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我已經被趕出王城。

“但你依然是王室,王上連你的獸軍統領一職都未解除。”穹布正色道。然後,他把臉轉向一邊,喃喃自語:“或許,婷夏想見你。”

她想見我?何苦。

七日之後,宏大的穹隆銀城出現在我的視野。

兩年未見,它依然雄偉,直衝天空。斜陽下,如同一頭打著瞌睡的獅子,酣然入夢。城門打開,旗幟飛揚。海螺號聲此起彼伏。一支白軍飛快而來。

“是東羅木馬孜。”穹布直起身子看了看。

東羅木馬孜,出雲國的總管,有著最為聰明的頭腦和最善言辭的嘴巴。

“王上命我迎接將軍入城。”矮小精瘦的東羅木馬孜在馬上傲慢地施禮。

這個人,對我恨之入骨。六年之前,我領兵平討叛亂,他的兒子在我麾下效力。他兒子在一場大戰前擔任前鋒卻臨陣退逃,致使前軍大亂。因為他的原因,盡管出雲最後獲勝,但損失慘重,依軍法,我命人將其斬於陣前。

東羅木馬孜老來得子,愛之如命。那是他唯一的兒子。自此之後,他與我之間,便勢同水火。我揮揮手,示意入城。

拉傑疾馳在最前頭,它和我一樣,在穹隆銀長大,兩年未歸,似乎比我更渴望回來。

“將軍!”

道路兩旁,出雲人脫帽拜服,層層疊疊,氣勢如虹。那一刻,我鼻子發酸,差點兒哭出來。

我被仆人們服侍著,換了最隆重的禮服。白色的衣,罩上白色的甲,那甲早先屬於我的父王,世代流傳,其上存儲著的千年時光,俱淹沒在雲煙裏。隻有斑駁的刀痕和純銀鑲嵌著的大鵬鳥的一雙眸子,如同祖先的牌位,昭示著屬於祖先的擁有無限榮光的榮耀。

蒿草一樣的頭發被梳理,盤成鞭子,墜上鬆石串。汙垢洗去,露出幹淨的皮肉,仿佛新生。

“將軍就是將軍,不管淪落到何等難堪的地步,隻要罩上這身白甲,依然是這麼風姿卓絕。”東羅木馬孜插著雙手看著我,有些陰陽怪氣。

我笑笑,取過那把白柄刀。抽刀出鞘,寒光如冷月,刀身顫抖,發出低低的嗚咽之聲。兩年來,我從未觸摸過它,將它廢棄於洞穴深處。東羅木馬孜的臉籠罩在刀影中,驀地變得慘白,隨而擠出笑容:“我們去大殿?”

不,去宮裏。

“王上不在宮中。”東羅木馬孜立刻道。

我不找他。我要先見一個人。

“遵命。”

穿過那山茶花海,我進入後宮。出雲帝國的後宮,連綿巨大,但這些年來隻有一個女主人。

“王後在慶生亭。”采花的侍女見我,皆露出歡欣鼓舞的神色。

慶生亭,婷夏20歲時黎彌加特意為其建造。他召集天下最好的能工巧匠,命我不遠千裏運來極寒之地的上等玉石,動用十萬大軍,曆經三年才建成。穿過曲折樓台,一路向前,那溫潤雪白的廳中,一襲錦服俯身於案上。

婷夏已經睡著。她側俯著,那張恬淡白淨的臉兒壓著藕節一般的臂膀,呼吸均勻,眉頭緊皺,眼角之下,仿佛還有淚痕。在夢中,她定然是遇到了不開心的事。我坐在對麵的欄杆上,靜靜地看著她。比起兩年前,她清瘦了,瘦得如同一彎新月,但依舊顏容姣好。我常常好奇她有著一個怎樣的內在世界,摻雜著難以描述的痛苦和寂寞。但她從不對人說。這些年,一人默默承受,深沉如大海。

風大,吹得花落,紛紛揚揚。案頭的紙張沙沙作響,看得出來她之前在畫畫,即便是睡著了,手中還握著筆。

我接下披風,走過去。她驟然醒來,見到我,先是一驚,手忙腳亂地將紙張疊起。

“你……回來了?”她的聲音,依然是那麼的空靈、動人,卻沒有任何喜悅的意味。

我點頭。

“什麼時候回來的?”

一個時辰前。她入神地看著我,良久道:“你瘦了。”

你也如此。

她露出貝齒,潔白如玉:“這兩年,過得好嗎?”

她在笑,但我看到了她眼角的淚。

馬馬虎虎,倒是清淨。我比畫著。

然後是長時間的沉默。我們仿佛有很多話要說,卻不知道如何開口。

你為什麼叫我回來?

她張開嘴,想了想:“隻想看看你。”

我不敢看她,轉頭看那山茶。

“難道……你不想回來?”她的聲音中,帶著一絲顫抖。

這裏已經不屬於我了。

她低下頭,不再說話。

我問:黎彌加納妃,你沒有反對?

婷夏笑了,笑得風輕雲淡:“他是王,出雲帝國的王,他有他的選擇。而我隻是個女人。”

婚禮之後,我便回去。我這樣告訴她。

“難道你對這裏沒有絲毫留戀嗎?”她猛地站起來,瞪著我,大顆淚水滾下。風又起,吹動案頭紙張,落於我的腳下。

層層疊疊的畫紙,筆墨渲染,繪的全是相同的一個男人。一個白衣白甲的男人,迎風而立,神情堅毅而落寞,那是我。

婷夏哭著慌亂收集那些畫像,隨風追逐,終有幾張被風吹去。她一個趔趄跌倒在地,終於崩潰,放聲大哭。

我伸手去扶,手被她打落。

我站在她的身後手足無措,聽見婷夏說:“你就是個懦夫!你知道,我從來沒有喜歡過黎彌加,我隻喜歡你!”

我從亭中出來,東羅木馬孜立於階下。他一直都在等我,全身直立,目不斜視,猶如一塊冷石。

“將軍,王上與眾人已經等你多時了。”他看了看慶生亭的方向,笑道,“還是盡快去大殿的好。”

我點頭。

穹隆銀的大殿是帝國的心髒。

“感謝天神,將我的弟弟還給了我,他依然如狼一樣健壯!”我出現在殿門的台階上時,黎彌加就從王座上快步走下來,穿過他的臣下,一把摟住了我。兩年未見,他雖健壯不減,但明顯老了許多,原本棕紅色的頭發,開始出現白絲。可以容納幾百人的大廳,座無虛席。

來自各部落的頭人們,十八位屬國小王端坐在最前方。有來自軍隊的99位將軍,熱桑傑如同頭狼一樣位於其中,他是出雲大軍的元帥,一個五十歲的醜漢子,牛一樣的脾氣,鷹隼一樣的頭腦,他是我最尊敬的老師。

東羅木馬孜走入大臣之中,他是所有大臣的核心,事實上他也是王國和黎彌加的頭腦,老鼠一樣的身軀,卻有著狐狸一樣的智慧。穹布和法師們坐在最上首,作為大成就者,他們是這個王國絕對的精神支柱,大到扶持國政,安民濟世,小到婚喪嫁娶,災害瘟疫,生老病死,處處可以看到他們的身影和眾生對望。

黎彌加拉著我徑直走到他的王座,麵對眾人,讓我挨著他坐下。

“修行還好嗎?”他看著我,目光柔和。

我比畫著告訴他,一切安好。

“還做噩夢?”

我點頭。無休止的噩夢,很少安睡。常常在恐懼中驚醒,醒來臉色蒼白全是冷汗。如同一枚蠶蛹,生命的絲線一點點被抽離。

“為什麼那些法術一點兒用處都沒有?!”黎彌加怒氣衝衝地衝著穹布咆哮。

“王上,龍妖在他身上下了籽,想拔去可不像女人產仔一樣容易。”穹布笑。

“說不定,娶個女人就好了。”熱桑傑的一句話,讓眾人都笑起來。

父王死後,這位老帥就是我和黎彌加的父親。性烈如火,心直口快,在帝國軍人中有著無人能及的威望,也隻有他,能在這種場合開這樣的玩笑。

“他還小!”黎彌加沒好氣地瞪著熱桑傑。

我告訴他,我已經二十五了,已經是一個真正的出雲男人了。

黎彌加笑著搖搖頭,露出雪白的牙齒。他笑起來很好看,以前我不明白笑容這麼好看的人為什麼每天都要繃著臉。他告訴我作為王,就要有讓所有人敬畏的威望。

“我的國師,不管你們用什麼辦法,務必讓我的弟弟康複起來。我沒有阿穆,如同飛鳥沒了翅膀,餓狼沒有了牙齒!”

“王上放心,天神會保佑的。”穹布微微頓首。

黎彌加滿意地點點頭,直到這個時候,他的目光才放到了他的臣子們身上。

“說到昆蕃人……”黎彌加的眉頭皺起來,“他們原先是一群羊,現在成了一群狼。盡管我答應你們的請求,迎娶弗夜堅讚的妹妹賽瑪噶,這是天神的旨意,願她庇護出雲。但我要說,我會消滅昆蕃人,這片雪域屬於出雲,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是,直到俄摩隆仁頂上沒了雪!”

“王上,昆蕃人說弗夜堅讚是神的化身,他的雄才大略是不爭的事實,迎娶一個女人就能換了和平,這是不錯的買賣。”東羅木馬孜笑了兩聲。

“是一條毒蛇也不一定。弗夜堅讚要的是整個雪域,他的妹妹賽瑪噶就是個內應。”熱桑傑接上話,然後摸了摸他的白柄刀,“出雲的戰刀已經磨利,出雲的戰狼已經饑渴難耐!昆蕃人若是想來,便讓他們來!”

“是的。”東羅木馬孜不停地點著他的小腦袋瓜,“他們的軍隊隻有我們的三分之一,以往的年頭,和我們屢戰屢敗,不過聽說現在不一樣了。我的探子回報,他們已經練成了新的獸軍。”

“獸軍?”黎彌加笑了,所有人都笑了。

“你說的是他們屢屢死在我們的戰狼和大鵬鳥手裏的犛牛陣嗎?”熱桑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不是犛牛,是獒!”東羅木馬孜覺得受到了羞辱跳了起來,“兩年前邏薩人從黨羌人手裏得到的獒!他們秘密成立了的聖軍,經過長時間磨煉,已經長出了利齒!王上,賽瑪噶或許是弗夜堅讚的內應,更或者就是他尋找戰爭的一個借口,但你必須善待她,否則必定會有一場從未有過的大戰!”

熱桑傑看著東羅木馬孜,臉上露出了譏諷的笑。

“總管大人,你剛才說的話,有一句讓我十分困惑。”熱桑傑道。

東羅木馬孜叉手而立,高昂著下巴:“老帥但問無妨。”

熱桑傑上前一步,逼近東羅木馬孜,雙目緊緊盯著他:“你說昆蕃人從黨羌人手中得到了獒並且秘密成立了所謂的聖軍,是不是?”

“是。”東羅木馬孜被熱桑傑刀子一般的目光盯得有些慌張,後退一步。

熱桑傑冷冷一笑,步步緊逼:“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是昆蕃人的秘密,你又是如何知道的,而且如此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