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動山河
夏天來臨的時候,穹隆銀外的野地繁花盛開。那花簇連綿開去,直到天邊,仿佛燦爛的雲彩。冬天來臨的時候,它們會坦然凋落,麵對死亡,鎮定自若。這是雪域上的生命,周而複始。
我記得父王倒在花叢中的模樣,然後花瓣覆蓋他的臉。我站在他的屍體旁邊,和黎彌加一起。他的死,讓我明白生命在時光和世界的殘酷碾壓之下四分五裂,支離破碎,近乎幻象。
父王死的那一天,我和黎彌加都還年幼。對我們來說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我記得,那一日是一年中最大的節日——家祭。整個穹隆銀城人聲鼎沸、熱鬧非常。一早我和黎彌加就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穿上盛裝,戴上麵具,跟著父親出城。我們兩個要在節日典禮上公開表演,而且結果很好,歡呼聲四起。父王很高興,允許我們去玩。
黎彌加拉著我,在花叢中遊走,他知道我喜歡那些花。
我突然聽到遠處的人群中傳來一聲高喊,營帳便如同雪崩般炸開。隨即刀劍的交鳴聲、戰馬的嘶鳴聲傳來,父王披頭散發,騎著一匹馬向我們狂奔過來。
“黎彌加,快跑!跑!”父王滿嘴是血,瘋子一樣衝黎彌加喊。背後是密密麻麻的追兵。馬奔到我跟前,我看著父王一頭栽倒,撲入厚厚的花叢中,抽搐著,五官猙獰。
“跑!快跑!”他低聲喊著,瞪著我們,然後很快死掉。我愣了,嚇壞了,當場哭出來。黎彌加抱著我,跳上馬,揮舞著父親的白柄刀狂奔。周圍全部是敵人,咬牙切齒要斬草除根的叛軍。刀光劍影中,黎彌加連續衝殺,身中七刀仍然被困其中。
我讓他放下我,丟開我這個累贅獨自逃命。但黎彌加不肯。一身是血猶如惡獸一般的他,衝我咆哮:“穆!你是我的弟弟!唯一的弟弟!要死,就一起死,我不會拋棄你,永遠不會!”他用腰帶將我捆在身上,手舞戰刀四麵衝殺,最終絕處逢生逃了出來。我們在荒野遊蕩,小心多少追兵,向俄摩隆仁奔去。
這就是,我們曾經的事。記憶有時候是如此真實,長久之後,卻又如同風雪中出現的雪蓮,躲躲閃閃,最後再也尋它不見。
又是家祭。
出雲人節日很多,但是家祭,卻獨屬於王室。每年家祭,出雲王室成員必須一個不少全部參加。在上師的主持之下,祭奠天神、山神,敬仰祖先,驅除厲鬼,祈求一年國泰民安。這樣的一個盛大節日,更像是一次莊重的家庭聚會。不過這一次,黎彌加碰到了麻煩。
按照一向的王室規格,作為黎彌加側妃的賽瑪噶也應當出席家祭,對於這件事,朝臣一分為二。以熱桑傑為首的絕大多數人,極力反對賽瑪噶參加。在他們的眼裏,賽瑪噶是災難的象征,隻會招來神靈和祖先的憤怒。以東羅木馬孜為首的少數人則堅持王室成員必須集體出席,缺少任何一個都是對神靈和祖先的不敬。雙方爭執不下,使得黎彌加甚為苦惱。
“黎穆是我唯一的弟弟,讓他決定吧。”黎彌加摸了摸我的腦袋,把決定權交給了我。
我告訴黎彌加,祖先的規矩不能隨意改動,賽瑪噶是王妃,必須參加。
“那便這麼決定了。”黎彌加看了我很長時間,突然笑起來,站起身子搖晃著走開了。
對於所謂的祭奠,我和其他人抱有迥異的想法。它隻是一種形式,關乎心靈和生活。一個人也罷,一個國家也罷,想要控製自己的命運,必須先控製自己。種子落在田裏,萌芽,生長,衰敗,死亡,是它自己的事情。繁華也罷,凋零也罷,完全取決於本身。我們隻會索取,向神靈,向祖先,卻永遠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麼。
黎彌加,很多很多事情,我無法告訴你。就如同我希望賽瑪噶參加隻是不想她待在暗淡窒息的黑宮。猛虎堡,出雲東南軍事重鎮,靠近邏薩,前有瑪垂、拉昂兩湖,後可遙望聖山俄摩隆仁。這裏是王室家祭的固定地點。
很多年前的那場家祭,父王就死在這裏。這地方,對於我和黎彌加來說,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可能是因為賽瑪噶的參加,更有可能是黎彌加想借此向邏薩人展現出雲的強大實力,竟率一萬精銳出動。
瑪垂湖畔,天色湛藍,水色澄澈。水天交映下,遠遠的是隱匿在雲煙之下的俄摩隆仁。近處無數碎花在蔥翠草叢一層層開放,它們身份不明,來處不詳,卻旺盛生長,怡然自樂。湖天之間,是白茫茫的旗幟,煙塵飛揚。
石頭和沙土堆建的巨大祭壇早已經完工,掛上白色神幡,迎風招展。十幾丈高的一幅巨大神像高高懸掛其上。木香點燃,案前供奉著一座用蕎麥麵和骨粉捏塑的假山,那是山神的象征。
第一日晚,主祭祀的穹布抖擻精神,吹號擊鼓開始誦念長長的經文,為出雲解穢驅邪,禳災求福。連綿雄渾的誦經聲中,無數祭品蜂擁至祭壇之下以祭祀天神、山神,整個儀式徹夜持續。
黎明,三聲炮響之後,祭祀最快樂的時刻到來。作為驅鬼的核心內容,每次祭奠出雲王室中都會選擇一人扮演厲鬼,一人扮演驅鬼的貢白。臉上塗滿黑紅顏色的厲鬼,在法師和貢白的法器和利劍之下,驚慌逃竄,二人邊舞邊追,直到神案跟前,貢白一劍劈下,厲鬼萎縮案下,寓意鬼怪已從案內驅走,被降服,國家即可清潔平安,眾人雀躍響應。其後,法師念誦祭山經,頌揚山神威德,逐一宴請俄摩隆仁等54座大小山神前來享用供奉,請求山神饒恕犯下的過錯,保佑來年風調雨順,人畜平安。
多年前的那次父王殞命的那場家祭,我和黎彌加扮演的就是祭祀的主角——厲鬼和貢白。那一次,我扮演貢白,他扮演厲鬼。自此之後,這種身份,就已經固定。
黎彌加成為出雲王後,曾經特意規定每年家祭他扮演厲鬼,我扮演貢白,這是他對於那場災難的紀念。這個規定得到了出雲人的一致認可,他們不知道黎彌加的真正意願,隻是十分高興看著他們平日裏高高在上的王,此時成為滑稽的厲鬼倉皇逃竄的模樣。黎彌加喜歡這個遊戲,樂此不疲。對於他來說,當我們兩個身著盛裝、戴著麵具登上祭台時,他仿佛能夠看到多年前那一對相互依靠不離不棄的兄弟。他是令人畏懼的王,其實內心依舊如孩童。
祭壇後帷幕中,黎彌加進來的時候,我正換上威武的貢白裝。
“嘖嘖嘖,我的弟弟除了不會說話,不管是模樣還是內心,遠遠比我強。”黎彌加圍著我轉,陰陽怪氣地笑。他沒有裝扮,赤裸著上身,棕紅色的長發隨意披散著。
我看了一下外麵湧動的人群,問他儀式馬上就要開始,他為什麼不裝扮。
“這一次,咱們倆換一換。”黎彌加撓了撓頭,“我是貢白,你是厲鬼。”
這話,讓我極為詫異,多年固定下來的,怎麼突然要改變?
“總不能一直讓你欺負。”他摟著我,有意無意地瞟了一眼外麵。順著他的目光,透過帷幕的縫隙,我看見坐在角落裏的賽瑪噶。一群白衣盛裝的王室成員中,五彩披肩紅色長裙的她,異常奪目。皎潔如霜的容顏,淡泊的表情,坐在那裏,毫無笑容。這世界不屬於她,她更像是一個過客。
這是那場婚禮後黎彌加和賽瑪噶的第二次見麵。長久以來,黎彌加對於賽瑪噶的態度沒有絲毫改變。他像一個冰冷的石塊,拒絕賽瑪噶進入他的生活。
看著我詫異的模樣,黎彌加有些不好意思,他知道我的疑惑。
“我是出雲的王,總不能在一個邏薩女人麵前倉皇逃竄吧?”黎彌加解下我的衣服,擠眉弄眼地出去了。
婷夏進來給我換裝。穿上花裏胡哨的衣服,揉亂了頭發,臉上胡亂塗上黑紅顏料,看著銅鏡中的模樣,我和婷夏都笑起來。
“這麼多年你一直是貢白,現在變成了厲鬼,這是今年最快樂的事情。”婷夏笑道。
祭壇上,黎彌加和我同時出現時,無數人為之騷動,興奮的叫喊聲和大笑聲此起彼伏,看著我的妝容,連穹布都笑得抹眼淚。
人高馬大的黎彌加揮舞著手中的利劍氣勢洶洶,在他和穹布的驅趕之下,我狼狽逃竄,極其滑稽。
台下徹底沸騰,無數人笑得前仰後合。當我一個趔趄跌倒縮進神案下時,笑聲抵達頂峰。從神案之下,我看到人群角落裏,賽瑪噶看著我,終於“撲哧”一聲笑了。她的笑容純淨,如同盛開的雪蓮。
偶爾我會去黑宮看看賽瑪噶,和她聊聊天。偌大的穹隆銀,偌大的出雲,我能聊天的對象並不多。對於我來說,賽瑪噶是個陌生人,一個內心與我很相像的陌生人。人是個奇怪的動物,他不會輕易將埋藏在心底的話對熟人傾訴,而願意與一個陌生人敞開心扉。何況賽瑪噶是如此孤獨。
關於刺殺的事,我稟告給了黎彌加。黎彌加聽後暴怒,盡管他不喜歡賽瑪噶,但早已經頒下了不準暗殺賽瑪噶的旨意。在他看來,這樣的暗殺等於對他無上權威的挑釁。
熱桑傑等人被召到白宮,遭到猛烈的訓斥。刺殺之事,自此終止。這讓我鬆了一口氣。
去黑宮的路上,我撿了一隻貓。它全身是傷、漆黑如墨、蜷縮在我的懷裏,喵喵地叫。上山時,見一幫孩子在追打它。詢問得知,一隻生活在祭壇旁邊靠吃動物的皮肉過活的母貓生下了九崽,其中就有它。比起兄弟姐妹,這隻貓並不健碩,卻陰沉、怪異,它將其他八隻幼崽全部從高崖上推下去,獨自存活。
在出雲,貓曆來被視為靈異之物,貓生九崽更是等同於凶異。何況是這樣一隻天生就喜歡殺戮的幼崽。如果沒有遇到我,它十有八九會被孩子們用火焚燒。它是聰明的,見到我的第一眼就發出令人心軟的叫聲,掙紮著爬過來,那隻獨眼淚光閃閃,近乎諂媚。它知道我是它唯一的救命稻草。促使我伸出手的,是它的眼睛。那隻眼睛,湛藍得微微發紫,宛若俄摩隆仁上的星空。
我掏出一把銀幣救下他,孩子們歡喜得一哄而散。
躺在我懷裏,全身是傷的它,呼呼大睡,四肢伸展,露出柔軟的肚皮。
我不禁感慨,這隻剛剛與死神擦肩而過的小家夥,有著遠遠超乎凡人的淡然與大度,生死之後,竟然能睡得如此愜意,那呼吸聲深沉而生機勃勃,如同大海。
賽瑪噶很喜歡它。她見到它第一眼就歡喜地接過去。
“黑貓啊,我從來沒見過黑貓呢。”她驚喜地說。
她給它清洗,在傷口上撒上藥粉並細心包紮。
“可憐的小家夥,這麼小就沒了家。”她抱著它,撫摸著它的肚皮,聲音顫抖。作為寵物,貓似乎屬於女人。男人是不會愛貓的,雄健的獵狗或者是戰狼,更適合他們。
它從賽瑪噶的懷裏跳下,好奇地在宮殿裏散步,然後盯著我走過來,跳上我的膝蓋,蹭著我的手,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它和你很有緣。”賽瑪噶笑道。
她笑的時候,眉腳上揚,眼睛如同彎月。我沒見過有人笑得這麼好看。
我告訴她關於這隻貓崽的事。
“這很正常。”賽瑪噶說,“生命就是一個巨大的輪回,沉浸其中,忍受著巨大的痛苦。任何生命,生來就要受苦。要活下來,任何手段都顯得有必要。那隻母貓不可能養活全部幼崽,它必須除掉所有的兄弟姐妹才能保證自己存活。這很正常。”她的解釋,讓我苦笑。
不過想想,很有道理。這世上,人活下來都不容易,何況是一隻貓呢。
“黎穆,你怎麼看待生命呀?”她給我倒了一杯茶,抬頭看我。
我搖頭。
我們出雲人,隻對死亡感興趣。生隻不過是場遊戲,或者說是一場夢也不為過。生命終止時,任何人都一樣,等待他的是一場另外的旅途,所以靈魂棲息何地最為重要。
她說:“在我看來,最美的生命,如同大朵的花砰然綻放,然後在最燦爛的時候,戛然而止。”她的說法,出乎我的意料。
最美的生命,難道不應該是如同星辰一樣,自然升起,自然隕落,該發光的時候碩碩灼灼,該隱去的時候,浮雲滿天?
她笑。
“我的記憶裏,沒有父王的身影。在我的心裏,他不存在。他被臣下毒死,被扔到黑暗中。我的童年,在動蕩不安中度過,衣角的夾層裏縫著毒藥,以防落在敵人手裏受到羞辱。隨時麵對死亡,看到越來越多的東西被破壞和摧毀,知道這世界便是如此,仿佛宿命。
“我的哥哥不一樣。出生時便肌膚潔白,相貌莊嚴,身軀比一般的小孩大。父母群臣見到後都很高興,生日宴慶極為隆重。父親說這是天神賜給王汗家的珍寶。後來,雖有波折,但他依然事事卓越,還未成年就學識淵博、智慧超群、美名傳遍蕃地。他注定是英雄,我們有著不同的道路。
“我父王囊日堅讚被毒死那年,他十七歲,隻是一個習慣沉默的少年。他抱著幼小的我,在混亂和殺戮中即位,輾轉流離卻毫無畏懼。他用極其刁鑽的手段,對進毒者趕盡殺絕,令其絕嗣,隨即又用強硬鐵血的進攻和斬殺,鎮服了叛亂的部眾。他出兵征服蘇毗,親自出巡北道,未用一兵一卒便讓北麵的草原人朝貢納稅。遷都之後,清查戶口,安撫民眾,製定律法,擴充軍隊,雄心萬丈。
“在別人眼裏,他是神,一個鐵一樣堅定的男人。但隻有我知道,他會在抱著我睡眠的深夜哭著醒來,打仗的時候他會懼怕得哆嗦卻依然強裝鎮定,也曾被臣下蒙騙。吃飯的時候喜歡吧唧嘴,癡迷印有小碎花的綢緞,怕痛怕冷。不允許任何人走進他五步以內的距離,除了我……我了解他的全部,甚至超過我自己。”
我吃驚。
在此之前,我搜集一切關於昭日天汗的情報。這個神一般的男人,他是神秘、睿智、英武的。關於他的傳說,無一例外都是輝煌的,近乎神話。但我從來沒有聽說,昭日天汗會有這麼敏感的一麵,脆弱的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