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0.博聞強記話三老(1 / 3)

他們都不是天生就記憶力強,更不是讀死書或死讀書,而是讀懂了,讀通了,並在這一基礎上實現了博聞強記。

一般情況下,人到老年記憶力是會衰退的。但也有少數不一般的老人,進入老年之後記憶力依然十分強健。其中原因千差萬別,有人天生聰穎,有人依靠苦學,有人依仗幾十年如一日的身心保健,有人則用科學的思維方法統領記憶。我這裏談的三老,按年齡排隊就是馮友蘭、聶紺弩和金克木,當然,年紀越大的我知道的也越少。

馮友蘭老先生我僅見過一麵,那是在兩三年前,在他去世的前半年。他已經95高齡,已然寫完了他的《中國哲學史新編》,對於眼前“現實的世界”,似乎再沒有什麼可牽掛的了。我去的時候,他正在回憶幼年時寫的舊詩、對聯,由一位70歲光景的中學退休教師在一邊筆錄。他半躺半坐在一隻高背躺椅中,頭的後部墊著一個鬆軟的大白枕頭,使得臉上的老人斑十分顯眼。我湊上前去,代表家父向他致意。他用力聽著,反應很快,馬上答了一句:“名記者,老朋友了。”其實,家父和馮老相差將近20歲,也有10多年沒有見麵了。寒暄了兩句過後,馮老依然沉浸在回憶中,繼續思索和背誦起幼年所做、至今猶感到滿意的舊詩。渾濁的眼光裏,不時放射出光芒;伴隨這光芒的突現,嘴裏也斷續吐出一些詩句。我驚訝眼前的場麵——這位不一般的老人,一生經曆了多少朝代,接觸過多少事情,過手的典籍也應當浩如煙海,怎麼老來老來,反而撥開記憶的層雲,專注地尋找起兒時作詩的痕跡了呢?

環顧老人的臥室,好像沒有任何書籍,隻是在剛才進房之前的走道中擺滿了書,並且絕大多數是線裝書。老人的家在北大燕南園,一座很雅致的小小庭院。院子裏有三棵相依相傍的鬆樹,橫斜有致。在橫向匍匐著的一棵鬆樹之下,幾畦玉簪旺盛地生長著。老人仿佛新中國成立之初就住在這裏,在近40年歲月中,靜謐的讀書、思索和著述的生涯幾乎貫穿始終。盡管外邊不時風狂雨驟,他腦子裏卻一直展開著清靜的哲學世界。既然中國有那麼多哲學典籍,對他來說都如數家珍般地親切和熟悉,那麼區區而小小的詩歌,就真不在話下了。

當然,我心中也湧現出一個問題: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為什麼又回憶並複述起兒時的詩作?在拜望的當時,我沒能得到答案;在他逝世前後,也還沒得到答案。直到他逝世一年之後,他的女兒、當代著名作家宗璞在一篇紀念文字中談到的一樁事實,才深刻地啟發了我。

宗璞這樣寫道:“1990年初,父'親因眼前有幻像,又住醫院。他常常喜歡自己背誦詩詞,每住醫院,總要反複吟哦《古詩十九首》。有記不清的字,便要我們查對。‘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也在詩詞的意境中似乎覺得十分安寧。一次醫生來檢查後他忽然對我說:‘莊子說過,生為附贅懸疣,死為決疣潰癰。孔子說過,朝聞道,夕死可矣。張橫渠又說,生吾順事,沒吾寧也。我現在是事情沒有做完,所以還要治病。等書寫完了,再生病就不必治了。’我隻能說:‘那不行,哪有生病不治的呢!’父親微笑不語。我走出病房,便落下淚來。坐在車上,更是淚如泉湧。我們希望他快點寫完《新編》,可又怕他寫完。”

看來,馮先生是把自己的一生和中國的哲學事業聯係在一起了。完成了《新編》,他就真的死而無憾了。寫作《新編》時,他利用到醫院治病的空隙背誦《古詩十九首》,為的隻是調節精神,為了集中更大的精力投入寫作。及至寫完《新編》之後,他又努力回憶幼年所寫的詩詞對聯,為的也隻是在一種充滿童心和詩心的安樂中,從容地走向人生的終結。在這樣的精神狀態中,他無所畏懼又從容安定,他的腦力便可以不受任何外界的幹擾,就可以把早已博聞強記了的東西,更揮發得淋漓盡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