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東羅木馬孜頓了頓,道,“邏薩城裏,我有探子!”
“探子?”熱桑傑冷笑,“出雲在邏薩城的探子我一清二楚,為何我沒有收到這樣的情報?難道他們撇開了我這個統帥,將情報送到你們文臣的手中?”
東羅木馬孜張了張嘴,仿佛在斟酌。
熱桑傑的大手落在刀柄上:“難道,我們的總管大人和弗夜堅讚可以共享秘密?又或者你和他心意相通?”
“汙蔑!這是汙蔑!”東羅木馬孜尖叫一聲,跪倒在黎彌加麵前:“王上,熱桑傑這是對我赤裸裸的汙蔑!我是出雲人,我的家族世代效忠,天神可鑒!”
“夠了,熱桑傑!”黎彌加不耐煩地對熱桑傑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你們兩個是我的左膀右臂,別再這樣讓人看笑話!”
黎彌加走下王座,表情有些憤怒,“弗夜堅讚有聖軍,我有阿穆的戰狼和大鵬鳥!我還有99萬雄師!邏薩人要戰就戰!我可以娶賽瑪噶,但是不會善待一條咬了一口就會要命的毒蛇!”
這樣的場合,以往我不會加入討論,黎彌加說什麼,我就做什麼。但是今天,我的內心卻極為不安。
我想起了做的那個夢,我告訴黎彌加,邏薩人比他想象中要強大得多,這一點和他們作戰過的我很清楚,而統治雪域千年之久的出雲,也早已經不是以前的出雲了。
“這些事不用你操心,我的弟弟。等我消滅了邏薩人,從弗夜堅讚的王宮裏挑幾個漂亮女人給你。你喜歡什麼樣的女人?”黎彌加轉怒為笑,潮水般的笑聲隨即傳來。
隻有我沉默不語。不知為何,這一刻我分外想念俄摩隆仁的雲煙。終日彌漫的雲煙肅穆、安和。我突然覺得,那仿佛是一個我可能永遠回不去的地方。
“事情就這麼定了。”黎彌加回到他的王座,俯瞰著臣下、將軍們,“迎娶賽瑪噶的事情,交給東羅木馬孜去辦。”
“王上英明,我一定將這樁婚事操辦得風光無限。”東羅木馬孜樂得合不攏嘴。
“這樁婚事不過是場遊戲,出雲人和邏薩人最終要在刀上分勝負的。”黎彌加注視著以熱桑傑為首的將軍們,“用刀去征服,是我們出雲人的傳統,你們明白嗎?”
“明白!”熱桑傑等人慷慨激昂。
“好了。都退了吧,我和阿穆兩年未見,晚上不醉不歸,這是今日唯一讓人高興的事。”黎彌加拉著我的手,帶我離開。
為了迎接我的歸來,黎彌加特命宮人準備一場家宴,地點就在後宮花園。
慶生亭中,隻餘我一人靜靜等待。夜色已深,一輪圓月爬上半空,還有漫天的星鬥,碩大、緊密,似乎觸手可及。
聽到輕響,轉過頭去,發現山茶次第開放。這細小的花,頓時讓我歡愉起來。走過去,觸碰那潔白的花蕾,時光仿佛回溯到童年。
“這花倒是奇了。你不在的兩年,決然不開,為了婷夏能看到,我想盡了各種方法始終不能如願。你一回來,它們就開得急不可耐。”黎彌加的笑聲從身後傳來。
一身白袍的他,笑容燦爛。我的目光落在他身後。不見婷夏,隻看到麵無表情的東羅木馬孜。
“你王嫂不來了,身體有點兒不舒服。”黎彌加招呼我坐下。一場家宴,隻有我們兩個人,外加一個東羅木馬孜,總是有些不倫不類。
“你最喜歡的雞爪酒,東羅木馬孜,給阿穆滿上。”黎彌加用眼角的餘光掃了掃東羅木馬孜。東羅木馬孜在麵前的玉盞裏斟滿酒,退到黎彌加身後。
我舉起杯,二人一飲而盡。
“穆呀,兩年前的事,你不會怪我吧?”黎彌加笑道。
不會!你沒錯,你是王。
“是呀,我是王。”黎彌加昂頭看著星空喃喃自語。在出雲人的傳說裏,人死之後,靈魂進入俄摩隆仁的雲煙之中,借此向上便化為星鬥,眷顧後生。
父王去世時,就告訴過我和黎彌加,他將化為最亮的那顆,冥冥中庇佑我們。
“阿穆,有件事情我從未對你說過。”黎彌加又滿飲一杯,抹了抹嘴,“其實,原本應該坐上王位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我愕然。
“這是父王死前的意思。盡管我是你的哥哥,但你比我沉著、心細,即便是領兵作戰你也比我做得好。我隻是個粗人,最喜歡的事就是打仗,看著婷夏在這月光下吹她的骨笛。”
我靜坐。
“父王清楚你做出雲的王比我合適。這一點,我自己也清楚。”黎彌加一杯接著一杯,臉色迅速漲紅。他生來酒量很小,幾杯就醉。“但最後,還是我做了王,你知道為什麼嗎?”他靠近我,噴著酒氣。
我告訴他,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黎彌加笑了,他指著東羅木馬孜:“一方麵,是他的功勞,他僅說了一句話就讓父王不得不重新考慮他的決定。”
我看了看東羅木馬孜,他的臉沉浸在黑暗中,模糊不清。
“東羅木馬孜對父王說,一個啞巴沒法做出雲的王。”黎彌加的大手放在我的頭上沉聲道,“阿穆,你為什麼會是個啞巴?你要是和我一樣,和別人一樣,能開口說話多好,出雲人會有一個無人能及的王。”
天神不讓我說話,自有他的理由。實際上,我從未想過要做出雲的王。
“你沒想過,我之前也沒有想過。”黎彌加嗬嗬一笑,“但當父王奄奄一息時,尤其是當他告訴我他想傳位於你的時候,我卻突然比任何人都想坐上王位,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搖頭。
“因為婷夏!”黎彌加的聲音突然炸開,接著是咆哮,“我知道,隻有我當上了王才能娶她!否則,她便是你的王妃!”
哥哥,你醉了。
“我沒醉!”黎彌加打開我的手盯著我近乎瘋狂地笑,“倘若她喜歡的是我,我才不在乎什麼狗屁的王位,我寧願去做個乞丐,做個牧羊人。但可惜,她心裏的那個人不是我。”
你醉了!
我站起身,要走,被黎彌加一把摁下。
他的雙手,那麼用力,幾乎要掐進我的皮肉裏。
“不要當我是傻子!我知道兩年前她毅然偷跑出宮為的是什麼?她寧願陪你去苦寒艱險的俄摩隆仁,也不願意待在這王宮!”黎彌加雙目噴火,很快又頹然跌坐。他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山茶,喃喃道:“我是那麼喜歡她。為了博她開心,我費盡心思建了這慶生亭。亭子落成那天,山茶花開,她笑了。我那時覺得自己擁有整個世界。後來我才明白,她之所以笑,是因為這慶生亭的玉石是你從極寒之地帶來,是因為月下還有一個你!”
“穆,你離開穹隆銀時,我很開心。你是我最愛的弟弟,盡管我知道你去俄摩隆仁九死一生,盡管我一想到你如果身死在那片雲煙之下就痛徹心扉,但我卻很開心。原諒我會有這種想法,因為這些年來,你始終都如一堵牆擋在我麵前,擋住了我和婷夏。你去俄摩隆仁後,我突然覺得好輕鬆,好像一個快要窒息的人終於呼吸到空氣。危險解除了,婷夏自此之後就屬於我一個人。隻要假以時日,她會忘記你,我當時就這麼肯定。”
黎彌加在搖著頭笑:“後來,我發現自己完全在癡心妄想。你離開之後,我再也沒有看過她笑。她整日就坐在這亭中,守著這片花!這該死的亭子,這該詛咒的山茶!即使她不說,我也知道她在等你。我還知道,偌你不回來,或許不久她就會死掉。所以當她戰戰兢兢提出召你回來時,我一口答應了。盡管我的心很痛,但我覺得這該死的煎熬該結束了。隻要你回來,她起碼會好過點兒,起碼會笑。”黎彌加盯著我,“然後,你猜我看到了什麼?我看到她真的笑了。和你見麵之後,她終於笑了。兩年來,我挖空心思取悅她,如同石沉大海,可你僅僅隻是回來見她一麵,她就笑了!”
“還有這可惡的花!”黎彌加站起來,走到花前,用拳打,用腳踢,“這可惡的花,兩年不開,你一回來,就綻放滿園!為什麼它會開?為什麼她會笑?!一個是我唯一的弟弟,一個是我心愛的女人。難道是當初我搶來王位的報應嗎?”
黎彌加驟然轉身,看著我,潸然淚下。從小黎彌加就很少哭。我和他待在一起二十多年,看到他哭的次數屈指可數。
哥哥,她是你的妻子,出雲的王後,我的王嫂。你想多了。我如此回應他。
“我當然知道!”黎彌加昂頭看著星鬥,“兩年前,你為什麼不帶她走?你要是帶她走多好,起碼是一種解脫。”
絕無可能。她隻不過是一時糊塗,而我也不會那麼做。或許,是你想多了。
黎彌加搖搖晃晃來到我跟前,大手直接砸在桌子上。酒水四濺。他的手下,壓著一幅畫像。婷夏所畫,畫上的人是我。我轉臉憤怒地看了看東羅木馬孜。這畫,是他從慶生亭得來,轉手交給了黎彌加。
“你別那麼盯著東羅木馬孜!隻有他這麼忠心耿耿的人才會這麼做!”黎彌加舉起那張畫像,看著畫上的人。然後,他驀地抽出配刀,刀鋒劃過我的臉,將麵前的桌案斬為兩段。
“倘若你不是我的弟弟,換成第二個人,我早就將他碎屍萬段!”黎彌加咬牙切齒,隨後癱倒在地。我走過去,扶起他。他把腦袋埋入我的胸前,號啕大哭,撕心裂肺,像個無助的孩子。黎彌加呢喃著說著不著邊際的話,慢慢睡去。
東羅木馬孜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開了,偌大的花園,隻剩下我們兩個人。我很羨慕父王和阿媽之間的愛情。父王十歲被送去俄摩隆仁修行時,遇見小他兩歲的阿媽。他們一個身披法袍傷痕累累,一個趕著牛羊怡然自得,他們就那麼相遇。朝夕相處,歡聲笑語。五年後,父王被接回穹隆銀,十五歲的他對十三歲的她說:“麵對神靈起誓,等著我有朝一日回來娶你。”
她記著這句話,風雪中苦苦等待,等了他七年。在二十歲生日那天,她看到雲煙之下,天地之間,一騎快馬飛馳而來。一個高大英武的男人,迎風而來。為了阿媽,父王拒絕了祖父給他安排的十幾樁門當戶對的婚事。祖父把他關在黑屋子裏,打他、罵他,威脅要剝奪繼承人的身份,甚至趕出穹隆銀,父王都未屈服。世界再好的女子,再高貴的女子,都比不上雲煙之下一個牧羊女孩。
他告訴祖父,那女孩是他的全部世界。祖父屈服了,那個出身卑微的牧羊女孩,最終被父王帶進穹隆銀,成為他的王後,一生唯一的女人。
這是他們的愛情。美好的愛情。但不會屬於我,也不屬於黎彌加。我們,有自己的宿命,這宿命,早已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