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血色正濃(1 / 3)

【1】

席錦書第一次見榮湛林是在席晨懷與榮三小姐的訂婚宴上。宴席是在席公館辦的,但底下坐的大半都是榮家人,榮家的人丁一向比席家興旺。

榮老爺前後娶了三位太太,給他生了五個兒女。榮大少是榮老爺的發妻所生,榮大太太在榮老爺發家之前就跟了他,從小體弱,生榮大少的時候受了驚,鬧了血崩,難產死了。為此,榮老爺很是傷心,對榮大少也是格外寵愛器重。

榮大太太去世後一年,榮老爺又娶了一位新太太,替他生了榮二少跟榮三小姐。然而好景不長,有一年榮老爺想要擴展自己的生意,跑去山東建廠,榮二太太帶著榮二少去山東看望他。半路上,榮二太太他們的車遇到了山匪。

山匪不僅殺光了所有男丁,搶走了全部財務,還把存活的女眷都給擄走了。榮二少就是在那場災難中遇難的,而榮二太太被強盜帶回山寨後就遭到了淩辱。

雖然後來榮老爺得到消息,立刻請了當地官兵上山剿匪,救回了人,但榮二太太不堪此辱,又加上喪子之痛,想不開直接抹脖子自殺了。

榮二太太跟榮二少出事讓榮老爺很是自責,可事已至此,他也無法挽回了,隻能將對榮二太太他們的愧疚全部轉換為愛,投放到了年幼的榮三小姐身上。

因為這兩件事,當年很多人都說榮老爺克妻,哪怕榮老爺生意做得再好,好人家的姑娘也不敢冒險嫁給他為妻。榮老爺也無心續弦,一顆心都放在了兩位太太留下的一雙兒女身上,直到第三年春,他遇到了他的第三任太太,紀雲繡。

紀雲繡嫁給榮老爺之前在一家私塾館教書,她父親是清朝最後一屆舉人,母親是位普通的繡娘,對榮老爺來說,紀雲繡的出身太過寒酸。不過這不影響他們一見如故。

雖是小戶人家出身,但紀雲繡的心胸比一般姑娘要來得寬廣,眼見也比較長遠。即使當年紀老爺十分反對她嫁給榮老爺,但紀雲繡還是不顧那些流言蜚語,一意孤行跟榮老爺結了婚。婚後兩人不僅沒出什麼壞事,還三年生了兩個孩子,分別是榮四小姐跟榮五少。

榮大少跟榮三小姐雖不是紀雲繡所生,但她也是視如己出。在如此大度的母親的教育下,榮家幾位少爺小姐都成長得很優秀。

榮大少十六歲就開始幫榮老爺打理生意,是個生意好手。榮三小姐性格內向,喜歡宅家研習琴棋書畫,更獨愛刺繡。她的繡工很是出挑,就連上海灘那些清朝遺留下來的老繡娘也比不上。榮四小姐喜歡西洋音樂,年紀輕輕就彈得一手好鋼琴,國中剛畢業,就被榮老爺送去了奧地利深造,至於那榮五少,更是少年天才,小小年紀就心算一流,很多人都說他長大了是個做生意的好苗子,可誰知他對生意沒什麼興趣,倒是對工程物理學之類的癡迷得很。國中還未畢業,榮五少就被清華的梅校長給看中了,早早就對他發了錄取書。

俗話說,家和萬事興,榮家很快就成了上海灘有名的望族。能與榮家這樣的家族結親,對一心想要在上海灘永久紮根的席家來說,本來就是百利無一弊的事情,就連當時的席錦書也是這麼覺得的。

可誰知道後麵會出現個林小小,誰又知道向來不愛吭聲的席大少會為了個歌女做得那般決絕。

回想起那場訂婚宴,仿若就是不久前的事,對當時所發生的一切,席錦書都還記憶猶新。她還記得那一天父親請了上海最好的戲班子過來唱了一下午的戲,晚上,賓客們都坐在公館內的花園裏等著吃宴席。不知道誰先提了一聲,說起榮四小姐鋼琴彈得很好,榮老爺便遣了將閣樓上的那台老鋼琴拿了下來,讓榮四小姐為大家彈琴助興。

有了榮四小姐表演,作為主角的榮三小姐自然也不能太過遜色,榮老爺讓榮三小姐當眾給大家做了幅畫,畫的是一副氣勢磅礴的山水畫,讓人不禁想起祖國的大好河山。

眾人一番叫好,又將目光落在了榮家最小的少爺榮湛林身上。

榮湛林被榮老爺叫了出去,給了他一口小金算盤。

早就傳聞榮家小少爺心算很厲害,珠算更是一絕。來的賓客中大多都是做生意的,喜歡考人,對著榮湛林百般刁難,但都被一一化解。

大家忍不住讚歎榮老爺真是好福氣,所生的兒女個個都是龍中龍,鳳中鳳。

榮家在當晚可謂是出盡了風頭,這讓東道主席家很是沒有麵子。

席老爺臉上雖掛著笑,但很明顯看得出來表情有些僵。一向很注重席家麵子的席二爺當時就發話了,將站在席太太身後默聲不吭的席錦書給拎了出來,讓她也給大夥們表演一下珠算跟心算。

都是生意世家,誰家沒個會算賬的啊!

席錦書回頭看父親的臉色,席老爺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她咬了咬牙,上了台,問榮湛林借了他的小金算盤。

她從識字起就跟在席老爺身後看賬本,再複雜的算術,她眼裏過一遍,心裏就有了答案,要個算盤,不過是拿來做做樣子的。

眾人幾下一考,高下立見。

隻見榮老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榮湛林被父親瞪著紅了眼眶,她看了身旁比自己年幼的少年,心一軟,故意算錯了一題,輸了這場比試,下了台。

再這麼比較下去,這場訂婚宴八成要散。正巧廚房傳來消息,可以開宴了。席老爺便出來打了個圓場,招呼大家上桌吃飯。

席錦書吃完飯,陪著頭疼病犯了的席太太先回了房間。等她安置好母親,再度朝花園走時,看到榮湛林一個人坐在花園的長廊裏啜泣,他的手裏握著個被摔壞的木製模型。

席錦書默默地走了過去,不經意地瞥到了他手裏的模型,是一架飛機。

當時的中國是沒有自製飛機的,她隻在書本上看過這類圖片。榮湛林的模樣做得很精致,跟書本上畫的差不多。

她覺得新奇,不由自主地朝他走了過去,問他:“你哭什麼?”

小少年抬頭,紅著眼看著她,不說話,隻是咬著唇難過地摸著手中被摔壞的模型。

席錦書回想起先前榮老爺對幾個兒女的訓誡教育,隱約猜到了榮湛林哭泣的原因,她坐到了他的身旁,從他手裏搶過了飛機,觀摩了一番,有些惋惜道:“摔的太嚴重了,修不好了,你可以再做一個。”

“你怎麼知道這是我做的?”榮湛林驚訝地問。

席錦書聳聳肩:“看你哭成這樣就知道,男兒有淚不輕彈知道嗎?”

榮湛林被說得連忙用手擦了把臉,低著頭,委屈地咕噥道:“我爹他不喜歡我做這些,他喜歡讓我算賬,想我日後跟大哥一樣跟他一起做生意,可我不愛那些。”

“你爹是你爹,你是你,他沒有權利要求你喜歡什麼,討厭什麼。所以,你喜歡做模型就繼續做吧,總不能因為你爹不喜歡就不做了,我爹還不喜歡女孩子算賬呢,可我喜歡,且做得很好,他不也是為此改觀了。中國需要自己的飛機,我覺得你日後說不定能造飛機,看你做的模樣就知道。”席錦書老氣橫秋地說道。

榮湛林一臉驚羨地看著她,“哇”了一聲,說:“你爹可真好。”

席錦書笑笑,不置可否。

她比榮湛林大兩歲,相比席晨懷,榮三小姐他們,他們倆年紀算相符的,也算聊得來。

難得遇到一個支持自己愛好的,榮湛林很是興奮,他一臉激動地跟席錦書擺弄著自己的模型,解釋模型的構造,除了會做飛機模型外,他還會做輪船,汽車,其他……

那些在那會的中國沒有、隻存在於紙上的東西,在榮湛林的嘴裏好像活了一樣。

席錦書聽著,不禁彎起了眉眼,她想,說不定這個人真的有一天能把這些東西給造出來。

誰知道呢?

對啊,誰知道往後的事呢。

那一年,她十六歲,他十四歲,誰知道一年後,席榮兩家會徹底決裂,誰又知道她日會成為上海第一銀行的買辦,誰又知道榮湛林的未來。

往事不堪回首,再度相逢,唯一不變的是眼前那個白紙般純真的少年依舊有著一雙比誰都清澈的眼眸,依舊會親切地叫她一聲“書姐”。

“書姐,我是湛林啊!”見席錦書愣著,榮湛林伸手在她的眼前揮了揮,自報姓名道。

席錦書趕忙回過神來,望著榮湛林微微地笑了笑,眼神變得柔軟了許多:“我知道是你,湛林,聽說你去北平念書了,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天剛回來,聽說今晚這裏有舞會,同學拉著我一道過來了,沒想到會在這遇見你,書姐,好久不見了,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席錦書點點頭:“挺好的,你呢?”

“也不錯,清華的梅校長跟你一樣,很懂我。”他看著她,眸眼瑩亮。

席錦書再度笑了起來,說:“那就好。”

“對不起,書姐,席伯父走的時候,正趕上我們學校學生抗日遊行,所以我沒能回來。”榮湛林突然道歉道。

席錦書臉色微黯了些,微笑地搖了搖頭:“沒關係,已經過去了。”

榮湛林的神情依舊有些愧疚,怕自己說多了,惹得席錦書傷心,他便不再往下說了,轉移話題道:“我聽說你結婚了,剛才跟你跳舞的就是你的先生嗎?”

席錦書愣了下,後連忙反應過來道:“哦,是的,那是我先生,聶公館的聶莛宇。”

榮湛林點頭,語氣很是遺憾道:“我知道他,母親跟我說起這事的時候我還不大相信,我一直以為你不會那麼早結婚。”

“為什麼你會這麼認為?”席錦書表示感興趣道。

“因為……”

榮湛林目光定定地看著席錦書,話還沒有說完,樓上突然傳來幾聲槍響,一個人從三樓的一個房間內衝了出來,手捂著胸口,直接從欄杆上摔了下來。

一個穿著黑色中山裝的戴帽男人跟著走了過來,拿著槍,對著那人就是一頓掃射。

舞廳內的人嚇得一頓尖叫,如鳥獸般作散。

席錦書跟榮湛林被慌亂的人群衝撞了開來。

從樓上摔下來的那人掉在了舞廳中央,四肢撲騰了幾下,便不再動了。

一灘血從他的身下蔓延開來。死的時候,他的眼睛睜著看著席錦書的方向。

死的竟是加藤賀司。

【2】

“快跑,有殺手!”李璨恒從三樓跌跌撞撞地跑了下來,身上全是被濺到的血,他恐懼地大叫著,衝進了暴動的人群。

舞廳內的所有人都害怕地朝大門口的方向跑著,那個殺手還在,一路舉著槍朝聞聲衝進來的日本武士們射擊著。

席錦書被人群推讓著摔在了地上,抬頭看到不遠處擠在人堆裏的聶莛宇正緊張地尋找她。

“小聶太太!你在哪?”

“錦書!席錦書!”

聶莛宇的聲音就在她的耳邊縈繞著,席錦書想要從地上爬起來喊他,但舞廳裏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從後麵往前衝的人一個接一個的,席錦書還未爬起,就又被人撞倒在地。

混亂間,一隻大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將她從地上用力地拽了起來。

她感激地回頭想要對來人道謝,卻對上了一雙漆黑的眼眸。

未等她出聲,黑色的槍口抵上了她的頭,同時,巡捕房的探長李紅星帶著手下們衝了進來,將整個百樂門團團包圍住。

黑色的長火槍悉數對準了站在舞廳中間的長衫男人,但誰也不敢盲目開槍,因為那男人抓著的可不是別人,而是席錦書席大小姐。

“放開她!”聶莛宇從人群中擠了出來衝到了巡捕房的人前麵,冷著臉朝那男人大聲吼道。

被推到角落處的榮湛林也走了過來。

見聶莛宇要上前,男人微微地扣動了下抵著席錦書的手槍扳機,聲音低沉道:“不要過來,否則我立刻殺了她。”

聶莛宇猛地停下了腳步,麵色鐵青地瞪著那人。

席錦書被殺手扼著脖子,難受地朝聶莛宇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衝動。

“你把席小姐放了,我可以給你留個全屍。”李紅星走到了聶莛宇的身旁,朝殺手威嚇道。

那殺手絲毫不為所動,聞言,他隻是哈哈大笑了幾聲,將抵著席錦書的槍口緊緊地壓在她的太陽穴上:“殺了鬼子又有這席小姐作伴,我就算上了黃泉路也不吃虧。

“你……”李紅星氣急,伸手指著殺手。

聶莛宇攔下了他的手,往前一步,眯著眼退讓道:“說吧,你到底想怎樣才願意放了小聶太太。隻要我聶莛宇辦得到,我都會滿足你。”

那殺手嗬笑一聲,押著席錦書朝堵在麵前的巡捕房的人走了過去:“聶三公子言重了,鄭某沒什麼要求,隻要我今天能平安離開這裏,我定保你妻子沒事。”

“好,隻要你放了她,我保你活著離開。”聶莛宇向其保證道。

李紅星緊張地看著他,提醒道:“聶三公子,他殺的可是加藤賀司,就算我賣你麵子放他走,日本人也不會放過他的,日本憲兵隊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

“放不放在這上海灘還輪不到你來說話,小聶太太若出什麼事,你覺得英國人就會放過你了?你可別忘了,席小姐不僅僅是我太太,還是彙豐銀行的買辦。”聶莛宇伸手攥著李紅星的衣領發狠道。

李紅星咬了咬嘴唇,最終隻得無奈地下令巡捕房的人讓開一條道,讓那鄭姓殺手押著席錦書離開。

他們一出百樂門的門,聶莛宇便帶著李紅星他們快速地追了出去。

未等他們追上席錦書他們,一輛卡車突然停在了他們前麵,幾個拿著長槍,同樣身著中山裝戴黑帽子的男人從卡車後麵站了起來,對著他們就是一頓掃射。押著席錦書的殺手直接將席錦書扔上了車,自己也跟著跳了上去。

李紅星拉著聶莛宇往後躲避,巡捕房的人在前迎擊。那些人顯然並不戀戰,載到人就快速地驅車揚長而去。

聶莛宇跟李紅星往前追了幾步,根本追不上,他氣得罵了聲娘。

一輛黑色的轎車在他們的身旁停了下來,榮湛林從駕駛室內探出頭來,緊張地朝他們喊道:“快上車!”

聶莛宇跟李紅星相視看了一眼,不管來人是誰,直接跳上了車。

殺手不是一個人,對方是有備而來,聶莛宇他們追了一路,最後還是把抓走席錦書的車給跟丟了。

榮湛林將車停在了江邊,聶莛宇急躁地從車上下來,來回踱著步。

李紅星跟著下了車,在旁安慰道:“三公子,你不必這般擔心,那個人不是說了嗎,隻要他沒事,席小姐就不會有事。他們抓走席小姐,不過就是想保命罷了。”

“你說的輕巧,若萬一那幫混蛋出事了呢?讓小聶太太陪著他們一起死嗎?”

“不會的,三公子你沒聽到嗎,殺加藤的人自稱自己是鄭,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看這人的麵相打扮,還有那身好槍法,這人應該是江湖上這兩年新起的鐵血鋤奸團的成員鄭抱真。這個團組織龐大,分工明確,團員個個身懷絕技,即使犯案多次,也沒有人能將其抓獲。不僅我們巡捕房拿他們沒辦法,就連蔣先生他們的人,還有日本憲兵隊也一直除不了他們。這群人隻殺日本人跟漢奸,所以不會拿席小姐怎樣的。”李紅星解釋道。

“鐵血鋤奸團?”聶莛宇皺起了眉頭,凝思了會,朝李紅星道:“不管那些人是誰,不管用什麼辦法,你都得給我把小聶太太找回來,她若有什麼事,你也別想好活。”

聶莛宇恨恨地說完,回到了車內。

李紅星嘴上連回了幾個“是”,暗地裏卻翻了個白眼。都說上海灘巡捕最難當,一點都不假,誰的臉色都要看。如今,別說席錦書能不能找回來,死了個加藤賀司,他就一個頭兩個大了。

加藤雖然是個日本公使,跑上海來做生意的,可畢竟死在中國人的地盤上,現在中日關係緊張,小日本欺壓得緊,連蔣先生都要賣他們麵子,若日本人要追究起來,那他可是真的沒活路了。

想到這,李紅星擦了把冷汗,跟著聶莛宇上了車。

榮湛林一直坐在車裏聽他倆談話,沒有出過聲。見他們回來,他重新發動車子,離開了江邊,問聶莛宇:“聶先生,我們這會去哪裏?”

聶莛宇正在想席錦書的事,聞言,他抬眼看了榮湛林一眼,先前他在百樂門看到席錦書跟這個少年講話,他估摸他們是認識的,可沒等他問席錦書就出了這檔子事。

他再度皺起眉頭,表情凝重地回了句:“去找個電話亭,我要給北平那邊打個電話。”

“是打給聶老爺他們嗎?也好,聶大公子跟聶老爺都是蔣先生的人,若他們出麵,我們也可以向國民黨政府借人。”李紅星多嘴道。

聶莛宇乜了他一眼,沒吭聲。

李紅星自覺沒趣,目光落在了開車的榮湛林身上,打量了幾下,問:“不知這位小先生是誰?”

“我姓榮,名湛林。”榮湛林禮貌地回道,因為擔心席錦書的安危,他臉上的表情並不輕鬆。

李紅星本就是隨口一問,想要緩解下車內壓抑的氣氛,聽到榮湛林的回答,他的心當即咯噔了下,暗自叫了聲“乖乖”。今晚上到底是怎麼了,他怎麼盡遇到大人物了。

“恕我眼拙,沒認出來這是榮公館的小少爺。”李紅星趕忙表示歉意道。

榮湛林沒再吭聲,倒是坐在後座的聶莛宇不經意地挑了挑眉,目光幽深地望著榮湛林的後背。

榮湛林嗎?榮五少。

小聶太太真是總能讓他感到意外,但是這次,她真的玩大了。

聶莛宇側著頭望著車窗外,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敲擊著車板。

殺了加藤,這一步,不知道走的是對還是錯。

【3】

百樂門內,日本憲兵隊的人將整個舞廳裏裏外外圍了個三層,客人們都被遣散,隻剩下老板跟歌女舞女們還留在裏頭接受調查。

加藤賀司的屍體就橫放在舞廳中央,一個頭戴軍官帽的日本軍官彎著腰,蹲在加藤的屍體旁仔細地察看著他身上的傷口。

殺手槍法很準,石原正信在加藤的身上隻找到兩個槍口,一處在左胸心髒的位置,一處在他的眉心。穿心貫腦,任是神仙也躲不了。

石原正信從地上站了起來,表情凝重地拍了拍手,從身旁的手下手中接過自己常用的拐杖,拄著朝坐在門口驚魂甫定的李璨恒走了過去。

“李老板開這百樂門也好幾年了,這裏的人都說你是個人精,來這找樂子的客人你個個都認識,既然這樣的話,這客人中突然混進來個陌生人,李老板難道一點都沒察覺嗎?”石原正信眼神犀利地盯著李璨恒問道。

李璨恒被他嚇得不輕,他冷不丁地打了個哆嗦,急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對著石原正信解釋道:“石原少將,這事真不能怪我,我也沒想到會出這種事。你說的沒錯,來我這的客人,大多我都認識。一般見到生麵孔,我也會格外留心。但今天加藤先生來找我談生意,我忙著在辦公室接見他,沒顧得上盯著底下的客人。我哪想得到會有殺手混進來,直接闖進我的辦公室殺人。我若想得到的話,我肯定會第一時間尋求巡捕房或者你們的保護啊,畢竟加藤先生死在我的舞廳,對我來說完全是一件糟糕透頂的事,我一點好處都討不到的。”

李璨恒說的沒錯,日本公使突然被殺死在他的舞廳,不管這殺手跟他有沒有幹係,他都是第一個被懷疑的對象。

石原正信調查過,加藤在死之前果真有意想要買下李璨恒手中的商鋪,他也詢問了加藤的手下,加藤今晚來百樂門就是來跟李璨恒簽商鋪轉讓合約的。

以旁人對李璨恒的評價來看,李璨恒是個利益至上的生意人,不大可能會殺害加藤。

如果不是他,那殺手又是誰放進來的。

石原正信危險地眯了下眼睛,突然幾聲急促的腳步聲從門口傳了過來。

石原正信下意識地回過頭,看到了匆匆趕回來的李紅星一行人。

李紅星看到石原正信時,心已經涼了大半,雖早料想到他今晚難逃問責,但他還是硬著頭皮,湊上前去,跟石原正信打招呼道:“石原少將,你怎麼來了?”

石原轉過頭瞥了眼地上加藤的屍體,然後麵無表情地抬眼看向李紅星,一副“你明知故問”的表情。

李紅星暗自吸了口氣,努力為自己辯解道:“石原先生你放心,加藤先生的死我們巡捕房日後一定會給你個交代。對於凶手,我大致已經有些眉目了。我相信,假以時日,我定能抓捕他歸案。”

“哦?”石原目光懷疑地瞥了李紅星一眼,皮笑肉不笑道:“李探長知道殺手是誰?”

李紅星頭發發麻地伸手抓了抓頭發,額頭上滋著汗:“如果我沒認錯的話,那應該是王亞樵的手下鄭抱真,之前虹口區的那場爆炸案也跟他們有關。”

“鄭抱真,王亞樵,鐵血鋤奸團,又是他們。”石原眯著眼牙齒縫裏用力地咬出來這幾個名字,表情陰狠地望著地板上加藤的屍體,手中的拐杖用力地敲了下地麵,發出刺耳的脆裂聲。

“我不管你們用什麼辦法,一周之內,必須給我把那個鄭抱真還有他的所有同黨給我抓起來。”石原冷酷地朝李紅星下達命令道。

李紅星擦了把額頭上的冷汗,小心翼翼地提醒石原:“石原少將,不是我們巡捕房不幫你,這鐵血鋤奸團的事一向歸國民政府那邊的人管,我沒權插手。”

“那你就給我去通知國民政府的人,一周之人,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石原恨恨地說完,拄著拐杖,領著手下人退出了百樂門。

離開之前,他瞥了眼站在門口處的聶莛宇與榮湛林,眼神銳利,卻沒有上前發難。

石原走後,李紅星也急匆匆地帶著人離開了,他還得去軍政處走一趟說這個事,不是他們巡捕房不辦事,這事真不是他們巡捕房能管的。

“莛宇,你怎麼樣,沒受傷吧?”等那群人都走後,李璨恒才微微地鬆了口氣,看到聶莛宇走進舞廳,扶著胸口上前擔憂地問道。

聶莛宇搖了搖頭,神色疲憊地坐在了一旁的椅子裏,一同坐下的還是榮湛林。

李璨恒讓陳江君去給他們沏茶,自己繼續問道:“席錦書呢?沒追回來嗎?”

聶莛宇再度搖頭,拳頭攥緊:“我已經通知了老聶先生,他說會立刻聯係上海政府這邊,今晚那邊應該就會派人去救。剛那個日本軍官不也說了嗎,務必要抓到那幾個殺手,找到了殺手,應該就能找到小聶太太了。”

“聶先生,我覺得我們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巡捕房或者國民黨黨政軍身上,他們那群人為了抓殺手可以不擇手段,不計較任何後果。光靠他們救人,席小姐很危險。如果那些殺手被逼得走投無路,來個魚死網破,席小姐定然凶多吉少。”一旁的榮湛林終於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顧慮。

“這位是?”李璨恒訝異地看著榮湛林問道。

“榮五少。”聶莛宇解釋道,大拇指放在唇邊,輕咬著,思索了番,他從椅子裏站了起來,認同道:“榮少爺說的沒錯,我們不能就這麼幹等下去,我去找下民間勢力,看看能不能在他們之前找到小聶太太的行蹤,把她給救出來。”

“你去找誰?”李璨恒好奇道,聶莛宇不答。

榮湛林跟著站了起來,表情真摯道:“我跟你一起去。”

聶莛宇拒絕了他:“榮少爺剛回上海,不知上海灘的那些汙穢,還是跟璨恒留在這等消息吧。你放心,小聶太太是我妻子,有我在,我定不會讓她有事的,我會把她給帶回來。”

榮湛林還想說點什麼,聶莛宇已經轉身出了百樂門。

榮湛林打算跟上去,李璨恒拉住了他,勸阻道:“榮五少還是聽莛宇的吧,今晚的事不該是你一個學生能管的事。這位席小姐對莛宇來說重要得很,就算豁出命,莛宇也會救她的。”

榮湛林轉過頭看著李璨恒,求證道:“聶先生很疼愛席小姐嗎?”

“你說愛嗎?”李璨恒神秘地笑了下,“那得看你說的是哪方麵,席小姐身上有些東西的確值得他很愛。”

榮湛林不是很明白李璨恒的話,但李璨恒已經沒興趣繼續跟他討論這個話題了。

席小姐如今算是整個上海灘的經濟命脈,對聶莛宇而言,那可是一個私人小銀行,聶三公子自然是愛得緊了。

李璨恒今晚生意砸了,人也受了驚,比起往日,少了許多精神。他人乏了,準備上樓去休息,將陳江君留了下來,讓她陪榮湛林說話解悶。

榮湛林卻還是不想放過他,他叫住了李璨恒糾結地問道:“李老師說席小姐的事我這種學生管不了,你怎麼知道我是個學生?”

李璨恒回頭從上到下掃了榮湛林一番,笑得一臉理所當然。

瞧他這副幹淨青蔥的打扮,不是學生又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