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勁風暴雨,把清末民初那一幅幅風俗長卷般的“戲園觀賞圖”,吹打得殘破不堪。人們不會期望去重建那一批古老的戲園,但是楹聯當年對欣賞活動起到的積極作用,卻應該得到足夠的重視。
不久前到上海參加一項文化活動,曾在豫園的古戲台看了兩場昆曲。豫園分內外兩園,外園視野開闊,內園景致精美;前者的許多景點能夠引起人們對古典詩詞名句的回憶,後者由於結構緊密的緣故,更容易讓人感受到昆曲唱詞與昆曲動作之間那種水乳交融的狀態。及至進入內園最裏麵的一層院子——亦即是古戲台,遊人早已在不知不覺間“轉化”為昆曲這一劇種的忠實觀眾。古戲台非常典雅,而且是江南式的典雅。觀眾即使坐得很遠很偏,也不會影響觀賞情緒。我曾坐在一進門的地方小憩,那裏根本看不到舞台台麵,隻能看到一個高高聳起的簷角,作為它的背景,是鄰院的一片參差的風火牆。我發現,坐在這個根本看不到演員的地方,隻要有那曲折傳來的咿咿呀呀的吟唱之聲,那麼,我麵前的那一角屋簷以及它背後的風火牆,就不會是呆板和靜止的,而一直是表情豐富和情緒飽滿的。然而,當我在一個位置坐穩又猛然抬頭——看到了支撐磚石結構舞台的兩根柱子時,忍不住驚喊一聲:糟了!石柱上的楹聯實在有傷大雅。上聯是“天增歲月人增壽”,根本文不對題。見到它,人們馬上會想起“春滿乾坤福滿門”的下聯。在舊時代的春節,它們常常被貼上北方人家的大門。然而今天的這裏是劇場,並且是僅僅適合演昆曲的小劇場,上聯就未免太空泛了。再看下聯,發覺比上聯還要糟糕——“雲想衣裳花想容”。這本是李白“清平樂”三章中的名句,但古戲台不能總演《太白醉寫》吧?如若演的是魯智深《醉打山門》,假使花和尚酩酊大醉地摟住這根石柱,再抬頭逐一吟讀:“雲想衣裳花……”豈不滑稽得也太“狠”了?
戲曲楹聯在舊時代,確實能為許多戲園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手邊恰有清末民初北京幾家京劇戲園裏的楹聯,姑且引錄兩幅:
學君臣、學父子、學夫婦、學朋友,彙千古忠孝節義,重重演出,漫道逢場作戲;或富貴、或貧賤、或喜怒、或哀樂,將一時離合悲歡,細細看來,管教拍案驚奇。
(廣和樓)
強弱本俄頃,願同胞愛國正宗,此日漫談天下事;
古今無常理,祝團結文明進步,他年都是戲中人。
(文明園)
這些戲園都曾密集地擁擠在北京前門一帶。當年看客從熙熙攘攘的鬧市走進戲園,和外麵的“現實的熱鬧”相比,裏麵則需要一種“曆史的熱鬧”。看客走進戲園,需要有一種情緒上的轉換,而楹聯恰恰能夠幫助這一轉換順利完成。這是楹聯的功能之一。之二,就是這一時期的京劇,正處在“既是古典的,又是民間的”最佳階段,但“古典”常常和“民間”鬧矛盾,鬧的結果經常是“古典”遷就“民間”——故事是通俗的,道理是世俗的,趣味是流俗的……楹聯麵對這種情形,卻能或多或少地幫助京劇回歸“古典”。楹聯引起看客注意的時間,多在看戲的一頭一尾——剛進戲園時尚未開鑼,看客掃視一眼楹聯,可以定一定心,知道今天要看的乃是一出用“古典”方法演出的曆史劇;及至散場的吹打一響,看客再向楹聯掃視一眼,想來又會把今晚的“現實性”的故事,升華為具有古典意味的意蘊。
時代的勁風暴雨,把清末民初那一幅幅風俗長卷般的“戲園觀賞圖”,吹打得殘破不堪。人們不會期望去重建那一批古老的戲園,但是楹聯當年對欣賞活動起到的積極作用,卻應該得到足夠的重視。記得1990年底,安徽省徽劇團到北京演出時,帷幕拉開後展現在觀眾眼前的,正中是(自左至右)“安徽省徽劇團在此做場”一行大字,兩邊的“守舊”沒有設置楹聯,但分別繪有“八仙過海”的人物畫(一邊四位)。這實際是一種沒有文字的楹聯,因為“八仙過海”畫圖本身,就是一種“雖有圖像、卻不成形”的文字,並且可以做多種解釋。我想,凡是演出古老劇種的劇團,今後不妨都在這種“以形象代文字”的基礎上再進一步,重新編寫一些楹聯,使之既適合劇種、劇團,又照顧到現實觀眾的文化水準。一旦這樣做了,並且久而久之地延續下去,肯定是會收到潛移默化的成效的。具體講,就是有利於把戲曲中的古典劇種和眾多的新興劇種分離開來,把那些早有定評的古典名著和大量的帶有蓬勃生氣的現代劇目區別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