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悲傷湧動

黑暗中,我緩緩睜開眼。身體早已麻木,我艱難挪動,來到洞口。那裏躺著一個人,是個叫多吉的法師,與我年紀相仿。

之前他是個清瘦安靜的人,說話慢聲細語,始終帶著笑音。他會經常給我帶花,山中極寒之下盛開的微弱植物,不甚清香,卻格外靈動。他會幫我生火,然後笑著聽我講述那些征戰的故事。但是現在他死了,變成一具冷冰冰的屍體。我已經記不清他是我身邊死去的第幾個人。他的麵容依然恬淡,膚色白淨,嘴角還帶著笑意。隻有二十幾歲的青年,還未看過世間浮華,就迅速凋零。

俄摩隆仁,風雪之下,山體如同水晶般玲瓏剔透。其上是雲,湧動擠壓,變幻莫測。那裏是神界,是出雲人靈魂安息之地,或許接下來便會輪到我。

兩年的時光很快過去,可我的病情總在不斷地重複著。兩年來,我未踏出這石洞一步。

我所做的和平凡修行人別無二致:默誦經文、按照密不外傳的儀軌修法,然後,就是看著神山發呆。這裏幾乎無人前來,身邊隻有個照料我生活起居的法師,當他外出時,就隻剩下我一人。

對了,還有白狼拉傑,不管白日黑夜,它始終不離不棄。很多次大風暴,極度的寒冷中,我鑽入它的身下取暖,那厚實的皮毛,不止一次救了我。穹布會不間斷出現,有時一個月來一次,有時半年也不見。他是唯一一個和我有聯係的外界的人。

從他的口中,我大致對外麵的世界有所了解。這兩年,黎彌加的日子並不好過。帝國境內的叛亂愈演愈烈,此起彼伏。他往來奔走,鐵騎呼嘯,所到之處,戰無不勝。不過,他最大的威脅依然是昆蕃人。這兩年,黎彌加忙著平息叛亂時,弗夜堅讚也沒有閑著。這個正值壯年的昆蕃之王,領兵四處討伐,不但滅掉了相鄰的蘇毗人,更一舉擊敗鄰國黨羌,俘虜甚眾,氣吞如虎。此時的昆蕃,從曾經的戰敗中迅速恢複,羽翼豐滿,“地千裏,軍十萬”,早已經不是孱弱的小部落,而是隨時可以咬斷出雲咽喉的獅子。

我想,黎彌加的日子要比我難熬。但這些,已與我無關。我隻是個卑微的修行人,在雲煙冷風中苟延殘喘,有心無力。有時我也會向穹布打聽婷夏的消息。她始終是我內心深處割舍不斷的牽掛。

那次見麵之後,婷夏被黎彌加的護衛帶回宮。黎彌加為此暴跳如雷,將婷夏關進後宮的高樓之中長達兩月之久。但最後,黎彌加還是親自接婷夏下樓,因為他聽到婷夏的笛聲。婷夏那支用大鵬鳥翅骨製造的骨笛淒厲、寂寞、冰冷的音調深深刺痛了黎彌加的心。這麼多年來,他一心一意愛她,愛到近乎瘋狂。作為帝國的王,黎彌加戰無不勝,堪稱銅皮鐵骨,而婷夏是他唯一的弱點。

“王後自此無事,但日漸寡言。王上四處征討,曠日不歸。王後常留禦花園,與山茶為伴,我見過幾次,每次都默默流淚。”穹布說。那一刻,我內心排山倒海。園中的那片山茶,還在開嗎?

當第一場牛毛雪席卷而來的時候,我在神山腳下,做了一個夢。我夢見黎彌加的黃金王冠跌落到了深淵的火海裏,兩條火蛇盤繞其上,一大一小。烙刻在王冠上的大鵬鳥在煙霧中飛起,這時候從北方刮來了一場大風,大風壓低了大鵬鳥的翅膀,我看到它在火海上掙紮的模樣,那樣子讓我想起一個折翅的男人或者女人,但是我不知道那是誰。然後,一切化為空空蕩蕩,隻剩下一枚白色的羽毛,在烈焰上越飛越遠,好像夏天的螢火,倏忽不見。我從夢中驚醒,外麵已經天亮。天氣陰沉,很快又要落雪,籠罩著一片蒼茫天地。

我看到遠處的盤旋山路上出現一個黑點緩緩而來。“穆呀,我來的時候,穹窿銀旁的山上,雪蓮花開得一路都是,這是一個好兆頭。”穹布從他的犛牛上麵跳下來的時候,我正在和白狼拉傑靠在一起,聚精會神地蹲在石堆旁望向遠處的群山。

我比畫著告訴穹布我做了一個夢。

穹布靠在一塊石頭上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看著我將夢境描述完畢。

“夢這種東西,無所謂有,無所謂無,更多的時候,它是內心的征兆,聯係真實與虛無。”穹布歎了一口氣,“你的夢,是你內心企圖謀取或者為之擔憂的事,這種事含義繁複,如同寓言,任何解讀都是徒勞的。”

我對穹布比畫著:你說的全是廢話。

“是的,我隻是一個老不死的神棍罷了。”穹布哈哈大笑,他指了指我,“你不同,你是出雲絕無僅有、無法替代的存在。”

我的臉黝黑肮髒,手腳皴裂,頭發如同蓬草,身上散發著一股腐朽的酸臭味。

“你要回去參加一場婚禮。”穹布坐在雪裏生起火,蒸騰出一片青煙,天空上,更大的雲煙在他的頭頂凝聚。

我起身,掉頭走向岩洞。日常的修行,自有它的規律,到了該做功課的時候。

“你必須回去。”穹布堵住了我的去路。他神情凝重,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

我笑笑:那與我無關。

“新娘是昭日天汗的妹妹,你是王上唯一的弟弟,也是他唯一的親人,按照規矩你必須出席。要知道任何的失禮都可能導致雙方的戰爭。”穹布抬頭看著半空中密集的雲朵。那些雲朵被風撕裂,好像傷口。

“他們都說穹窿銀,來了一條毒蛇。”穹布歎了一口氣,再也不說話。我的腳步,驟然停頓。

昭日天汗隻有一個妹妹,她的美貌早已傳遍四方。據說,她的眼眸如同夜空朗星,她的長發如同茂密海藻,她聲音悅耳足可勝過百靈,她的笑容甜比蜜糖,足可融化一切仇怨。她十四歲時,提親的人就擠滿邏薩城,其中不乏王公貴族、少年英雄,但統統被昭日天汗拒絕。她被昆蕃人視為國之珍寶。昭日天汗曾經宣稱:寧可失城失國,也不會丟棄他妹妹的一根頭發。

兩年之前,昭日天汗主動提出要與出雲聯姻,被黎彌加一口回絕。據說當時認為應該接受昭日天汗這個提議的出雲大臣占據上風,替黎彌加分析了利弊,都被黎彌加派人押了出去。黎彌加說過,他不會再娶任何人。

我的心抽緊,顫抖,快要崩壞。我問穹布:黎彌加同意這場婚事了?

“同意了。”穹布攤攤手,“出雲已戰亂幾十年,尤其是這兩年,征討之中,早已不堪重負,與邏薩保持和平乃是上上之選。他是王,他的一舉一動,他的娶妻生子,都是國事,他不能不答應。”穹布說得義正詞嚴。

這是事實,再顯赫的王,也有自己的枷鎖。

我更關心婷夏,婷夏有何反應?

穹布苦笑一聲:“王後一如往常,常於院中看花。”

我轉頭向北,望向穹隆銀的方向,隻有雲煙起伏。

穹布,那個女子,是何名姓?

“賽瑪噶。”

賽瑪噶。我默念著這個名字,名字的寓意是“星空下的珍珠”。

清晨的時候,我早早醒來,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每日都這樣醒來,然後靜靜傾聽黑暗深處的聲響:滴在岩洞石階上的雨水聲、風中一朵花開、狼群的殺戮、隱約傳來的笑、山石滾落墜入河流發出的巨響……

人的內心,猶如深不見底的河淵,總有無法抵達的地方,無法看見的人,無法接近的事。我六歲的時候,父王告訴我,天神奪去了你的某些東西,有他的道理。我很慶幸自己不再言說,這樣便可以發現別人無法關注的世界。這世界是一個雲煙彌漫的荒野,在裏麵行走如同穿過無人之境。

穹布為他的犛牛裹上黑巾,站在一邊小聲念著經文;拉傑蹲在一旁低聲嗚咽,叫聲悠長,猶如吟唱一般。那犛牛和穹布一樣老了,終於走到生命的盡頭。它伏在一片雪地上,眸子清澈如同聖湖瑪垂的湖水。陽光從雲層縫隙裏漏下來,落在它的尖角上,落在它的睫毛上,落在它幹癟皮囊一樣的軀體上。對於它來說,一段旅途已經完結。我抬頭看見陽光下那頭犛牛閉上眼睛,神情平靜。

我已經決定下山。路上我再次提及那個夢。穹布聽得很認真,依然一語不發。

“是山,終要沒入水下。是海,終要凸顯成丘。凡活著的,終要化為塵土,凡逝亡的,終要遇見雨露。該來的,要來,該去的,要去。穆呀,這些,你難道還不懂嗎?”穹布說這句話的時候,我聽見飛鳥的聲音一閃而過。

“走吧,走吧。去看看那個美人兒。據說,她是雪精所化,凡是看到她的人,都會身不由己地愛上她。”穹布哈哈大笑,手裏的鞭子抽在我的馬背上。天空藍得耀眼,我們的前頭,一輪血紅的日頭如同一個沉重的頭顱,架在神山俄摩隆仁的峰頂。除此之外,便是寂靜,別無其他。

在回去的路上,穹布滔滔不絕地談論起這場萬眾矚目的聯姻。三個月之前,邏薩城的使者突然出現在穹隆銀城下,為首的叫噶爾金讚,是昭日天汗最為器重的大臣。大殿之上,當他代表昭日天汗本人再次提出要兩國聯姻、結為永好時,出雲的大臣和將軍們頓時炸開了鍋,並迅速分化為兩大陣營。以總管東羅木馬孜為首的一幫人認為,出雲和昆蕃相互敵對、廝殺已經兩敗俱傷,長此以往國將不國,此次昭日天汗要把妹妹奉給王上,一方麵表達了臣服的誠意,另一方麵,也是最為重要的,便是兩國就此罷兵,實乃帝國之福。而以老帥熱桑傑為首的眾人則認為,出雲和昆蕃絕難成為盟友,一山不容二虎。昭日天汗野心勃勃,覬覦天下,兵不入穹隆銀城堅決不罷休,此次獻上他的妹妹,定然有陰謀詭計。出雲王的女人,可以是任何女子,但絕對不能是邏薩人。賽瑪噶成為王妃,就等於邏薩人的魔爪伸進了帝國的心腹。

朝堂之上,雙方各持己見,唇槍舌劍,混亂不堪。和上次一樣,對於聯姻,黎彌加一口回絕,咆哮離去。不過奇怪的是,第二天,他便重新召回使者,同意這場婚事。

“是東羅木馬孜,這個狡猾的雙頭狐狸,當晚入宮,說服了王上。”穹布微笑道。

我對東羅木馬孜並無好印象,但這一次必須承認,他做得很對。對於出雲來說,一場婚姻能夠暫時消除戰爭是最好的。但我了解昭日天汗,他不是一個屈居人臣的家夥,熱桑傑說得對,這或許就是個陰謀。

若真是如此,我不禁為那個叫賽瑪噶的女子感到悲哀。愛情一旦與政治捆綁在一塊時,人就深陷其中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最終都會慢慢凋零。

這樣的一場婚禮,我不參加也罷,但為何偏偏讓我出席呢?

“這是婷夏的意思。”穹布緩緩道,“後宮之事皆有婷夏主管。王上納妃,禮儀更由婷夏指定。出雲傳統,王上大婚,王室成員必須盛裝出席,黎氏王族到了這一代,隻有你們兄弟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