錯,對於席錦書被抓一事,他的確腦子一團亂,幫不到什麼忙。

想到這,他的心情變得沉重了許多。

鄭抱真他們的車一路往前駛著,席錦書跟鄭抱真還有另外三個穿著長衫的男人坐在車後箱內,他們的四周被厚重的尼龍布包裹著,看不到外麵的情況。

她獨自坐在角落裏,看著綁她的那幾個人在說著話,談論著逃跑的路線。她坐得離他們有點遠,他們說話都是咬著耳朵,她也聽不大清。

不知過了多久,那個殺了加藤賀司的殺手朝他走了過來,雙手作揖,抱歉道:“席小姐,今晚真是得罪了。”

席錦書沒有說話,她難受地動了動被尼龍繩綁著的雙手。

那人似乎看出了她的意圖,很有誠意地彎腰給她解了手上的繩索。

席錦書微微地鬆了口氣,活動了下酸疼的四肢,臉上的表情很是平靜,她抬眼看著眼前的殺手一眼,淡定道:“先生用不著道歉,今晚是我請先生來的,你們幫我除了加藤賀司,是我該感謝先生才是。允諾給先生的酬金,剩下的尾款我會讓虎子直接送去漕幫。先生可以找個無人的地方,把我放下即可,放心,對於你們的身份我絕不會泄露任何,也煩請先生能將這次交易守口如瓶。”

似乎沒想到席錦書會對他突然說出這樣的話,鄭抱真有些驚訝地看著她,微笑地問:“原來席小姐也想除了加藤?”

他的問題很奇怪,席錦書有些聽不懂,她當即蹙起了眉頭,警覺地站起身來,摸著車廂壁,往後退了幾步,冷聲問道:“你們不是漕幫的人?”

那人又笑了幾聲,臉上毫無惡意地朝席錦書安撫道:“席小姐不必驚慌,我們的確不是漕幫的人,但我們也不是什麼惡人。”

“你們到底是誰?”席錦書厲聲問。

“不知席小姐有沒有聽說鐵血鋤奸團?鄙人姓鄭,名抱真,這幾位兄弟是我的戰友,也都是我們團的成員。我們這個團隻殺漢奸跟日本人,所以席小姐的生命暫時是無憂的。”鄭抱真爽朗地笑著說道。

“暫時?”席錦書的臉又白了幾分,她探尋地打量著鄭抱真:“鄭先生的意思是?”

鄭抱真又笑了:“席小姐果真跟傳說中不假,是個聰明人。我們殺了加藤賀司,現在不僅是日本憲兵隊的人要通緝我們,國民黨以及巡捕房的人都在搜索我們。陸地肯定走不了了,所以還請席小姐幫個忙,助我們離開,今日我綁走席小姐,那也不是不得已而為之。”

席錦書默聲凝思了會,然後抬眼再度看向鄭抱真,問:“鄭先生需要我幫什麼忙?”

“之前聽聞席家產業巨大,跟漕幫淵源頗深。席小姐剛提起漕幫,那自然是知道漕幫的。我想請席小姐替我們向漕幫借條水路,送我們離開上海。”

席錦書皺起了眉頭:“鄭先生,不是錦書不願幫先生這個忙,而是漕幫雖與席家有淵源,但自家父去世後,漕幫就與席家斷了聯係。漕幫是江湖勢力,家父覺得那不該是我一個女孩子能掌控的東西,所以自幼他將我學習經濟,給我介紹席家所有產業,唯獨漕幫這一塊,從不讓我涉及。我先前為了除掉加藤,不得已動用這塊勢力,也是借的家裏老管家去聯係的漕幫。如今我在你手上,實在無法回席家再去請老管家,這對我們席家來說不安全。對於漕幫所在,漕幫所有人,我並不認識,鄭先生,你讓我如何去幫你借路。”

“這一點,席小姐不必擔心,我們已經幫你籌備好了。”鄭抱真微笑著,拽住了席錦書的手。

席錦書擰起眉頭,驚愕地看著他。

車突然停了下來,車內的所有人都跳下了車,鄭抱真拉著席錦書也一同下了車。

席錦書站在河邊,望著河中央屹立著的那片水上建築,內心頓時明朗了起來。

鄭抱真鬆開了她的手,指著不遠處在黑夜中發著點點燈光的房屋,嬉笑道:“這裏就是漕幫,席小姐,請。”

席錦書深吸了口,提起裙擺,雙腳踏上了眼前的石橋。

【4】

守門的小弟進來說席小姐上門拜訪的時候,張定河正坐在祠堂大廳裏喝茶。

近日裏世道不大太平,他年事已高,身子骨已經不再硬朗,那些年輕人要爭要搶的東西他都看不上眼了,一心隻想守得眼前這三畝田地,得空喝個涼茶便足以了。

底下的人匆匆進屋,說了事後,張定河皺了皺眉頭,放下了茶杯,問:“哪個席小姐?”

“席公館那位。”那人喘著氣道。

張定河冷下臉來,凝思了會,想起不久前席公館陳管家打來的那一通電話,他暗自叫了聲“不妙”。

陳管家電話裏說讓他出幾個弟兄偷偷幹掉一個日本人,他嘴上應承著,但實際上並未打算出手。

他們漕幫雖曾受過席公館的恩,但眼下,戰事緊張,小日本攻勢太猛,不僅占領了東三省,還把半個上海灘都占據了。就連那蔣先生都迫不得已跟他們簽了和平合約,他們一個江湖幫派若得罪了日本人,那絕無好處可言。可席家的麵子又拂不得,原本他想讓人不暴露身份隨便請幾個愛混的小癟三,給幾個錢,讓他們去做這件事,這樣就算事情沒辦成,也跟他們漕幫無關,可他還沒讓手下去找人呢,這席小姐就找上門來了。難不成是她嫌他們手腳太慢,來興師問罪的?

張定河暗自揣測了一番,然後朝手下揮了揮手,示意他請席錦書進來。

在漕幫子弟的帶領下,席錦書跟鄭抱真一同進了屋,鋤奸團的另外幾個人被攔在了屋外。

張定河先前沒跟席錦書打過交道,他們漕幫與席家的生意之前一直由席老爺經手著,凡事隻聽席老爺的號令。席老爺一走,聽說席家由個女娃娃掌權後,漕幫就自動斷去了與席家的聯係。

一是漕幫是草莽組合,幫派裏的都是些粗莽漢子,聽不得女人號令。二是他們也沒指望一個女娃娃能管好席家,又能帶給他們多少好處,所以這聯係斷了就斷了吧。至於他答應陳管家除去加藤,那也不過是看在席家與漕幫過去的情分上。

席錦書進屋的時候,張定河又坐回了自己的太師椅上悠閑地喝著茶,他沒有起身相迎的意思,主要是他輩分在那,沒道理給個女娃娃鞠躬作揖。他本想表現出一副安如泰山的模樣,可是看到跟在席錦書身後的人時,張定河這泰山就安定不了了。

他激動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手中的茶杯摔在了地上。

“你怎麼在這?”張定河震驚看著鄭抱真問道。

鄭抱真笑了笑,彎腰對他作了個揖,打招呼道:“張閣老,好久不見,你身子骨還是健朗得很啊。”

張定河沒好氣地朝他哼了一聲,轉頭看向了頭發有些淩亂的席錦書,他愣了下,然後語氣緩和了些許,朝席錦書直接道:“不知席小姐突然前來所為何事?”

席錦書並不認識張定河,但聽鄭抱真稱呼他為“張閣老”,心想他應該是漕幫掌權的,便跟著鄭抱真作揖道:“張閣老叨擾了,錦書今晚前來,是想請閣老幫個忙。”

張定河心想她應該是為了讓他刺殺日本人的事,他就不是很想接這個活,現在又看到鄭抱真,心裏更是排斥得很。

這鄭抱真是王亞樵的手下,要說王亞樵是誰,那是當世第一殺手,也是江湖上另一個幫派斧頭幫的老大。斧頭幫看不上他們漕幫膽小怕事,隻顧賺錢,不顧民族大義。而他們漕幫也看不上斧頭幫全是愣頭青,到處惹事生非,今天刺殺這個,明天刺殺那個,鬧得上海灘雞犬不寧。所以他們漕幫跟斧頭幫向來都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來往。

江湖上人人都知,見鄭抱真如見王亞樵,鄭抱真出來那準又是誰被刺殺了。他殺的人沒一個是小人物,漕幫若與他沾上關係,估計難保今日太平。

張定河看了看鄭抱真,又看了看一臉鎮定的席錦書,他腦子裏靈光一閃,突然明白這兩人同時出現意味著什麼了。

席錦書想殺日本的加藤賀司,鄭抱真他們又專殺日本人,會不會在刺殺加藤這件事上,席錦書不僅找了他們漕幫幫忙,也向斧頭幫拋出了橄欖枝?

想到這,張定河頓時有種被戲弄的感覺,他當即恨恨地回席錦書道:“席小姐既然事已了,又何必跑來我這求幫忙。有鄭先生在,席小姐還需我們漕幫做什麼!”

看張定河與鄭抱真的樣子,席錦書猜這兩人是舊識。現在張定河這般說話,他應該已經猜到加藤賀司已經死了,以為席錦書玩弄了他們漕幫,所以才這麼生氣。

席錦書目光凜了凜,對著張定河再度作揖道:“張閣老誤會了,我與鄭先生也就今晚才相識。我與你做的交易,從未與他人再做過。不過現今這場交易已經無意義了。我今晚來這裏找閣老您,想讓你幫的是另外一個忙,不過這忙的確跟鄭先生有關,我想問漕幫借一條水路,送鄭先生他們離開。”

席錦書毫不遮掩地說出了自己的意圖,張定河定定地看著她,仿佛聽到了個笑話一般,突然冷笑起來,朝席錦書道:“席小姐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先不說我們漕幫與鄭抱真他們所在的斧頭幫從不聯係,就鄭抱真所殺過的人,你知道外麵有多少人想要抓他們。日本憲兵隊,國民黨黨政軍,法租界巡捕房,席小姐輕飄飄一句話問我借一條水路,你可知這條水路我倘若借了,若被他人知道是我漕幫放走了鄭抱真他們,我們會落得一個什麼下場。”

“我自然知曉這其中的厲害關係,所以我今日向閣老提出這樣的請求,並不是什麼都不給。”席錦書道。

張定河不屑地嗤了一聲:“席小姐若是提錢的話大可不必,我們漕幫的人雖然貪錢,但更惜命。漕幫底下一百多個兄弟,如今好不容易在這方土地上討得幾分太平,可不想就此丟了命。”

“張閣老您誤會了,我能給你的不隻是錢。”席錦書淡然道。

“哦?”張定河的臉上露出好笑地表情來:“席小姐除了錢還能給我什麼?”

席錦書看了眼四周,不說話。

張定河屏退了下人後,想要把鄭抱真一並趕出屋,但被席錦書攔住了。

“鄭先生可以留下,我相信鄭先生對我所說的並不感興趣。”席錦書道,轉身從容地坐到了張定河方才坐過的太師椅上,拿起茶壺,不客氣地給自己倒上了一杯茶。

茶水冷了,但不礙事,一路奔波到現在,她有些渴了。

“席小姐別賣關子了,說吧,你到底能給我什麼東西,值得我為你們冒這樣的險。”張定河不耐地說道。

席錦書一笑,抬眼看著他,眸眼漆黑如同當晚的夜空:“不久前,我在家父的書房內找到了一張圖,仔細看,那竟是一張海上藏寶圖。先前,我還不知這圖有何用,但現在看到張閣老,想起漕幫與我們席家這些年來的諸多聯係,我想漕幫過去之所以聽命家父,與席家交好,也許跟這張圖有關。倘若我把此圖贈予漕幫,張閣老是否願意今晚借我一條水路。”

席錦書說完,低頭又喝了一口茶。

張定河的臉色頓時鐵青了下來,他緊張地湊到席錦書的麵前,用力地拽著她的手道:“你知道那張圖?”

席錦書放下茶杯,望著他笑了笑:“當然,不然張閣老覺得我憑什麼站在這裏跟你提要求,難不成就因為我是席家的小姐嗎?”

張定河鬆開了攥著席錦書的手,往後退了幾句,有些狐疑地看著席錦書道:“席小姐,我憑什麼信你事後會將圖給我。”

席錦書再度笑了笑,她的目光落在了手邊的茶幾上,除了茶壺茶杯外,茶幾上還有一盆水果,上麵放在一把水果刀,是張定河剛用來削蘋果用的。

席錦書微笑著拿起了那把刀,眼神冷了一下,用刀在右手的食指上割了一刀,往剛喝茶的茶杯裏滴了兩滴血,又倒滿了茶。

“聽聞漕幫一向講究義氣,入幫之前,所有人都要經過歃血之誓。錦書雖然是女兒家,但這點痛也受得了。今日我以茶代酒,敬張閣老。此事過後,我與漕幫血脈相連,倘若日後漕幫有用得著錦書的地方,隻要不違背仁義道德,我定全力以赴。隻要鄭先生他們順利離開,藏寶圖我即日就讓人送到府上,不知我這樣對閣老來說夠不夠有誠意。”席錦書說完,仰頭喝光了手中的茶。

不僅張定河被她震撼到了,就連一旁的鄭抱真也不得不為席錦書的大義凜然所屈服。

幾個月前,上海灘突然出現了個席小姐,人人都說這席小姐跟其他大戶人家的嬌小姐不同,這是個狠角兒,如今,百聞不如一見,果真奇女子也。

“席小姐既然把話說到這份上,我若再拒絕則顯得我太沒江湖道義。不過,我把話說在前頭,路我可以借,但倘若東窗事發,日本人找到我的頭上,席小姐可得保我們漕幫太平。”張定河朝席錦書抱拳道。

“張閣老不必擔心,隻要我不說,你不說,鄭先生不說,不會有人知道是漕幫借的路。就算有人懷疑到漕幫,你也隻要一口咬定不知情就行了。待鄭先生他們的船平安出港後,煩請張閣老去通知聶三公子一聲,去我發出的信號彈處尋我,其他事由我來解釋即可。”

“好,我就信席小姐這一次,後屋有條船,直通陸家浜路渡口,到了渡口自然會有人接應你們。鄭先生要走,哪得盡快,日本人他們很快就會追來。”張定河領著他們進了祠堂內的偏道,到了後院。

後院有條小溪,溪中停著一條船,船上坐著個帶笠的船夫。

鄭抱真回頭吹了聲口哨,不一會兒,他原本守在屋外的幾個同誌也都趕了過來。

為了確保他們安全,作為人質的席錦書跟著他們一道上了船。

很快,船沒入了漆黑的夜色中。

幾個人坐在船頭,鄭抱真陪著席錦書坐在船尾。

晚風微涼,鄭抱真燒了壺開水,給席錦書倒了一杯。

席錦書接了過來,道了聲“謝謝”後,目光再度投放到了黝黑的湖麵上。

鄭抱真順著她的目光往前看了會,最終還是忍不住出聲道:“原本我隻是想靠席小姐的關係借條生路,但沒想到會讓席小姐犧牲這麼多。其實席小姐沒必要為我們做到那地步,漕幫若不願借路,我們也可以想其他辦法。”

席錦書聽著搖了搖頭,嘴角噙著抹淺笑:“先生自然能想到其他辦法,但未必能全身而退。不過是一張圖而已,對漕幫來說,那是一張藏寶圖,對我來說,那不過是一張沒用的廢紙罷了,留著也沒什麼用。不管怎麼說,先生殺了加藤,也算是幫了我一個忙,我這人素來不愛欠人人情,今日保先生平安離開,也算是我還了你的人情了。”

“席小姐這般氣度,著實讓鄭某欽佩。今晚,我若能跟兄弟順利離開,日後定要償還席小姐大恩。”鄭抱真感激道。

席錦書笑了笑,搖頭:“鄭先生言重了,錦書為一介女流,做不了先生這般大事,能幫到先生您,算是我的福氣。我不求先生往日報答我,隻希望先生能一生平安,做自己想做的事,堅定自己的理想不動搖。”

“席小姐請放心,抱真內心的信念永遠堅如磐石。”鄭抱真站起身來,對著席錦書作揖道。

席錦書起身對他回了個禮,說了聲:“謝謝您,鄭先生。”

“席小姐,你謝我做什麼?”鄭抱真感到訝異道。

席錦書抬頭望了眼頭頂的夜空,點點星光灑落在她的眼裏,她的嘴角揚起一抹弧度,笑了笑,她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是為那些逝去的國人謝先生。”

謝謝你,謝謝你們,不懼生死,以螳臂之力去擋車。

謝謝你,謝謝你們,讓她知道原來那個人的心裏藏著的竟是這般偉大的信仰。

她在神父麵前發過誓,她會護他一生平安。她既要護他,自然也要護住他的信仰,所以,她要救鄭抱真他們,不隻是因為救那點星星之火,也是為了救他。

到岸了,船停了下來。

張定河沒有食言,幾輛黃包車停在了岸邊。

鄭抱真他們跟席錦書道了別,匆匆上了車。

席錦書沒有跟去,她留在了船上。

待那些人消失在夜色中後,她又回到了先前坐的甲板上。

船夫走過來問她:“席小姐,我們現在要去哪兒?”

席錦書笑了笑,喝了口熱茶:“去河中央吧。”

船夫把船駛到了河中央,一頭霧水地看著她。

席錦書從懷中掏出了鄭抱真先前給她的信號彈,拿在手中把玩了後,估摸鄭抱真他們已經上了渡船後,將其引爆在了空中。

“若有人問起,就說我們是被鄭先生他們給踢下船的明白嗎?”席錦書站起身朝船家道。

船家不明所以地看著她。

席錦書歎了口氣,拎著裙擺,直接往河裏一跳。船家這才反應過來,跟著她一同跳下了船。

入秋了,江水涼得有些刺骨。

為了去百樂門跳舞,她今日下班後特意把襯衫工裝褲給換了下來,穿了條裙子。這裙子是聶莛宇上個月帶她去逛洋布行的時候給她買的。

他一向喜歡給她買裙子,可能是看她自己不怎麼買吧。不得不說,他的眼光一直是好的,挑的裙子都很好看,隻是這麼好看的裙子,在水裏卻成了累贅。

她的水性一向不怎麼好,小的時候,每年夏天,她都跟著哥哥席晨懷去學遊泳,可誰曉得她明明那麼聰明的人,偏偏就是學不會遊泳。

可能老天爺是公平的吧,縱使她這樣的人,也不是什麼都會的。

裙子在水裏變得特別沉重,她的身上像被壓了數十斤的棉被,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席錦書拚命地在水裏往上撲騰著,她得為自己爭取時間,起碼要堅持到聶莛宇趕來,即使她也不確定他會不會出現。

萬一張定河沒有派人去通知他,萬一他沒有看到她發射的信號彈,萬一他沒有發現她在水裏……任何一個萬一都會要了她的命。

可是,事已至此,她不得不去賭一把,賭他會來,賭她沒有看錯人。

眼皮越來越沉重,幾口水嗆進了鼻腔,她的大腦感到了缺氧,當她快要失去意識時,她好像聽到了湖麵上有人驚呼。

“她在水裏!”

她的心頓時鬆了口氣,整個人終於沒力地往水下墜去。頭頂的水上激起一道漣漪,有人下水了。

夜色太深,她看不到來人,但能感覺到有人在朝她遊來。

是你嗎?莛宇……

【5】

一大早,聶公館內便聚滿了人。十幾個日本憲兵舉著槍刀站在院子中,外麵圍著的是國民黨複興社特務處的人。

幾個穿著巡捕房製服的青年蹲坐在花園裏,看著四周走來走去的日本憲兵跟國民黨特務,咧著嘴搖了搖頭,互相調侃起來。

“要我說,上頭派我們幾個過來純屬瞎派,那日本憲兵跟國民黨特務哪個是我們幹的過的,待會他們要抓人,我們還能跟他們搶不成?”一個圓頭大臉的青年率先說道。

頓他身旁的高個子青年沒好氣地捶了他一下,嫌棄道:“誰讓你跟他們搶人了!頭不是說了嗎?那幾個要抓席小姐,席小姐畢竟是彙豐銀行的人,屬於英國人的管轄,就跟咱們巡捕房一樣。就算要抓人,也得經過英國人的同意。昨天晚上,彙豐銀行的大班麥克林就找了咱們的督察約翰請求幫助,所以今個約翰讓我們過來,可不是為了抓人的,而是來保護席小姐的。”

“話是說的沒錯,可憑咱們幾個怎麼保護席小姐?回頭打起來,我們是打得過憲兵隊還是打得過特務處?這兩個無論哪個,咱們都得罪不起啊!”另外幾個人擔憂道。

說到這,幾個青年的臉上都寫滿了憂慮,目光齊刷刷地看向了聶公館內、坐在大廳內陪人打麻將的頭兒李紅星。

要說發愁,誰也愁不過李紅星。他來這是來辦正事的,結果特務處的陳賀軍陪石原正信打麻將,打就打吧,一會兒就輸了他一個月的俸祿。這聶二太太也忒厲害了,十副牌她胡九副,完全不給其他人活路。

好不容易他抓了副好牌,清一色聽張,條子差不多張張胡了,石原打個東風,被他對門的陳賀軍一碰,聶二太太抓了個幺雞糊了把十三幺,推牌的時候,他嘔心得差點噴出一口老血來。

正想說不打了,聶太太領著女傭走了過來,朝他們道:“幾位先生先休息會喝點茶水吧,錦書還沒有醒來,我怕你們等乏了。”

其他人還未搭話,李紅星如獲大赦,趕忙接話道:“謝謝聶太太了,我正口渴得緊。”

說完,便推了牌,起身離開了牌桌,再也不想打了。

聶二太太早就贏飽了,這會停手,她自然樂得緊,也跟著起了身。

剩下石原正信跟陳賀軍兩個人誰也沒說話,皆心思凝重地離開了座位。

“聶少奶奶情況有沒有好點?”李紅星喝了口熱茶,隨意地朝聶太太問道。

聞言,聶太太搖了搖頭,憂心道:“西醫說她嗆了水,還好救的及時,不然性命都難保。現在恐怕是受了驚,才一直沒醒。”

說到這,聶太太很是埋怨地瞪了石原他們一眼,生氣道:“我們錦書一向安分守己,今日遭此劫難,若非是祖宗保佑撿回了一條命,那後果真不堪設想。石原先生你們口口聲聲說要抓凶手,怎麼凶手抓到我們聶公館來了。難不成意思是我媳婦讓人槍殺了加藤先生,還自己跳河了不成。還有你,陳副處長,你們是抓共黨的,我丈夫兒子跟你是同僚,你跑來我家抓我媳婦是什麼意思?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是在故意給我們聶家使什麼絆子呢。”

石原正信懶得回她,但是陳賀軍笑吟吟地看著聶太太,不以為意地解釋道:“聶太太誤會了,我們來這也是公事公辦。鄭抱真他們是坐船逃走的,走之前,他們把聶少奶奶扔下了船,這聽起來的確是聶少奶奶受了極大的委屈。可問題就出在了鄭抱真他們逃跑的那條水路是漕幫的。漕幫你知道嗎?就是個江湖幫派,他們跟鄭抱真所在的斧頭幫一向是互不往來的,可是他們跟聶少奶奶的本家席家可是淵源頗深。當然我的意思不是說是聶少奶奶聯合漕幫放走了鄭抱真他們,畢竟誰會願意拿性命冒險,何況聶少奶奶還是如此有身份的人。所以來這裏之前,我們也找過漕幫的人,他們對此也是一無所知,甚至連席小姐都沒見過。這也就算了,可偏偏不巧的是,前兩天我們特務處抓到個共黨,這共黨在我們的嚴刑逼供下供出了幾個同夥,其中有個人你知道是誰嗎?”

陳賀軍眯著眼反問聶太太。

聶太太被他盯得頓時通體深寒,聲音略微顫抖地問:“誰?”

“席公館養的一個打手,叫虎子,不知聶太太聽說過沒有?”陳賀軍目光犀利地盯著聶太太笑說道。

聶太太渾身打了個激靈,她對席公館的人其實並不熟悉,但是這虎子她偏偏就見過,之前席錦書有幾次回娘家,都是虎子開車接送的她。

“一個下人而已,又證明不了咱們錦書通共啊!。”聶太太脊背發寒地辯解道。

陳賀軍笑得有些狡詐:“聶太太,我可從未說過聶少奶奶通共啊!我們來這,隻不過覺得這兩件事堆在一起太過巧合了,所以想找聶少奶奶回去問個話。就連報紙上也登了加藤去聶少奶奶銀行鬧事的事,所有人都看著呢,你說哪有這麼巧的事,加藤先生剛找過她的麻煩,他就被槍殺了。”

聶太太被說得啞口無言,突然,樓上傳來一陣冷笑,是聶莛宇下樓來了。

“陳副處長,說的真是可笑。你隻提小聶太太與加藤先生不合,怎麼不想想這不合是誰先挑起的。我丈人還未下葬,加藤先生為了他的煙土,任由賀先生大鬧席老爺的葬禮。這口氣,別說小聶太太沒法忍,就我這個做女婿的也咽不下去。但我們還是忍了,可誰知這加藤這般過分,先是跑去小聶太太所在的銀行大鬧了一番,後又讓人把我們家的別苑給燒了。出事那晚,還好小聶太太聽說我談成了筆新買賣,跑來百樂門跟我一塊慶祝,不然她不是得死在這場大火裏,還用得著被綁架,差點沉河淹死,還被人懷疑通共嗎?所以我就想問問陳副處長還有石原先生,倘若那晚我太太被燒死了,你們又該如何處理這件事?你們明知槍殺加藤的殺手是誰,不去抓,興師動眾地跑來我們聶公館撒野,莫不是當我們聶公館沒人了好欺負?還是說,陳副處長以為弄倒了我們聶家,就能在蔣先生那邊邀功,升官發財了?”

聶莛宇的一番話震得眾人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被說中心事的陳賀軍啞口無言了一會,然後惱羞成怒起來,他表情猙獰地望著聶莛宇,從懷中抽出一張帶血畫押的證詞道:“聶三公子用不著血口噴人,我與令兄家父是同僚,我若有意要害你們聶家,根本不用站在這聽你胡謅,直接把這份證詞交給上頭就行了。這是我從漕幫的幾個混生那取到的證詞,他們說加藤出事前,漕幫的主事人張閣老曾讓他們去找幾個街頭癟三,暗殺加藤。張閣老與加藤無冤無仇,倘若是他要殺人,定會親自動手,不會找街頭癟三,也就是說要殺加藤的並不是漕幫。但放眼整個上海灘,能使喚漕幫去殺人的也沒幾個人了。結合所有的事來看,我們有理由猜測要求漕幫殺加藤的是聶少奶奶,也就是席公館的席小姐。在我們得知席公館打手虎子的身份之後,我們並沒有立刻逮捕他,為了釣出他身後的大魚,我們跟蹤了虎子幾天,發現在加藤被槍殺當日,虎子在電話亭打了個電話,這個電話被我們監聽了,他打去的是延安那邊。之前就有消息傳出來,鄭抱真所在的鐵血鋤奸團早已投靠了共黨,所以會不會有這麼一種可能,席小姐不隻找了漕幫殺加藤,還暗示了共黨。她找漕幫不過是為了掩飾她共黨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