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宗編(3 / 3)

秋天來臨後,二哥開始服用金丹,我知道他的身體每況愈下,他象是我的祖父及父親一樣,把康複的希望寄托在虛無飄渺的靈丹妙藥上。

開成三年,二哥就象是被仙丹燒壞了腦子一樣,做了一個奇怪的決定,他廢除了冊立已久的莊恪太子,莫名其妙地改立久居冷宮的陳王成美為太子。

當他做出這個決定後,舉朝嘩然。許多大臣紛紛上本,請問原因,二哥一律不答,他每日躲在丹房之中,就象是祖父和父親臨終前的那一段日子。

開成五年在一片陰暗晦澀的氣氛中到來。二哥的身體漸入膏肓,吃仙丹就是有這個好處,它可以讓你在比平日興奮十倍的情緒下,迅速地衰弱下去。當仙丹吞嗜著人們的健康時,那些吃仙丹的人,雖然明知如此,卻又欲罷不能。

他每天寂寞地坐在丹房中,等待下一爐丹藥的出籠,我看著他形同枯木的麵頰,就忍不出升起一絲興災樂禍之意。

朝政在不知不覺間落入我的掌握中,不知道這是天意、是人意、還是無意。與此同時,我也越來越清晰地感覺到隱藏在文武百官王侯將相背後的那隻巨手,它如同暗流對抗著帝王。

我覺得萬分欣慰的是,在那個時候,我還沒有成為大唐的皇帝,因此,我並不需要與這隻巨手發生衝突,甚至在很多時候,它都是我的一個有力的支持者。但是我也能夠預料到不遠的將來,當我一旦黃袍加身後,這隻手便會立刻成為我的敵人。這使我悚然而驚,我開始明白祖父、父親乃至大哥二哥的無奈。是皇帝又怎麼樣?皇帝真地能夠為所欲為嗎?其實許多時候,皇帝隻是那隻巨手的傀儡,如果你願意做一個安分守己的皇帝,那隻手就會溫柔地操縱著你,時不時地給你點甜頭,如果你不甘心如此,它便會在不經意間忽然給你一巴掌,打得你暈頭轉向,卻又不知所謂。

這一年的新年,天氣異常寒冷,大雪下了幾日幾夜也沒有停止。我在漫天的風雪中,意外地看見二哥獨自站立在紫辰殿外的情形。為了迎接新的一年已經輟朝數日,當沒有人上朝的時候,紫辰殿就象是皮影戲的布景一般虛無飄渺。

我看見二哥時,他就那樣站在那裏,隻穿了一件單薄的長衫,甚至沒有著外衣。他呆呆地凝視著紫辰殿,眼睛裏的神情即悲傷又無奈,我想,他在那個時候已經感覺到死亡的來臨。

我躊躇地注視著他,我那時身著白狐大襖,是否應該將衣服脫下來給他披上成了讓我猶豫不決的難題,如果是大哥,我想我在看見他的第一眼,就會這樣做,但可惜的是,他卻是我的二哥。

也許兄弟之間的感情真得比冰雪還要寒冷吧!

在遲疑了許久之後,我終於還是這樣做了,表現溫情讓人覺得萬分可恥,但我這樣做的原因,可以理解為我還不想正麵與二哥衝突。

當我把衣服披在他的肩上時,他驚跳了一下,茫然地看了我一眼,用一種奇異地語氣說:“小炎,是你啊!”

我不去看他的臉,因為他的臉上有著大唐李氏千篇一律的酒色過度和頹喪不安,這樣的臉讓我覺得恐惶,我知道在幾年後,我必然也會走上他的道路。

他說小炎,你看這紫辰殿,我在這裏聽政也快十四年了,但現在我卻好象不認識它一樣。你看它的樣子多陌生,就象是一座墳墓。

他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我的陵墓已經建好了,就在莊陵的附近,等我死了以後,你如果去祭拜大哥,順便也可以祭拜一下我的陵墓。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冷淡而平靜,就象是訴說著別人的事情。

我默然,我忽然想起來,我已經有許久沒有去祭拜過大哥了。在大哥剛剛葬入莊陵時,我曾經在陵前守侯三日不歸,每月的初一十五,都必然會到莊陵去看望大哥。後來這個周期變成二三個月去一次,再後來變成清明中元去一次,然後就變成一二年才去一次。

時間真地可以改變許多事情,我曾經認為,時間永遠都無法抹殺我對大哥的思念,如今我才明白,原來我還是高估了自己。

“小炎,你認為是二哥殺了大哥嗎?”

多年來,我一直注意著修史官對於我朝一點一滴的記載,當然也包括對於已故大哥的記載。

從史料上看,大哥是一個怪誕任性、疏理朝政的昏君。對於大哥不長的帝王生涯中記載最為詳盡的就是他所組織的數次打球活動及他對於打夜狐的瘋狂愛好。我注意到多名宦官因為在打夜狐時伺侯不利而被削職的記錄。

在我看來,史料上所記載的大哥與我所認識的大哥幾乎是兩個全不相同的人。我總是記憶並懷念著那個站在枝椏上的十一歲男孩,在那個時候,他所流露的風範與勇氣,就已經象是一個真正的帝王了。

是修史官不公正?還是朝臣眼中的大哥也許真地和我眼中的大哥全不相同呢?

當漫天的大雪中,二哥問我:小炎,你認為是二哥殺了大哥嗎?我的思想莫名其妙地飄遠,那個宮庭雪後的夜晚,淡藍的月光如同刀劍之影。

“那一夜,你在哪裏?”一片雪花落入我的眼中,我沒有眨眼,感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個雪後之夜,一個不可見的陰謀奪去了大哥的生命。即使在十幾年後的今天,我仍然清晰地記憶著月光下的殺機,就是這殺機,一步步地引導著大哥走入死亡圈套。

二哥露出一絲奇異的笑容,他說小炎,我知道你在調查我,不錯,那一天晚上,我確實進了宮,並且在凶殺發生不久後,悄悄出宮。

你猜得不錯,我恨他。

你知道我為什麼恨他?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的。他能夠成為太子的原因,隻是因為他比我早出生了幾十天,我從小就恨他,就是為了那幾十天的時光,他奪去了本來屬於我的一切。

你真地覺得他是一個好皇帝嗎?其實我比他強多了。他每天遊手好閑,不理國事,象他這樣的人,也配做一個皇帝嗎?他把幾乎所有的時間用在治遊上,打馬球、打夜狐。你不覺得我比他強多了嗎?你看看修史官們是怎麼描寫我的,他們說我英特不群,文足以緯邦家,武足以平禍亂。你再看看大哥的諡號,他死了以後,群臣上的諡號是睿武昭湣孝皇帝。你看這個諡號,別的都是假的,所有的皇帝死了以後,都會有一串溢美之詞,隻有湣一個字說明了文武大臣對他的看法,他們都覺得他是一個昏庸的皇帝。可是我不同,我死了以後,諡號裏一定不會有任何一個不好的字眼,因為我是一個好皇帝。

二哥慢慢地說,在我一言不發的情況下,他就象是為了說服自己一樣,慢慢地說下去,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他似乎已經忘記了我的存在,我想他其實更多地是在說給自己聽。

說到這裏,他心裏一直想說的話告一段落,忽然便無話可說,而我從剛才開始就一直不置一辭。他呆呆地站在風雪之中,迷茫地注視著我,“小炎,你相信嗎?我真地想殺了他,可是我卻真地沒有殺他。因為我象你一樣愛他,你相信嗎,小炎?”他慢慢地坐下來,完全不顧地上厚厚的冰雪。

我覺得他是想痛哭一場,可是在他幹枯的眼睛裏,早就沒有了眼淚。“小炎,你覺得生命是不是很奇異?我常常想,他就象是我的一麵鏡子,我總是在他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就算是女人,我們也是喜歡同一個。”

這一瞬間,我忽然明白了二哥的悲哀,明白了他對大哥那種奇異的情感,即忌恨又熱愛的情感,我想這十幾年的時光,他其實比我更加痛苦。

我扶起他,無論如何,在我們的身上,流著相同的血,我說二哥,你怎麼衣服都不穿就跑出來?你不是一直呆在丹房嗎?你不覺得冷嗎?還是回丹房去吧!

二哥呆滯地看了我一眼,他伸出幹枯的手撫了撫我的頭發,就象是小時候大哥經常做的那樣。然後他便一言不發地轉身而去,我看著他的背影在風雪中消失,看見風雪中迷漫在二哥頭上的死亡陰影。

他在當天晚上死在丹房的床上,據說他吃光了一整個葫蘆的丹藥,在他死後,胃部變得象是鐵塊一樣堅強,我想他死得一定很痛苦,也很漫長。可是我卻還是在他青紫色的臉上看出了一絲愉悅之色,也許對於某些人來說,死亡並不是很可怕的事情。

二哥死後十二天,我在柩前繼位,改元會昌。儀式仍然乏味而漫長,曲指算來,二十一年間,這已經是第四次舉行同樣的儀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