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相信任何人,哪怕是最親密的臣子和妃子。他隻相信我。他對我的愛近乎占有和霸道。很少對我微笑,所有的話都帶著命令的語氣。我犯了錯,他會把我關進黑房間,那種狹小空氣汙濁沒有窗戶的房間,任憑我在裏麵哭喊也不會開門,往往在我睡著的時候,又進來,抱著我哭。待我醒了,卻迅速轉身離開,隻留給我一個背影。”賽瑪噶聲音平靜,仿佛講述的不是她自己。
“他拒絕所有人對我提親,所有蓄意接近我的男人不是被流放就是被斬殺。我知道他隻是怕我受到任何傷害,哪怕是一點點。”
看來東羅木馬孜說得不錯,作為強者,昭日天汗沒有任何弱點,近乎完美,而賽瑪噶是他唯一的軟肋。其實,這樣的人,我很熟悉,就像黎彌加。作為王者,他們都有他們的無上權威,掌握生殺大權,旁人隻能仰望。表麵上看,他們是風光、威嚴的,但實際那頂王冠何嚐又不是枷鎖?
天神是公平的,他賦予你莫大的權力,就要給你許多隻有你自己去承受而又無法向別人言說的痛苦和煎熬。麵對爾虞我詐、血雨腥風,強者隻能咬緊牙齒、挺起胸膛去硬撐,他不能叫苦,哪怕是皺一皺眉頭。因為他們是王。
相比而言,黎彌加顯然比弗夜堅讚好過一點兒,起碼很多事情他會按照自己的心意來。
“有時候,我羨慕你和黎彌加,那麼親熱,那麼心意相通,不像兄弟,反而像戀人。我的哥哥對於我來說,更像是真正的父親,他愛我,是我的依靠,盡管他對我的愛,近乎霸道,卻是這亂世中唯一的愛。”賽瑪噶說,“你可能想不到,他怕死,非常怕死。他不止一次跟我說,每次做夢都會夢見黎彌加或者你帶著洶湧的出雲軍,帶著那些戰狼和大鵬鳥砍下他的頭顱。他會在這樣的噩夢中醒來,全身瑟瑟發抖。他跟我說他不願意死,因為他知道,一旦自己死了,就遺我一個人於這世上,那樣太寂寞。
“所以,他說如果有那麼一天,我必須死在他的前頭。那樣盡管他會痛苦,但不會死不瞑目。所以,當大臣們提出要將我嫁到出雲的時候,平時很少展現怒顏的哥哥咆哮得如同一隻獅子,一連斬殺八位重臣。最後還是噶爾金讚找到了我,讓我勸服他。”
賽瑪噶,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是呀,對於哥哥和他的大臣們來說是這樣,但對我不是。”賽瑪噶微微一笑,“我聽到這個消息,內心震蕩,湧出少有的甜蜜。”
為何?賽瑪噶,你應該預料過嫁到這裏的處境。
“我當然知道出雲人不會善待我,知道黎彌加也不會,知道自己的下場,可能還不如我的父親。我隻是一個政治籌碼,一個工具。可我不痛恨任何人。
“黎穆,我的生命就像開在荊棘裏的花,豔麗痛楚,注定被踩成一攤混入汙水的爛泥之中。這是我的宿命。我隻希望,這朵花能開得絢爛無比。誰讓我愛上了一個人。”
這個夏天比起以往要短,還未到八月,空氣中就有了蕭瑟的味道。
在我的請求之下,黎彌加終於允許賽瑪噶可以自由走動,前提是必須有衛兵看護。一向固執的他,這一次答應得如此爽快出乎我的意料。
長久以來,我並不是一個習慣和別人親近的人。我喜歡停留在一個地方,等待內心的安和平靜。這地方,是一個隱秘的存在,藏匿在內心最深處,不為人知。這種生活方式,結果就是中斷和別人的聯係,成為一個怪物,這是代價。
穹布說,人的內在決定了他對待世界的不同,沒有絕對的對錯。但是你終究會發現,不管有何不同,眾生都卡在生命的瓶裏,就像穹布那個故事中的鵝,無法逃脫。
我依然每晚做著噩夢,依然每次都被驚醒,感覺到生命在迅速消逝。但多數的夢中,總會出現一朵小小的潔白雪蓮,讓我感到心安。我不明白我為什麼會樂於接近賽瑪噶,也許熱桑傑說賽瑪噶是迷人的妖精的說法是有道理的。不過對於我來說,賽瑪噶更像是一個巨大的傷口,能讓多年麻木的我感受到疼痛,這疼痛讓我覺得不再孤獨,覺得安全。
在穹窿銀城下的土林裏,抑或是更遠的坡地草場,更多的時候,我是一個傾聽者。我聽著這個女子敘述那些近乎殘酷的事情卻表情平靜,看著她笑,看著她大顆的淚水自臉頰墜下,落在大理石地板上,聲音在空曠的宮廳裏回蕩不絕。
這些話來自她的內心深處,好似一根絲線,怎麼扯也扯不完,曲環縈繞,糾結纏雜。這些話,她也許從未向別人提及。
整整一年的時間裏,我幾乎天天來到此處,常常和她暢聊到深夜,仿佛日夜顛倒。實際上,關於我們兩個人,穹窿銀已經出現風言風語,連黎彌加都有所耳聞,但我依然我行我素。我的性格就是這樣,從不在乎別人對於自己的看法,隻遵循於自己的內心。
終於有一天,黎彌加召我入宮。在他的寢殿外,我聽到一聲巨響,接著是碗碟落地的聲音。
“滾!都給我滾!”裏麵傳來黎彌加的吼聲,帶著憤怒和絕望。仆人們驚慌失措地逃出來,一個個臉色蒼白,瑟瑟發抖。
我跨進殿門,看見黎彌加一個人癱坐在地,麵前是摔落的鏨銀木碗,還有一地的黑色湯藥,狼藉無比。
看到我,他隻是直了直身子,沒有出聲。
我蹲下來,拾起木碗,放置於案頭,然後打掃地上的藥水。
“別管那些!來,我們說說話。”他指了指旁邊的墊子。
我坐下來,比畫著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轉過身子,麵對我,突然咆哮道:“你覺得天神是不是在懲罰我,在詛咒我?”
為什麼這麼說?
黎彌加指著那些碗:“我日夜向天神禱告,最大的願望隻有三個:其一,願出雲國泰民安;其二,讓我們兄弟的情誼如同神山俄摩隆仁一樣屹立不倒;最後一個,就是婷夏給我生個孩子!這樣的願望,不算過分吧?”
我笑。
“你笑什麼?!難道算過分嗎?”黎彌加白了我一眼,隨後自己也笑了起來,“似乎有些過分了。”看著他,我終於再也笑不出來,心中異常酸楚。
他和婷夏結婚多年,一心一意能有個孩子,這是他最大的願望。為此,他除了處理政事,幾乎每天都在婷夏的身上努力耕耘、播種,但婷夏的肚子始終不見動靜。這些年,出入寢殿的醫士、巫師多不勝數,給他開出的藥更是千奇百怪。
我了解黎彌加,他不怕死不怕疼,最怕生病,最怕喝藥。小時候,即便是疼死,他也不會下咽苦藥,那是他最無法忍受的。但為了婷夏,為了有個自己的孩子,他喝下的藥能夠裝滿一座瑪垂聖湖。
“全是廢物!那些醫士全是廢物!你看看,我喝的都是什麼,是馬尿,是苦水!天神一定是在懲罰我。”黎彌加帶著哭腔,“我隻想要個孩子呀,難道這也過分嗎?”
我不知如何安慰他,隻能告訴他不要著急,該有的總會有的,何況他還這麼年輕,強健如牛。
“行啦,你別騙我了。我找你來不是為了這些混賬話。”黎彌加站起來,從書案上抓起一件東西扔給我:“看看吧。”
這是一封書信。寫在繡著雪獅圖案的錦緞上,其下蓋著一方王印,是昭日天汗的。信不長,沒有談論到兩國的正事,也沒有談論到任何爭端。弗夜堅讚十分客氣地表達了他對黎彌加的問候,然後提出按照慣例,已經完婚一年的賽瑪噶應該回家省親了。
弗夜堅讚的要求合情合理。實際上,不管是出雲還是昆蕃的風俗,新婚夫婦完婚之後,應該回娘家省親。黎彌加和賽瑪噶的婚事已經過去一年,早該如此了。
仔細又看了一遍書信,我輕輕放下。
我比畫著告訴黎彌加:這要求合情合理,很正常。
黎彌加笑了,揉著我的頭,道:“你這家夥怎麼和東羅木馬孜那條老狗說一樣的話。”
王兄,顯而易見,賽瑪噶應該回去省親,不過你不能跟著去。我義正詞嚴地表達。
“哦,這回你又和穹布一個意見了。”黎彌加又笑。
然後,他坐下,摟著我的肩膀撓著頭道:“這些天我被這封書信煩死了,那幫人的爭吵讓我腦袋都快要裂開。”
怎麼了?
黎彌加抓起那封書信扔到地上:“對於弗夜堅讚提出的省親,我忠誠而又嘮叨的臣下們分為三派。”
說說看,我很有興趣。
黎彌加的神態恢複正常,道:“他的要求的確合情合理。省親嘛,人之常情。但前幾天大臣們爭論得很厲害。以東羅木馬孜為首的那幫人認為作為昆蕃人的女婿,我應該帶著賽瑪噶親自到邏薩城麵見弗夜堅讚。這樣一來,既能完成省親,也能趁機緩和出雲和昆蕃之間的關係。
“我是讚同的。實際上省親這回事我沒興趣,我去邏薩城,要讓那些昆蕃的泥腿子們見識到出雲人的榮光和不可戰勝,尤其要見一見弗夜堅讚。你也清楚,這家夥每次打仗都躲在最後麵,像狐狸一樣,我從未看清楚過他。我要見見這個老對手,看看他到底是個怎樣的家夥。當然,如果來場比試就更好了。”
聽著黎彌加的混賬話,我搖頭苦笑。
“等我把這意思說出之後,另外的人就炸鍋了。穹布首先反對,他說省親是可以的,但賽瑪噶可以回去,我是萬萬不能去邏薩城的。”
這不是一般人的省親,你是出雲的王,去邏薩城誰知道會發生什麼意外?如果出事,出雲群龍無首。
我的意見,讓黎彌加揚起眉頭:“弗夜堅讚能對我怎麼樣?邏薩城就是烈火地獄,也不會奈我何。”
你再善戰,也抵不過海水一樣的邏薩人。還是小心為妙,斷然不能去。
“好了好了,看來我和弗夜堅讚比試的願望又要泡湯了。”黎彌加苦惱道。
第三方意見呢?
“第三方意見是熱桑傑一夥人的,這幫家夥認為不但我不能去,連賽瑪噶都不能去。”
為什麼?
黎彌加長出了一口氣,道:“他們認為弗夜堅讚曆來詭計多端,賽瑪噶回去定然會泄露關於出雲的情報,此外說不定弗夜堅讚還會給她布置下什麼陰謀詭計呢。”
對於曆來討厭煩瑣之事的黎彌加來說,這樣的爭吵的確會讓他生不如死。
王兄,你的意見呢?
黎彌加擰著我的耳朵,笑:“我讓你來,就是征求你的意見!”
王兄,省親是合理的要求,拒絕是不明智的,隻能讓雪域上萬民嘲笑。我們就沒道理了。賽瑪噶可以回去省親,但你絕對不能跟著一塊去。
“好,我聽你的,誰讓你是我弟弟呢。這世界上任何人都可能背叛我,你絕對不會。”黎彌加點了點頭。
我終於放了心。
“不過,如果這樣做會有個難題呀。”黎彌加摸了摸鼻子。
什麼難題。
“東羅木馬孜說女婿、新娘一同回去省親是規矩,我如果不去也得派個王使。”
王兄,這個王使不能是一般人,地位要特別尊貴,否則會讓昆蕃人覺得受到了輕視和侮辱。
“他們都這麼說。”黎彌加危難地撓頭,“我原先想讓東羅木馬孜去,他同意,但覺得分量還是不夠。”
我笑了。
王兄,我去吧。我是你的弟弟,以王弟的身份陪同賽瑪噶去邏薩城,於情於理都不會有問題,何況我也早想見見那位昭日天汗。
“什麼昭日天汗?!是弗夜堅讚!”黎彌加怒了,然後拍了拍我的腦袋,“你去,我放心!對了,有機會代替我和弗夜堅讚比試比試,別丟了我們出雲人的臉。”
王兄,你這話說得混賬了。
“我一直都這麼混賬,不過,我有個好弟弟。”黎彌加大笑。
然後,他的笑容在臉上戛然而止。接著,他說了一句讓我坐立不安的話。
“穆呀,我聽說你和賽瑪噶走得很近呀?你若是喜歡她,我倒是可以將她賜給你。”
出雲人的風俗,兄弟可以共娶一妻,兄死,弟可娶嫂。對於這種事情,任何一個出雲人都會覺得再正常不過。黎彌加的確可以將賽瑪噶賜給我,他有這個權力,而且不會受到任何人的非議。但我被他的這句話,嚇了一跳。
我對賽瑪噶印象很好,但談不上喜歡。
我的內心,始終都被另外一個身影所占據。此時,他坐在我的對麵,等待我的答複,態度鄭重。顯然,他是認真的。
王兄,你又說混賬話了。
“你難道不喜歡她?”黎彌加有些失望。
我對她不過是同情,別無其他。
“那太可惜了。”黎彌加昂起頭,喃喃自語,“太可惜了。”
王兄,賽瑪噶是你的王妃,弗夜堅讚的妹妹,不是一般人。若是你將她賜給我,弗夜堅讚定然就會覺得受到了侮辱,到時……
“這是我的權力!她嫁到出雲來,那就是出雲人的女人,必須遵從出雲人的規矩。何況你們的確很般配。”黎彌加眯著眼睛,意味深長地說,“如果真的可以這樣,說不定對於你、我還有你嫂子都是好事。”
我無言以對,低頭沉默。
黎彌加摟著我的肩膀,笑了:“好了,好了,看來你是真不願意。你不願意,我就不會勉強你。”
弗夜堅讚提出省親的事,我代替你去吧,就這麼定了。我比畫著告訴黎彌加。
“那就這麼定了。我讓東羅木馬孜和穹布陪你一塊去,你孤身一人,我總不放心。你準備準備明天就上路。”黎彌加道。
我起身告辭。
走到門口時,黎彌加叫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