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舊點頭。
她的腳向前一步,那雙鹿皮靴尖對著我的腳。
“你曾經說過,要帶我去看那雲煙,我一直記得。”她的聲音很低,吐氣如蘭。
我告訴她,我記得,一直記得。我還告訴她,以後,我會帶她去看,看那世上最美的雪蓮,還有落滿雪水晶一般的神山。
“現在!我不要以後,我要現在!”她突然高叫一聲,逼近我。
我抬起頭,看到那張臉上落下兩行晶瑩的淚,但很快結成兩道細小的冰痕。
我比畫著:不可能!我是禍端,一人前去神山,是修行,是懲罰。你是王後,不可同行。
“我不是王後!我一個人逃跑出來時,就已經不再是王後。”她嘶吼道,“穆,你知道我從未在乎過這個王後。你知道這十年我過著怎樣的生活,你知道我從未愛過他。”
我感到不知所措。即便在屍積如山的戰場上,我也從未如此慌張。
黎彌加愛著你!
“那是他的事,和我無關!”她說。
即便是成年,她和我說話的語氣、表情,也與幼時毫無二致。
我曾經看到她哭。一個女童蜷縮在殿堂的角落裏茫然無助地哭泣。她說她做了一個噩夢,夢見死去的父母和兄長。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我牽著她,穿過連綿的宮殿,去看花開。潔白的山茶,放在水晶壘砌的溫房裏,經過精心照顧,終於開出花來。那花散發出沁人心脾的香氣。一朵花有它的寒冬、繁春,有它的輪回,有它的芳香,人也一樣。我當時如此告訴她。
她站在樹下笑,頭頂上一朵一朵山茶次第盛開。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笑,這世界上最美的笑容。然後黎彌加出現,將她扛在肩上,大笑著離去。
“父王說宮裏來了個叫婷夏的小美人。從今之後,你是我的。以後我是出雲王,你就是王後。”黎彌加說。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從黎彌加的口中。我們三人的初見,似乎冥冥中就已經注定結局。
“你會帶我去嗎?”她的身體劇烈顫抖,看著我,簌簌淚下,“一直以來,我是王後,但以後我不是,我要陪你去俄摩隆仁!我要做一個尋常女子,陪你熬過那無數漫漫長夜!”
不可能。我憤怒地告訴她:這絕對不可能,黎彌加不會同意,出雲民眾不會同意,我同樣不會同意。
“為什麼?!”她的聲音劇烈顫抖,讓人無比心痛。
我告訴自己絕對不能動搖,任何的動搖都意味著邁向無法逃脫的萬丈深淵。
因為黎彌加的尊嚴!因為出雲帝國千千萬萬民眾的安寧和幸福!你這樣太自私了,你是王後,要為出雲帝國養育子嗣,保證帝國的綿延流長。
她終於無言。
我轉身上車,放下簾幕。衛兵甩響馬鞭,馬蹄卷雪,疾馳而去。她的身影自車窗外掠過,我的淚水終於可以肆意流下。
婷夏,這世界上有太多無可奈何的愛,隻能深埋於心中,永遠無法見到陽光,它注定不被塵世所允許。
“將軍……”衛兵沉沉道。
我端起酒盞,一飲而盡。酒已涼,飲下,冷到骨髓,旋即又騰起烈火,燒得我肝腸寸斷。
“將軍,出城之前,我見到邏薩使者,聽說弗夜堅讚意欲和我們出雲聯姻。”衛兵道。
邏薩使者?弗夜堅讚?聯姻?我不由得一愣。
弗夜堅讚這個名字在雪域有一個更廣泛流傳的尊號——昭日天汗,他是我最為忌憚的對手。昆蕃部落,原本世代生活於河穀之中,在長久的年月中,他們始終臣服於出雲。和出雲相比,他們如同一隻螻蟻,但正是這隻弱小的螞蟻,如今成長為可以動搖出雲根基的巨象。經過三十二位王汗的努力,成為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他們的首領囊日堅讚,雄心勃勃,不甘心於出雲的統治,始終想要取而代之。在我未懂事的年月中,昆蕃和出雲之間的戰爭爆發過好多次,盡管我們勝多敗少,但出雲從未找到能讓他們屈服的辦法。後來,囊日堅讚被手下毒死,昆蕃分崩離析,所有出雲人都鬆了一口氣,但誰也沒想到囊日堅讚的兒子、年僅十三歲的弗夜堅讚不僅迅速平定叛亂,更是憑借他的睿智,將分散的昆蕃部落打造成堅如磐石的昆蕃帝國。在他的帶領下,昆蕃人定都邏薩,崛起於高原之巔,兵強馬壯,公開舉起反抗出雲的戰旗,在它的影響下,許多部落紛紛投靠,致使出雲帝國戰火四起。
新興的昆蕃,年輕而生氣勃勃,在弗夜堅讚的帶領下,磨礪尖角,劍指著穹隆銀。年輕的弗夜堅讚精通騎射、角力、擊劍。不僅武藝出眾,而且英俊高大,善於吟詩,文武全才,昆蕃人尊稱他為“昭日天汗”,意思是“像太陽一樣永遠照射四方的眾汗之王”。在高原,許多人暗地裏將他比作太陽,將黎彌加比作月亮。“月亮的光芒盡管潔白萬丈,但日頭出來,就會月落西山。”昆蕃,已成為千年出雲帝國最大的威脅。
事實上,自黎彌加繼位以來,他與弗夜堅讚就屢屢交鋒。盡管邏薩人英勇善戰,但出雲帝國由大鵬鳥和戰狼組成的不敗獸軍還在,出雲帝國99萬把白柄刀鋒利無雙,結果毫無懸念。尤其是四年前,黎彌加和弗夜堅讚皆禦駕親征,在高原之巔展開血戰,邏薩人一戰而敗,打得弗夜堅讚不得不罷手言和。這幾年,盡管弗夜堅讚暗地慫恿其他部落起兵反叛,致使雙方小戰不斷,不過昆蕃和出雲表麵都保持著克製的和氣。現在這個可怕又可敬的敵人竟然派使者到穹隆銀提出聯姻,不知葫蘆裏要賣什麼藥。
沒人比我更了解黎彌加,世間的女子,他隻愛婷夏一人。這麼多年來,他無數次拒絕臣下要他納妃的提議。
“現在穹隆銀已經吵成一鍋粥。將軍,相對來說,更多人認為王上應該答應這次聯姻。”衛兵兀自說著話,隨即又歎了口氣:“如果王上真的納妃,那王後就太可憐了。”
我呆若木雞。或許正是這件事,讓婷夏鼓足勇氣偷跑出來找我。
表麵上看,她是至高無上的王後,黎彌加深愛的女人。倘若聯姻成功,連黎彌加對她的愛,恐怕也要有人分享了。
婷夏,盡管我一萬個願意,但我不能帶你走。我甚至自己也朝不保夕,俄摩隆仁的神山之巔,或許就是我的墳墓。
大雪更緊,我們和這風中的雪花沒什麼不同,無法掌握自己飛落的方向,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