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昔日通過筆畫流走所獲得的節奏，轉換成另外一種節奏——通過打字緩急所獲得的節奏。
最近，北京作家協會和中國作家協會連續在京召開“換筆大會”，鼓勵作家改變寫作方式。我兩次都去了，瀏覽一番，頗多感想。
我是在五年前“換筆”的，使用的是“夏普WL—1000C”中西文電子打字機，當時售價近7000元。辦法是先用漢語拚音打出詞組，然後轉化為漢字。每打完一篇文章，可以一方麵儲進軟盤，同時另行打印以供發表。我是中年人，本來手寫的速度就不慢，“換筆”後也沒快到哪裏，但最大的好處是方便了許多。第一，方便於修改。我曾和京劇名伶袁世海先生合寫了一本對話錄。寫作程序是：我先把兩人對話逐節打出，儲入軟盤，又另行打印一份，請袁過目。等袁先生對該節對話提過意見，我從軟盤提出原稿，稍做修改，就定稿了。試想，假如使用稿紙麻煩就無窮無盡了，由於對話的大量增減，稿紙需要剪貼，“卷麵”難於整潔，準確字數也無從掌握。第二，稿子發表後無須保存剪報，發表時是否刪節和是否排錯，都可以不必管。以後出書吋，隻要從軟盤中提出就是。第三，節省了翻箱倒櫃找自己稿子的麻煩。我聽許多老人說過，最害怕、最心煩的事情就是找自己的稿子。我慶幸“換筆”較早，自己每年大約要寫30萬字的散稿，如果收留剪報，到找的時候就痛苦了。現在很簡單，我有十幾塊軟盤，每塊儲存20萬字，我就諸篇、諸篇，一年年地儲存進去。另外，每年我出書兩三本，已經進了書的稿子就可以從軟盤中“消”掉。這樣周轉，十幾塊軟盤綽綽有餘。
有人擔心“換筆”之後，會因手指的打字，幹擾腦子當中文思的延伸。是的，這的確是學習運用電腦寫作時的主要障礙。曆朝曆代的中國人寫作，不管用毛筆還是鋼筆，都是“由點成線”，筆畫的流走有助於文思的行進，因為文思恰巧也是“由點成線”的。這似乎構成了中國古典藝術的基本規律。長期以來，或者說是世代以來，筆畫的流走和文思的延仲擰結到一起，如虎添翼，如魚得水，互相幫忙，從沒矛盾。可一“換筆”，這種世代積澱的思維定勢變了，這種隨之產生的工作方式也變了，於是矛盾頓出——手下忙於打字，往往就忘了文思；一顧及文思，手下又亂了套。正是這種尷尬，使得少數購買了電腦的作家，在試行了一段之後，終於又做出“告別電腦”的決定。
能不能解決這一矛盾呢？我以為是能的。唯一的辦法就是把昔日通過筆畫流走所獲得的節奏，轉換成另外一種節奏——通過打字緩急所獲得的節奏。打字節奏除了緩急，還可以體現於輕重。可忽輕忽重是打字的大忌，電腦一旦出了毛病，作家或許就要悲呼“電腦買得起而修不起”了。辦法隻有從緩急上打主意，作家打字不必像打字員那樣分秒必爭，不必像百米衝刺，而不妨幽雅一點、從容一些。其辦法就是自行掌握打字時的心態，通過心態來調節打字的緩急。
這是一種深刻的轉變。從右手的三個指頭捏住一支筆，發展到左右兩手十指“彈鋼琴”——平均承擔了力量、思想和感情，“壓強”減少了，勞動的強度似乎減輕了，整個寫作過程顯得流暢和輕鬆了，以往那些需要著意去“發力”的地方，往往會輕輕“滑”過。我發現這一點後，往往在寫重要文章時，采取了“兩步走”的辦法。第一步，讓整篇文章在通體流暢、歡快的情緒下，先恣意流淌出來；第二步，在稍稍放“涼”之後重新動手，選擇準確位置，著意雕刻出“華彩樂段”。
使用電腦寫作，利固然很多然而弊也是有的。第一，電腦的“文風”大多隻適合現代漢語，如果作家在行文選詞上有個人的某些特點，如果搞的是古典文化的研究，那麼電腦就幫不上忙了。第二，使用電腦久了，人也容易變成“寫作機器”，語言會模式化，人的思維也容易模式化。十個指頭越是下意識地“跳舞”不停，寫出來的東西就越是機械，就越是顯得“油滑”。怎麼辦？要想變“油滑”為“生澀”，要想恢複人的創造力，就要使電腦作家不斷將自己整個的人、整個的語言和整個的工作節奏，放回到原先那個傳統的大環境中去“回生”。“回生”好了，就又可以重新製造新的心態、新的語彙和新的打印程序，去完成新的工作。我個人的辦法，就是每寫作一個周期之後，在贏得的一段空閑時間裏，翻閱一下唐詩宋詞，練練書法，自己也寫一點舊體詩詞之類。此外，或許還有第三個遺憾——下個世紀的中國現代文學館，將再也收集不到中國作家的手稿。但如果能以若幹手書的個人詩詞（或其他手工製作的“玩意兒”）代之，也許就可以減少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