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宗編(1 / 3)

我從未想過,在我的有生之年,還會見到太和。

直到她終於站在我的麵前,一身白衣翩然,有如午後第一朵睡蓮。

她低低地說:“小炎,我回來了!”

瑞腦的青煙,淡淡地從她的眉尖袖底飛過,她依然如故,沒有絲毫改變。

曲指算來,已經是十七年的光景了!

在我三十歲時,終於有時間慢慢地回憶起發生在十三歲那一年的事情。歲月總是不知不覺就流逝了。

如今,當我回首往事,看著十七年的時光,如同指間的沙砬一般,所剩無幾。而伴隨著歲月而去的,則是寶貴的記憶。

我三十歲的時候,鬢邊開始出現了白發,臉色憔悴如同癆病鬼,酣酒美人,象蠶食桑葉般吞噬著我的健康,我想我必將象祖父父親大哥二哥一樣,在三十五歲以前,就早早地離開人世。

大唐李氏的子孫在這個世代,已經和先祖們馬上得天下的英姿有著天壤之別,處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我們與任何一個朝代蒼白而脆弱的王孫公子沒有絲毫區別。

使我再次回憶起大哥,想必全是因為太和的歸來。

她是我父親第十個妹妹,無論是在我父親的時代,或者是在我二哥乃至我的時代裏,她都被視作宮庭最美麗珍貴的一朵鮮花。可惜這朵鮮花也無法逃離天妒紅顏的命運,她如同大唐許多其他公主一樣,為了政治的原因,過早地下嫁到了回紇。

那是發生在我大哥死後不久,二哥初登大寶之後不到一個月的事情。

據二哥說,國喪期間,倉促嫁出公主,全是因為回紇在邊境對我國虎視耽耽,為了大局起見,隻得妄顧禮法,想必大哥在泉下也會體諒我們的苦衷。

少年時,我對這種說法,深信不疑。

然而十七年後,當太和再一次站在我的麵前,她仍然清麗動人,眉間眼角帶著些許滄桑,一雙明眸冷冽如故。我忽然明白,她並非是為了和親而出嫁,她的出嫁與大哥的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據說,大哥是死於宦官劉克明之手。

如今,我仍能清晰地記起那個冬日雪後的夜晚,我一如往常地在宮中漫無目的尋找著大哥,我知道他必然是去打夜狐了。

大哥喜歡遊戲,他對於政事全然漫不經心,在繼承帝位後,他不止一次組織群臣陪伴他打馬球,這也是我幼年時最喜歡的遊戲之一。

大哥外貌文弱清秀,尤喜宦官,他的寢宮中充滿了長相秀美甚於女子的年輕太監。外臣們紛紛傳說,大哥登基後一直沒有立後,是因為他有著龍陽之癖。

但我卻知道並不是如此。我清楚地記得,在我十三歲夏日的午後,大哥獨自站在禁宮的花園裏,不遠處,太和公主默然而立,她一如往常白衣翩然,當兩人互相凝視時,花園中的空氣似乎也靜止不動了。

我想,他們兩人其實是相愛的。

因此,當我再一次見到太和時,首先問她的便是:“你還記得大哥嗎?我以前一直以為你是愛他的。”

太和沉默許久,才淡淡地說:“小炎,你還記得你大哥?都十七年過去了。”

我必須得回憶起那個雪後夜晚的點點滴滴,在我成年後,我便開始懷疑劉克明也許隻是一個替死鬼,在他的身後,或多或少地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真相。

那一個雪後的夜晚,其實無比紛亂。

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記得雪後夜晚若隱若現的月光,平靜地照射著空氣中的流霰,反射出蒼白如同碎銀子一樣的光芒。

宮中的紅燈籠次第地點燃著,由於大哥的命令,宮女和太監都藏身起來,於是宮內便一下子安靜如同墓地。

我在這樣錯落的宮宇間行走,手裏提著一盞紅燈籠。雪光映著月光,大地並不十分黑暗。然而,這個宮庭在夜晚中看來,卻象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幹枯的枝椏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指引著我的道路。也許我應該覺得害怕,但奇怪的是,我全沒有害怕的感覺,因為我知道,我的大哥,文武大聖廣孝皇帝,這是他登基後不久,群臣所上的徽號,他就在這個黑暗宮庭的某個地方。

隻要一想到他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我就不再覺得害怕。

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情緒。我想任何一個人,在他小的時候,都是需要一個偶像的。

我剛剛出生不久,母親就因病過世了,是王皇後將我養大,她便是大哥的母親。大哥比我年長五歲,我關於他的最早記憶,似乎可以追朔到尚在繈褓之中。大哥手裏拿著一串紫色的珍珠,在我的麵前晃來晃去,我看見他的笑臉,這張笑臉時時在記憶中出現,與之相伴的便是那串紫色的珍珠。

在那個雪後的夜晚,當我獨自在禁宮中尋找大哥時,那串紫色的珍珠時時地出現在我的麵前,我看見天空中月亮藍幽幽的清光,那一串串的光影,便如繈褓中所見到珍珠反射出的光影。

我想,如果我找到大哥,一定會請他將那串珍珠賞賜給我,如果他還知道那串珍珠在哪裏的話。但是,那個晚上,我卻再也沒有找到大哥。

我看見幾個宮人假扮的夜狐沒精打采地在雪地裏逡巡,我抓住一個人,問他:“皇兄呢?你看見他了嗎?”

宮人搖了搖頭,他指了指寢宮的方向,“皇上回寢宮去了。”

我向著寢宮望過去,本來燈火通明的地方,一瞬間變成了漆黑一片。我呆呆地注視著那個方向,聽見一聲女子的尖叫聲,忽然之間,天地間又是一片死寂。

我一下子失去了對於大哥的一切感覺,在此之前,我清楚地知道他就在這個宮內的某處,但在那一個瞬間以後,我開始覺得害怕,因為我感覺到他已經離開了這裏,到了一個不知名的地方。

我向著寢宮奔去,在即將接近的時候,與一個人撞了個滿懷,那人正急勿勿地從寢宮裏奔出來,我們兩人一撞之下,她頭上戴著的狐皮便落了下來,是太和。

我看見她蒼白的神色,如同一隻受驚的小鹿,她一把抓住我:“小炎,你幹什麼?”

她雖然強自鎮定,但聲音聽起來仍然象是秋風中的樹葉一樣瑟瑟發抖。

“皇兄呢?他在哪裏?”

她一把捂住我的口,“小炎,跟我走。”

我拚命地掙紮,我想使她明白,我一定要找到大哥,可是太和在那個時候力氣大得驚人,她一隻手捂著我的嘴,另一隻手緊緊地抱著我,連拉帶扯地將我帶到了幾十步之外。一隊侍衛在黑暗中奔來,她帶著我躲在假山後麵,如同刺客一般。

等到侍衛走後,太和鬆開手,她沉默地盯著我,這種目光讓我不寒而栗,過了半晌,她才一字一字地說:“小炎,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今天晚上你和我都來過這裏。”

我從未聽過她用這種口氣說話,我不由自主地點頭,我隻要找大哥,別的事情我都不關心。

然而我再也找不到大哥了,在那一天晚上,他被劉克明用短劍刺中了心髒,當場斃命。

“你為什麼在那裏?”如今我終於可以問太和,她為什麼在那裏。

這是成年後,我一直在問自己的問題,太和,那一個雪後的晚上,她為什麼會假扮成夜狐?這本來都應該是宮人的工作,而太和,她是大唐的公主,為何要親自裝扮成夜狐?

太和鎮定地注視著我,她說你懷疑我嗎?你懷疑是我殺了你的大哥?

她的一雙黑得有些發藍的眼眸坦然地盯著我,一眨不眨,這目光讓我心生警惕,是她嗎?在我的印象裏,她是愛著大哥的。

我第一次對這件事情產生疑惑,已經是大哥死後十年的事情了,那時我是一個二十三歲的少年,除了穎王外,又被二哥冊封為檢校吏部尚書,依百官例逐月給俸料。

大小事情並不需要我費心,其實我也無處費心,因為各司其職,我這個王孫公子,隻是一個多餘的人。然而,我還是要求吏部將一切文案都送給我查閱,雖然隻是作一個樣子,但我不想自己象廢人一樣什麼都不做。

在文案裏,我發現一個奇怪的名字:劉唐氏。每個月,吏部都會直接支給她一定數目的銀兩,雖然這個數字並不大,但一個婦人直接從吏部支取銀兩,這難道不是我朝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新鮮事嗎?

我立刻著有司調查這個婦人的背景及當初是誰要求吏部支給她銀兩的。調查過程並不象我自己想象的一帆風順,似乎沒有什麼人知道她是誰,或者知道的人也諱莫如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