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經周折,劉唐氏和一個名字聯係起來,我驚訝地發現,她竟然是已經被斬首示眾的劉克明之母。
“怎麼會這樣?難道劉克明不應該是誅連九族的嗎?”
“據說劉克明謀反前,他的母親曾經一力勸阻,聖上仁慈,體恤下情,不僅沒有誅連其母,還因為她勸阻有功,所以才著吏部支給銀兩。”
這個答案並不能使我滿意,劉克明謀反之罪,無論如何都應該誅連九族,二哥為什麼獨獨放過了她的母親?
我迅速對二哥產生了懷疑,大哥死後,在消滅了劉克明等人的叛亂後,二哥順理成章地登上了帝位,整位事情中,最大的得利者就是他。
二哥和大哥同年,他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因為比大哥晚出生了幾十天,失去了繼承帝位的資格。照道理說,他一定是恨大哥的吧?
我朝充滿了為爭奪帝位而手足相殘的事件,就連偉大聖明的太宗皇帝,也是殺了自己的親兄弟才登上大寶。那麼二哥,他會不會因為這個原因,而殺死大哥呢?
為什麼十年後,我才第一次認認真真地考慮到大哥的死?這似乎已經有點太遲了。許多當時的人都已經如同泡影一樣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再也找不到他們一絲一毫的痕跡。
在我開始考慮這個問題時,聽到來自回紇的消息,烏介可汗殺死了黠戛斯,得到太和公主,算起來,這已經是她嫁到回紇後的第四個男人了。
我想她的命運大概是所有下嫁公主中最奇異的一個。才出嫁兩年,丈夫就死了,依回紇的規矩,她又嫁給了丈夫的弟弟新任可汗。後來黠戛斯謀反成功,得到了太和公主,但不久後,他又死於烏介可汗之手。
也許真應了那句古話:紅顏禍水,所有得到她的男人,都不會有好下場。那麼我大哥呢?他會否也是因為這個原因,過早地離開人世?他死的時候,才隻有十八歲。
我六歲的時候,祖父因為服食仙丹暴斃。葬禮兀長而乏味,祖父的死,我沒有任何感傷,因為在我的眼中,他根本就是打扮成了帝王的道士,對於仙丹的狂熱已經使他幾近瘋狂。
父親在祖父的靈柩前繼位,我搖搖晃晃地靠在大哥的身邊,看著那些沒完沒了地朝臣沒完沒了地參拜。後來大哥帶著我溜出了太極殿,那是一個早春的日子,小鳥開始在天空中飛翔,樹葉也變成綠色。
我們在禦花園中奔跑,自由的風肆無忌憚地從耳邊掠過,大哥三下兩下爬上一棵大樹,他站在樹椏上得意地鬆開雙手,我看見他便那麼毫無憑倚地站在那裏,他說:“小炎,看我!”
我抬著頭看他,太陽光從樹葉間射下來,照射在他的臉上,他身著的孝服衣袂烈烈作響,如同樹葉間翻飛的白蝴蝶。
五年後,曆史再一次重演,父親因服食仙丹暴斃。
葬禮依然兀長乏味,大哥在柩前繼位。那一天,我站在兄弟中向他參拜,他對著我謙意的微笑,他知道我不喜歡這樣的禮儀,可是這一次他不能再帶著我溜出去。
但我仍然覺得歡欣,我看見大哥換上黃色的龍袍,他坐在龍椅上的姿態一如五年前站在樹椏上。我心甘情願地匍匐在他的足前,那一刻,我心裏的祈誠,如同大祭時匍匐於天地之間。
四
我開始尋訪太和留在宮中的痕跡,雖然這些痕跡已經被歲月抹殺得所剩無幾。她曾經住過的地方變成了二哥一位寵妃的寢宮,那些昔年的宮女也都不知所蹤。
開成二年,我在靠近未央宮的地方,看見了一個十一歲的男孩。我看見他的時候,他正站在一棵柳樹的枝椏上,雙手張開,全無憑倚。他身著庶民的白衣,衣袂烈烈作響,如同樹葉間翻飛的白蝴蝶。
一瞬間,我的頭腦中一陣暈眩,這個男孩秀美的麵頰似曾相識,他臉上的表情倨傲且距人千裏,我站在樹下看著他,陽光從樹葉間射下來,天地似乎都在旋轉。
男孩注意到我的目光,他三下兩下從樹上爬下來,以一種戒備的姿態凝視著我。他是誰?我清楚地感覺到他身上依附著大哥的靈魂。
我們默然對立,氣氛詭異而曖昧,遠遠近近雪亮的日光如同刀劍之影。
“成美!你在哪裏?”
婦人的叫聲最終打破了這份死寂,我們同時抬首,一個秀麗的宮女正在向著男孩招手,她驀然注視到我的存在,這使她吃了一驚,穎王殿下!她猶疑著向我施禮。
那個男孩冷冷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轉身跑去,自始至終,他都未發一言。
“他是誰?”
回稟殿下,他就是先帝的遺子陳王成美啊!
大哥的兒子?在此之前,我幾乎從未想到過他的存在。這個發現使我一下子欣喜萬分,我感覺到大哥的靈魂,他不單純是大哥的兒子,我相信大哥因著他而繼續存在於世間。
“快帶他來見我。”我急切地說。
宮人遲疑地凝視著我,過了半晌才說:“陳王一直住在冷宮,恐怕不宜見人。”
我微微一怔,這個宮人簡單的回答中似乎隱有所指,我望向她的眼眸,她立刻低下了頭,我淡淡地說:“我是他的叔叔,難道也不宜見嗎?”
宮人遲疑了許久,才低聲說:“穎王不知嗎?成美是太和公主的兒子。”
開成二年的時候,我迷上了來自天竺的佛教。每過幾天,我都會到慈恩寺找覺苦和尚說上一段經文。
他是一個飽學之士,雖然沒有去過天竺,卻精通梵文。我們在大雁塔下席地而坐,這座塔是當年玄奘大師歸國後所建,在他生命的剩餘部分裏,他就坐在這座塔中寂寞地翻譯著那些來自遙遠西方的經文。
時而有摩尼教的女尼造訪,他們雖然風馬牛不相及,但這對於任何人都不構成障礙。當我們共同攀上塔頂時,觸目所及,一片片農田及房舍,就象是一個安靜的海洋。
你看見那一大片土地了嗎?大雁塔下近百裏的土地都是慈恩寺的廟產,這是先帝的恩賜,是為了嘉獎高僧玄奘的傑出貢獻。可是,以前的和尚隻會因循守舊,我卻和他們不同,我更多地擴展著這些土地,現在長安有一半的土地是屬於慈恩寺的了。
你相信嗎?一群和尚,每個人都是京城的首富。
我微微冷笑:“那又有什麼用?你們到底隻是一些和尚,就算是首富又有什麼用呢?錢對於你們來說,有什麼意義嗎?”
錢本身也許沒有什麼意義,但錢所代表的就有意義了。我可以建更多的寺院,在全國不同的地方,把佛教發揚到任何一個驛路不及的所在。然後我們會獲得更多的土地,教化更多的百姓,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地方也都變成轉輪王的大地。
“你們真是一些有野心的和尚,幸好我不是皇帝,如果我當了皇帝,一定會把你們都殺光。”
覺苦和尚露出一絲奇異的微笑,他自言自語地說,幸好穎王不是皇帝。但緊接著,他又低聲說了一句:“但誰知道呢?世事無常,今天又怎麼能預料到明天的事情?”
僧人覺苦在那個時候想必已經睿智地猜測到自己未來的命運,在那個慈恩寺和曖的午後,當我們共同登上大雁塔的一刻,他必然已經提前洞悉了無常世事的必然結果。
對於成美的稱呼是一個讓人覺得頭痛的問題,如果是從太和公主那個方麵講,我應該是稱他為堂弟,如果是從大哥這個方麵講,我則應該稱他為侄子。我想先人規定不得敗壞綱常,是有一定道理的。至少成美在稱呼方麵已經造成了我的困擾。
當我如實地詢問覺苦,如果一個人的姑姑和他的大哥生了一個兒子,那麼他應該稱這個兒子做什麼的時候,覺苦思索了很久,最後他才肯定地說:“當然應該叫侄子。”
“侄子!”其實我也願意這樣稱呼,我時常記起他是大哥的兒子,卻會不經意地忘記他的母親。
那一年的整個夏季裏,我都故作漫不經心地與這個男孩接觸,他是一個沉默得有些異樣的孩子,如果別人不說話,永遠都不要希望他會先說話。就算是你跟他講話,也經常是十句隻回答一句。
有一段時間,我以為他一定是智商方麵有問題,但很快我就發現,他其實是一個十分聰明的孩子。過目不望,對於任何事情都有著良好的判斷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