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 3)

“穆,去看看你嫂子吧,她病了。”

當我走進花園時,她躺在一張藤椅上,身上蓋著厚厚的毛毯,臉色蒼白,麵無表情地看著遠方天空的雲。見我進來,旁邊的仆人退下。

“你來了。”她費力坐起來,對著我笑。

病了?

“嗯。無甚大礙,不過是胸悶無力而已,飯食也很少。你坐。”她說。

在她麵前坐下,我可以保持一段距離。

“聽說你要去邏薩?”

是的,剛剛決定。

“不會有事吧?我聽說那個弗夜堅讚詭計多端。”她有些擔心。

我笑:無事。昆蕃人不會這麼愚蠢,殺了我,哥哥不會放過他們。

婷夏微微安心,垂下頭雙手撫摸著長發,聲音極低:“聽王上說,你喜歡上了賽瑪噶?”

黎彌加如此對婷夏說?一瞬間,我似乎明白了黎彌加要將賽瑪噶賜給我的真實意圖。

我心亂如麻,沉默。

“她……的確是個美人兒,心地也不錯。”婷夏微微一笑。

哥哥對你很好,你應該給他生個孩子。

“孩子?讓天神來決定吧。”婷夏臉色蒼白。

我起身,告訴婷夏明日就走,要回去準備了。

婷夏沒有任何的動作,隻是呆呆地看著天上的流雲。層層攀升、湧動的雲朵,變幻莫測,異常的美。

“阿穆!”當我錯身走開的時候,她叫住我。

怎麼了?

她呆呆地看著我,終於流下淚來。

“你……保重。”

我掉頭快速離開,如同逃離。走出花園那一刻,我轉身遙遙看著那亭子,看著那身影,看著那成片的潔白花朵,心如刀割。

黎彌加或許說得不錯,倘若我喜歡上了賽瑪噶,對於他、我和婷夏來說,的確是個解脫。

婷夏,人世間的很多事,大概更多都是無奈吧。你不會明白我的心。我們之間的愛,就如同裸露在岩石上的冬日花株,注定不會有結果,如同幻影。

我去黑宮見賽瑪噶。

省親的消息讓她歡呼雀躍,長久以來我從未見過她如此開心,快樂得如同得到玩具的孩童。她叫仆人搬出來她帶來的陪嫁衣裳,一件件換上,走到我麵前身形旋轉。

“黎穆,你幫我選一選,哪一件好看?不知道哥哥瘦了沒有,沒我在,他的日子一定難熬。”她舞動著,裙角飛揚,如同精靈。那些衣服用上等的絲綢製成,或潔白如雪,或紅烈似火,流穗飄動。

不管你穿上什麼樣的衣服,不管你如何的打扮,你哥哥見到你,都會歡喜。

“是呀!是呀!我也這麼想。不過你一起去,也讓我很開心。我帶你去見我養的花,隻是不知開了沒有。”

女子,總是愛花的。而她們的花,總會有故事。

第二日上午,我們就動身。這一場省親,顯然黎彌加準備很久。除了長長的陪親隊伍,黎彌加還派了五千白甲禁衛隨行。穹隆銀城萬人空巷,黎彌加親自送我出城。

“噶爾金讚,政務繁忙我不能前去見弗夜堅讚,隻能派阿穆前往,他等同於我,是我唯一的弟弟。醜話說在前頭,如果他在你們昆蕃掉了一根毫毛,我會傾出雲全國之軍,踏平邏薩!”黎彌加惡狠狠地對弗夜堅讚派來的使者噶爾金讚道。

“王上盡可放心,將軍到我們邏薩,定然會受到萬般周到的招待和最高的禮遇!”噶爾金讚彎身施禮。

黎彌加冷哼一聲,跳下馬,走到我跟前,像對待孩子一樣幫我重新整理了一下衣服,嘴裏囉唆不已:“一路上多保重,多吃東西,不要瘦了。晚上睡覺,多蓋毯子,不要著涼。還有,在邏薩誰要給你一點兒委屈,回來你告訴我,我找他們算賬!”

行了,王兄,我不是小孩子了。

“你再大,也是我弟弟!混小子。”黎彌加結結實實地給我一個擁抱。

我的目光在他身後尋找,沒見那個身影。她沒有出現。上馬,白底黑狼頭大旗在我身後被舉起。

“哦嗦!”出雲人山呼海嘯。省親的隊伍,浩浩蕩蕩離開穹隆銀。

“這一路正是好時節,將軍你沒去過邏薩城,那邊繁華無比,充斥著來自各地的寶物,此次前去有空我帶你逛逛。”東羅木馬孜在他的矮馬上搖頭晃腦。

“還是小心些吧。”穹布長歎一聲,抬頭看雲。

東羅木馬孜說得不錯,這一路,果真風光極好。

天空純淨得仿佛一塊無瑕的水晶,流雲低垂,其下是無盡延展開去的綠色。無數豔紅、粉白的小花開得轟轟烈烈,牛羊行走於其上,宛如白色波濤。更遠處是連綿的雪山,雄壯威武,隨著天空顏色的變化,一點點顯示出它的容貌。大鳥展翅,長風吹拂,如同幻覺。

這是雪域最好的時節。

我們的隊伍便在這樣的天地裏,停停走走,走走停停。

不同於東羅木馬孜的一身輕鬆,自穹隆銀出來,我的精神便高度緊張。這支隊伍不是遊玩。因為賽瑪噶的存在而變得異常敏感。

雪域如今已不平和,各部落心懷鬼胎,處處暗流湧動,賽瑪噶若出了意外,對於出雲和昆蕃來說,都將是場災難。所以,我四處放出遊哨,觸覺延伸到七十裏之外,確保安全之後才會前行。就這樣,一路安全出了出雲的國界。

“前方就是昆蕃的疆土了,附近是蘇毗人,小心為妙。”這一日,翻過山口,眼前一馬平川,一條大河蜿蜒流淌,從山間曲折而來。

蘇毗曾是出雲的臣屬,後來脫離出雲管轄,與出雲、昆蕃鼎力而三,幾年前弗夜堅讚發兵,一舉攻占蘇毗都城,置其於管轄之下,蘇毗人對他至今仍不甘心臣服。

看看天色,日頭西斜,我便決定晚上在河邊紮營過夜。

大隊人馬豎起營盤,布置妥當,生火做飯。軍營之中笑聲跌宕,士兵們升起篝火,跳著戰舞,歡快雀躍。我端著飯食去賽瑪噶的營帳。

她的帳篷位於軍營的正中,紅色的帳布插著昆蕃的雪獅大旗。

“將軍,王妃正在洗浴,還請稍等。”侍女見我皆笑。放下飯食,轉身欲走,卻見賽瑪噶從後方走了出來。一身雪白的長袍,濃密的頭發濕漉漉垂下。

“又是這些嗎?”她看著食盤,皺起眉頭。

我比畫著:行軍途中,輾轉流離,比不上宮裏,須委屈些時日。

賽瑪噶坐下,梳理頭發,綰結於上,幹淨利索,露出雪白的脖頸。

“我曾聽哥哥說蘇毗的桃花很好,不知謝了沒有?”她望著我,目光狡猾,別有心思。

我知道,她要出去玩。

在穹隆銀,她如同一隻關在籠子裏的雀鳥,不得自由。此次出來,終可以返於歸天地,自然恢複好玩的本姓,想想她不過是個還未滿二十的女孩。

應是謝了。

“謝啦?”賽瑪噶失望至極,眉頭低垂,噘起了嘴。這模樣讓人微微心憐。

我笑:若是往高處,運氣好的話,應該能看到三兩枝。

“那我們去!”賽瑪噶蹦起來,興奮異常,抓住我的手往營帳外奔。

夜深了,這地方不安寧,恐怕不妥吧?

“有什麼不妥?不過是看看桃花。走吧,走吧。”她搖著我的手,露出少有的燦爛笑容,滿臉乞求。

那等等,我叫上衛兵。

“衛兵?不要了。這麼好的月色,叫上一幫亂糟糟的衛兵多煞風景,就我們兩個去。”

若是遇到麻煩……

“你可是出雲最厲害的將軍,還怕有什麼麻煩嗎?走吧,我們去去就回。”她道。

我隻能點頭。跨上馬召來白狼拉傑,我帶她去看桃花。

夜色靜謐,天地沉睡。很好的月光自高空流水一樣瀉下,質感如銀子般純粹。林地稀疏,三三五五的老樹盤根錯節,散落開去,其間是草甸,升騰著朦朧的霧氣。不時傳來一聲鳥叫,走到跟前,呼啦啦飛出一隻黑影。

賽瑪噶坐在馬上,閉上眼睛貪婪地呼吸著冰涼的空氣,愜意而享受。

“黎穆,你的騎術如何?”

還不錯。

“那就比試一下。”她忽然揚鞭,駿馬高嘶一聲,揚蹄奔去。

我想叫住她,可她早已飛出帳外。

兩匹馬,動如疾風,在林間奔馳。我沒想到,她的騎術那麼好。她坐在馬背上,白裙飄飛,宛若精靈。沿著山坡而上,再往上,風送來落花,繽紛飛揚。花雨中,她張開雙臂如同鳥兒一樣舞蹈。

“黎穆!看我像不像一隻鳥?一隻雄鷹?!”她咯咯笑著。

我也笑。我還從來沒有聽哪個女孩將自己比作雄鷹。

越往上走,道路越崎嶇,怪石突起。我想提醒她小心腳下,但無能為力。我終究不能言語,隻能快馬加鞭,與她貼身而行。眼見要到山頂了,她的戰馬身體趔趄,似是踩到鬆動的石塊,前蹄折下。

賽瑪噶尖叫一聲落馬。我顧不得多想,縱深撲去,半空中接著她。

兩個人抱在一起,自山坡滾下,眼前眩迷,呼呼生風,腿腳、胳膊、腦袋磕在石頭上,一陣陣劇痛。那一刻,我隻有一個念頭,就是死死保護好這懷中的一團溫柔。滾到山下,終於停歇。我仰麵躺在地上,鼻青臉腫。

賽瑪噶頭發蓬亂,衣衫汙濁,俯在我身上,見我無恙,笑出聲來:“真好玩!”

我哭笑不得。

她站起來,看了看四周,發出驚呼:“黎穆,看!花!”

是的,桃花。這山坳之中,有一片不大的桃花,層層疊疊,還在努力綻放。月光落下,那簇簇花瓣,美得讓人窒息。

“原來,這就是桃花呀。好美。”她雙目迷離讚歎著。

你難道沒見過桃花嗎?

她搖頭:“沒有。我聽哥哥說過,他說蘇毗的桃花全部盛開的時候,一簇一簇,一片一片,如同燦爛雲霞,站在花叢中間,你會忘記一切紛擾。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憂慮都煙消雲散。哥哥說,這叫忘憂花。”

忘憂花?這世界上,哪有什麼忘憂花。

我帶她入花林,折枝給她。

“這枝!這枝好!還有那枝,那枝開得大!”她在花叢中,如同一個貪心的女孩。直到跑不動了,她才罷休。雙臂攏著花枝,好像擁有整個世界,滿臉的幸福和滿足。這花,殷紅,熱烈,自有它的美。但在我的眼裏,它依然比不上山茶。

“黎穆,聽說婷夏喜歡山茶?”她歪著頭問我。

我點頭。

“你喜歡山茶吧?”她意味深長地道。

我刻意避開這個話題:賽瑪噶,很晚了,我們回去吧。

“再玩一會兒,就一會兒。”她懇求。

我正欲搭話,卻聽得不遠處拉傑突然發出憤怒的咆哮。

有人!

白柄刀倉皇出鞘,在淡淡的夜色中發出冷冷的聲響。與此同時幾道黑影迅速襲來。

刀出,毫不猶豫。

金鐵交鳴,林地間發出陣陣悶響。我一連斬了三人,勒身示意賽瑪噶快跑。她抽出隨身攜帶的短刀,麵色蒼白,喘息著,卻倔強地搖頭。

“殺!”對方看來都是經驗豐富的死士,分散開來,同時向我和賽瑪噶出手。

若無賽瑪噶,我自覺可保無恙,但顧此失彼,不免手忙腳亂。還好有拉傑。它快如一道白色閃電,利爪尖牙下對方絕難活命。

“殺了那女人!”對方見狀不妙,扔掉長刀,拽出弓箭。

賽瑪噶!

我大急,將賽瑪噶撲倒在地,身後弦響,一枝白羽箭貫穿我的肩膀。

殺!我憤怒轉身,衝入戰場,奮力斬殺。隨後聽到山頭傳來呼聲,穹布領著白甲禁衛趕到。

戰鬥很快結束,剩下的幾個刺客有的被當場砍掉,有的自殺身亡。

“沒事吧?”穹布見我如此大驚。

我笑。點了點頭,卻覺得頭暈目眩,栽倒在地。

穹布脫去我的戰甲,看著傷口,眉頭一皺:“有毒!”

……

昏昏沉沉中,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自己置身於俄摩隆仁的雲煙之中,獨自一人。世界空曠,舉目皆是湧動的烈火,旋即又有細雪落下。

大朵大朵的桃花絢爛開放,開在雪中,開在雲頭,迅速凋零,飄落。

接著聽到有人喚我,聲音幽遠,仿佛來自地下。

“醒了?終於醒了。”睜開眼,看見穹布大笑。

我感覺身體劇烈搖晃,慢慢恢複意識才發現躺在篷車之內。賽瑪噶在另外一側,趴在毛毯中,已經睡著。

“你昏睡三天了。”穹布替我包紮傷口,看了賽瑪噶一眼道,“中了狼毒,好在她不顧生死第一時間用嘴將毒吸出,不然我也束手無策。”

狼毒,猛烈無比,一旦入身,半個時辰就會毒發身亡。便是接觸,也有危險。是賽瑪噶救了我。我掙紮著爬起來。

穹布,查明刺客的身份了嗎?

穹布搖頭:“都死了,死無對證。”

賽瑪噶見我醒來,高興無比。我比畫著向她表示謝意。

“之前你救了我一命,現在我救了你一命,我們兩不相欠。”賽瑪噶笑,“若不是為了陪我去看桃花,你也不會如此。”

她指了指身後,一朵桃花插在頭上,含苞欲放。

“你們這些年輕人呀,唉。”穹布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賽瑪噶,想說什麼,又最終沒說出口,笑著出去了。

下車之前,他對我說了一句話:“好生養著,再過兩日,便到邏薩城。”

再過兩日,我就會看到弗夜堅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