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傭人上樓來通知他說聶家三少奶奶來探望他的時候,周垚玉正坐在自己房間的藤椅上看新出來的報紙,手指正好翻在“每日八卦”那版塊,上麵刊登著的是當地一些名流紳士的花邊新聞。
看到個熟悉的名字,周垚玉嫌惡地蹙起眉頭,一時也沒去琢磨這聶三少奶奶是誰,直接吩咐傭人道:“你讓太太去接待一下,就說我身子不舒服,不大願見人。”
“可這聶三少奶奶是席大小姐啊!”傭人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周垚玉停下了翻報的手,合上報紙,轉過頭向傭人求證道:“你說什麼?席小姐來了?”
“是的,少爺。”
沒等傭人繼續往下說,周垚玉激動地吩咐道:“快快請席小姐上來,讓福媽去泡壺上好的雨前龍井來,席小姐喜歡喝茶。”
“好的。”傭人領命而去。
沒多久,席錦書的身影出現在了周垚玉的房門口,她伸手敲了敲虛掩的門,裏麵傳來了周垚玉微弱的聲音:“進來。”
席錦書拎著慰問品走進了周垚玉的臥房,站在門口,對著眼前那個瘦得都快成皮包骨的男人微笑地叫了聲:“垚玉。”
今天銀行休息,她特意沒去聶公館接席世恩,而是跑來了這裏,隻是聽說他病得厲害。
雖然心裏大約猜到周垚玉為何又病倒,但是她也隻能裝作不懂。她明白周垚玉對自己的感情,可是,她無法回應。
然而作為朋友,得知他病了,她又無法當作什麼都不知道,探望下也是應該的。
“錦書你怎麼突然有空來這裏?來之前怎麼不先打我一個電話,我好讓人去接你。”
“我去百貨商店附近有點事,正好順路便過來看看你。”席錦書淡淡地說道,將手中的禮物放到了一旁的書桌上。
周垚玉喜歡吃糖,尤其最愛麥芽糖,她給他買人參燕窩之類補品的時候正好看到街上有麥芽糖賣,就給他買了一些。
對於她的到來,周垚玉本就感到很高興了,又看到她買了自己最愛吃的糖,當即整個人都精神煥發起來,臉色也跟著紅潤起來,他難掩高興道:“難為你還記得我喜歡吃麥芽糖,在英國的時候吃不到,怪想念的,這次回來,我一直待在屋裏,都沒什麼功夫上街,就算想吃又怕丟臉不敢跟傭人們要。這下好了,你一來,我就吃到了心心念念的糖,錦書,你說我該怎麼謝你才好?”
他認真地看著她,眸光熠熠。
席錦書避開了他灼灼的目光,轉過身環顧了下四周,扯開話題道:“認識這麼多年,你家我還是頭一次來。周叔叔不愧是上海灘最大的房地產商,像周家這樣奢華的別墅,在整個法租界也難找到幾套。隻不過房子雖好,但太空了,一個人待著容易感覺孤單。你身子不好,應該多出去走走,別老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透透氣對心肺都好,看你又瘦了不少。”
“你光知道說我,也不看看你自己,別的姑娘結婚會發福,你倒好,比我上次瞧你清減了不少。怎麼,他對你不好嗎?在聶公館不開心嗎?”周垚玉掰了塊麥芽糖塞進了嘴裏,邊調侃邊試探地詢問席錦書。
聽他問起聶莛宇,席錦書回頭看向周垚玉,微笑地解釋道:“沒有,聶家的人都對我挺好的,他也是。在聶公館倒沒什麼不開心的,就是學校出來後第一次上班,還是坐在那麼棘手的位置,要操心費神的事太多,就算吃的不少,也長不了肉。”
“其實胖瘦倒無所謂,隻要人健康就好。”周垚玉感慨地落了一聲,表情變得有些惆悵。
席錦書估摸他是想到自己的身子了,正想安慰他幾句,房門被敲了幾下,是傭人送茶上來了。
周垚玉開了門,接了茶水,招呼席錦書往藤椅上坐。
席錦書也沒客氣,坐下來後,微笑地從周垚玉的手中接過倒滿茶的茶杯,輕輕地抿上了一口。
她喜歡喝茶很多人都知道,但隻有周垚玉知道她最喜歡喝什麼茶。雨前龍井,香高味濃,喝上去舌頭尖有股柔軟的味道,像綿柔的細雨親吻著你的肌膚,唇齒間漂浮著豆香,喝到最後,還有些回甘生津。
以前在英國的時候,她最愛喝的就是這款茶葉,出國前帶的幹葉很快就吃完了,她便在英國四處搜羅,常常敗興而歸。但周垚玉總有辦法弄到上好的龍井茶葉給她。她曾央著問他茶葉的來源,起初他都不說,被她纏得怕了,才笑著調侃她一個席家大小姐,用得著問別人茶葉哪裏買嗎,誰不知道席家的產業遍布範圍很廣,上海灘的很多茶葉生意都是由席家管著的。
周垚玉說的沒錯,隻要席錦書開口,席家的人自然會給她寄一堆茶葉過來,可她當年離家之前跟父親鬧得並不愉快,她是個不服軟的性子,總覺得在家書裏開口問家人要茶葉便是向父親妥協了,所以她寧願吃周垚玉送的茶。哪知道她一時的倔強,會得來那樣的結局。若知道父親會突然離去,她早就服軟,也好過現在,連跟他說話的機會也沒了。
五年一晃而過,她依稀還記得父親送她去英國時在上海碼頭的身影,可父親卻沒能見到她歸來時的模樣。
她多想讓他看看,他的女兒並沒有讓他太失望。
想到父親,席錦書低著頭,又抿了一口茶。
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重重,周垚玉坐在一旁,定定地看著她道:“你今天突然來找我,應該不隻是想來探望下我那麼簡單吧。”
席錦書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伸手將額前的劉海往後捋了捋,抬眼笑吟吟地望著周垚玉:“真是什麼也瞞不住你,垚玉,我來除了看你之外,是想請你幫個忙”
周垚玉右手搭在藤椅上,側著身問:“你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盡管說,隻要我能幫的,我都盡力而為。”
“我知道你們周家在曹家渡那邊有好幾個鋪子,我想把他們都買下來,開個汽車租賃公司。”
“你要曹家渡的鋪子?”周垚玉皺起了眉,略感驚喜地望著她:“錦書,不是我不幫你,你要買鋪子隻要是我有的,我哪怕白送你都可以,可曹家渡的鋪子有些棘手,你知道這幾個鋪子都已經被租出去了嗎?”
“我知道,但據我所知,你父親還沒有跟對方簽約。”席錦書點點頭道。
“你既然知道還沒簽約,那應該也知道想租這些鋪子的是什麼人,那是日本的加藤賀司,我聽說之前他想找你合作生意碰了壁,你這會又來搶他要的鋪子,不是我說你,錦書,就算你不喜歡煙土生意,可也犯不著去得罪日本人。誰都知道,日本人沒人性,你這樣跟加藤賀司對著幹,回頭他來找你麻煩怎麼辦?日本人在上海灘的勢力很大,最近蔣先生又跟日本人簽訂了協議,若日本人想要為難你,就算你公公他們出麵,也未必能護你周全,你說你這是何必呢。”周垚玉滿麵擔憂地說道。
席錦書不以為意地揚了揚嘴角,埋下頭,繼續喝茶:“我倒不是故意要跟日本人作對,隻是真心覺得汽車租賃是個可賺錢的生意,正巧上海灘做這行的人少,就想挖個第一桶金。若真要說作對,那也隻跟加藤作對罷了。要怪就怪他之前不該拿席家的鋪子賣他的煙土。席家能走到今天,這幾十年賺的都是幹淨錢,結果他跟龔子橋一搞,就把幹淨的席家給搞髒了。還好我爹走得早,沒看到這些肮髒事,不然指不定要被氣成什麼樣。席家這兩個字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玷汙的。我雖沒多大能耐,像前線的戰士與日本人作鬥爭,可要整治一個加藤賀司,我想應該還是可以的。”
“就算是這樣,可上海灘的店鋪那麼多,你買下了我家的鋪子,加藤還可以租別人的,你總不能把整個上海灘的鋪子都買下來吧。煙土生意本來就是上海灘最賺錢的生意,就算你不願意幹,也有的是人搶著跟加藤合作,到時候你得罪的可不止加藤一個日本人了,還有上海灘無數的虎狼。席家縱使根基再穩,再加上你彙豐買辦的職權,也未必能抵擋住其他人的聯合攻擊。錦書,我勸你還是想清楚些,不要理會那個加藤賀司了,做好你本職工作,護好席家就行了。”周垚玉苦口婆心地勸席錦書道,說到激動處,他忍不住咳嗽了幾聲,到最後,越咳越厲害,連聲音都啞了,但還是不願放棄勸席錦書回頭。
席錦書認真地把周垚玉的話聽完,看到他咳嗽,起身給他拍了幾下背,安撫道:“垚玉,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你說的那些考慮我心裏都有數。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上海灘沒有加藤賀司這個人了,那麼他的合作夥伴也就不存在了。”
“錦書,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周垚玉一臉震驚地轉過頭看著她。
席錦書光微笑,不回答。
周垚玉還想追問下去,席錦書製止了他。
“你身子還未好,又咳得厲害,還是切莫激動得好。鋪子的事,我就是跟你提一下,若你真沒辦法,我隻好去找你父親直接談了。我想,若我出的價比加藤給的多,足夠讓周叔叔滿意的話,他應該也會願意把鋪子賣給我的。”席錦書繼續拍著周垚玉的背說道。
周垚玉手捂著嘴又咳了幾下,隱約間又咳出了些血來。席錦書見狀,將他扶到了床上。
周垚玉躺在床上休息,伸手對她揮了揮,感到疲憊道:“你性子一向倔,決定的事別人說什麼都沒有用。罷了罷了,我也不多勸你了。既然你真要那鋪子,回頭我去跟父親說。至於加藤那邊,我勸你別輕舉妄動,他雖然是來中國做生意的,可比較是日本軍的人,他若消失,日本人定不會善罷甘休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錦書?”
“知道了,你放心,我不會拿自己開玩笑的。我若出了事,席家可不就玩完了,我可不想我爹從墳墓裏爬出來找我算賬。”席錦書難得還有心情打趣道。
周垚玉無語地白了她一眼,歇息了幾秒了,跟著她一塊笑了起來,伸手情不自禁地碰了下她的鼻子,說:“你知道就好。”
皮膚相貼的那一秒,席錦書快速地避了開來。
她倒不是故意想傷他的心,隻不過條件反射,都沒想就這麼做了。
周垚玉的手悻悻地停在了半空中,最後他啞然地笑了一聲,有些失意道:“好了,我累了,你也忙,就先回去吧。晚上吃飯的時候,我跟父親商量下,晚點回你電話。”
男人多少都要點麵子,不想她看到他難受的樣子,周垚玉忍痛下了逐客令。
席錦書也識相,拎著包站了起來:“那你好好休息,等身子好些,我接你出去散散步。”
“好。”周垚玉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
席錦書不經意地歎了口氣,轉身朝門口走去。
手剛伸到門上,周垚玉又喊住了她。
“錦書,工作跟席家固然都重要,但你既然已經嫁給了那個人,家裏的事也該多操操心。我聽聞那個人婚後依舊在歌舞廳晃蕩著,雖說是生意人免不了交際,但他至少得給你留點麵子。他若一直這般不自愛,枉顧你。就算我這幅樣子,我也不會再坐著不管了。”周垚玉一邊咳嗽一邊發自肺腑地說道。
席錦書頓下腳步,眸光深諳地望著腳下的磚紅色地板,沉默了會,最終都沒有回頭看周垚玉,隻是淡淡地說了聲:“我曉得。”
門被關上,她決然地消失在了周垚玉憂傷的目光裏。
【2】
晚上吃的是桂花魚,麻婆豆腐,魚香肉絲,爆炒田螺,東坡肉,鴿子湯,都是家裏新來的廚子特意打聽了席錦書的口味做的。
席錦書是蘇州人,吃菜的口味偏甜,而聶莛宇喜歡吃鹹一點的,所以要討得兩人歡喜,廚子就得辛苦一些。不過不打緊,這聶三公子極少在家吃飯,因而廚子做菜還是以席小姐的口味為主。
管家張媽吩咐傭人門把菜端上桌後,自個上樓去喊席錦書吃飯。
從周家回來後,席錦書就一直躲在自己的房間裏沒出來過,傭人們也不敢去打擾,生怕她在看書或者休息,而事實上,席錦書隻是坐在房間裏對著電話發了一下午的呆。
期間,她給人打過兩個電話,說話的時候都很短,其中一個是給聶公館打的,詢問聶太太席世恩這周的功課有沒有好好做。她這周沒去接孩子,不知孩子聽不聽話。
聶太太一向喜歡這孫子,就算席世恩不聽話也都說的好話。她本因為席世恩改不改姓的事對席錦書有氣,這周席錦書沒接孩子,有席世恩陪著她,她的氣便消了些,覺得是席錦書識相,言語之間便又恢複了最初的那般親昵客氣,這讓席錦書寬慰不少。
另一個電話是她打給席公館的,轉接的管家陳叔,吩咐了一些事,寥寥幾句就沒了。
張媽來敲門的時候,她正手托著腮幫子等電話。她要等的電話沒來,聽到喊吃飯,她便先下了樓。結果到了樓下正碰到聶莛宇回家,她不由得驚了一把,雙腳停在了樓梯上。
聶莛宇見她這幅模樣忍不住戲謔了她幾句:“小聶太太見到我幹嗎這麼吃驚,不會是背著我幹了什麼壞事,不想我回家吃飯吧?”
“哪有的事,太太一直盼著先生您回來呢。”張媽聽聶莛宇這話是打趣話,趕忙幫席錦書說話道。
做下人的都希望主人家和和睦睦,這樣他們的好差事才幹的長久。
席錦書跟聶莛宇才新婚沒多久,這聶莛宇就被傳出老不在家,長待百樂門那種交際場所。別說外人們都在猜這兩人婚姻出了問題,就連這別苑裏的傭人們也在私下揣測是不是聶莛宇身邊鶯鶯燕燕太多了,要什麼身段的姑娘都有,而這席小姐性子又淡,不大會討好人,又加生了孩子,心思都在工作跟孩子上,疏忽了聶三公子,所以聶莛宇的心思野了。
當然猜測歸猜測,誰也不是這夫妻倆肚子裏的蛔蟲,所以沒個確鑿證據之前,誰也不敢把心裏所想放嘴上說出來。
見聶莛宇回來吃晚飯,傭人們自然是高興的。
張媽趕緊又吩咐廚房炒了幾個聶莛宇愛吃的上海菜,又從酒櫃裏拿了瓶紅酒出來,開瓶醒酒,給聶莛宇倒上了一杯。
忙活完,傭人們識相地退下,餐廳裏就隻剩下了小夫妻兩人。
席錦書給自己舀了碗鴿子湯,低著頭慢條斯理地喝了兩口後,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今晚你怎麼突然回來了,不用談生意嗎?”
聶莛宇聽著嗤笑了一聲,覺得這話不對味。以前兩人婚後不是沒在一起吃過飯,席錦書從來不過問他生意的事。倒不是她對他放心得很,而是他每個月都會上交席家的所有賬目給她。他說再多都不如她看賬本來得直接。
不聊生意,他們也沒其他可聊的,所以一般都是寥寥地聊了幾句家常外,兩個人就沒什麼話了。後來他一直被李璨恒拉著在百樂門應酬,鮮少回家,兩人說話的時候就更少了。
所以這會聽到席錦書這麼問,他想八成是小聶太太也聽到那些八卦報紙上的胡言亂語了。
“璨恒那邊近日來了個浙江煤老板,想要在上海開家皮革廠,我覺得這是條能賺錢的路子,便跟他結交了一下,打算摻一腳。不過這煤老板不抽煙不喝酒,就愛看姑娘跳舞,所以這不陪著麼。”聶莛宇笑吟吟地說道,算是解釋了。
席錦書本也就隨口一問,想著他若不願意說,她也不會再多問第二句,他若說了,那她自然是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