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文的形象,如同清澈的小溪流,千回百轉,長流不滅,姿態委婉,質地晶瑩。雖未出山入海,卻很善於從天風雲影之中,折射出山呼海嘯的氣勢。
最近,應上海三聯書店之約,為籌劃中的《曆代小品鑒賞辭典》(湯高才主編)撰稿。分配在我名下的,是明、清小品文的“大家”張岱、李笠翁和鄭板橋的近30條。為什麼小品文習慣上稱條而不稱篇,恐怕與不分段有關。小品文就仿佛由一個“點”扯開來的一條“線”,然而比“線”又寬了一些。平日講“線條”,把二者混在了一起;事實上,“條”要比“線”寬腴。但這種寬腴,不是上下一體均衡的,而是如同翻飛著的衣帶,有的地方肥,有的地方瘦,通體都充滿了動勢。我在賞析這些充滿動勢的小品文的過程中,不僅得到了高度的藝術享受,而且順便翻閱了三位作尊重。小品文的形象,如同清澈的小溪流,千回百轉,長流不滅,姿態委婉,質地晶瑩。雖未出山入海,卻很善於從天風雲影之中,折射出山呼海嘯的氣勢。一代代的小溪流連接、彙合起來,陣勢可就不能低估,作用也就不能無視。中國知識分子的那一種矛盾於出世與入世之間的傳統性格,大概就源於此。這大概就是小品文沒有用處的“用處”了吧。
小品文在內容形式上的特點之一,就是高度重視實踐與理論的結合,注重人真實的深層心理與自然、社會(特別是藝術)的默契交流。這種特點是在文章已經擺在後代人的麵前、由後代人經過深思熟慮之後得出的結論。然而在小品文問世的當時,沒有誰會如此去推崇、評定它們,甚至沒有誰會主動積極地去發現它們。小品文的作者沒有這分“野心”,其朋友也同樣沒有;他們都是在自我陶醉般地進行藝術實踐,又自我欣賞地信手記下這些從沒準備成為文章的“文章”。結果大出所料,想成為文章的“應製詩”們,一一被曆史的煙塵灰垢所覆蓋;而不具“野心”的小品文,卻斷斷續續、歪歪斜斜地流傳下來,不僅成為中國曆代文學“主旋律”的生動補充,而且對於曆代知識分子的性格延續,起到了鞏固充實的重要作用。
小品文還有一個特點,就是作者常常“玩”字當頭,先是“玩”著做了,然後一時興至,又“玩”著寫了。由於這種態度,使得筆法思路不拘一格,能從想不到的地方起筆,又從想不到的地方擱筆。散金碎玉,閃爍其中一沒有現成的章法,沒有明確的主題,沒有現代文學應該具備的一切,結果恰因種種“沒有”而偏偏獨有了小品文自身的品格。若問小品文最基本的品格為何物,那就是一個字:輕。輕鬆,卻不輕薄。不從正麵反映“可歌可泣”的大氣象大人物,然而抒寫的卻是真性靈真感情。閱讀的當時似無直接幫助,既解決不了立場、觀點和方法的問題,也增加不了什麼重要的知識;然而這些似乎無足輕重的小品文,卻能深深地潛入人們的腦海,深入到潛意識的當中,輕輕地緩緩地悠悠地默默地起著正統文學無法替代的作用。曆史的辯證法多麼善於跟迂腐觀點開玩笑啊!有心板起麵孔,最後或遭鄙棄,或被敬而遠之;有心建造係統,結果成了空中樓閣,遲早變成一盤散沙。散金碎玉是小品文的固有特點,它不要求受到隆重甚至是常規的對待,但人們卻能從散和碎的擊中,“拎”出係統而明確的“意思”,這“意思”偏偏又是最得小品文的神韻的。例如王朝聞的美學欣賞小品(尤其是50年代的那些千字文),讀者跟著王朝聞的興致和風格繞來繞去而又自得其樂,在“繞”的過程中常常不期然地拾到極其寶貴的美學思緒,其價值不下於商周的青銅殘片……如果硬性規定王朝聞隻能按照《美學原理》、《美學教程》的教科書風格寫作,這一來大是大了,可惜連最能證明“小中見大”的王朝聞“這個人”和“這個風格”也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