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風了。
呼嘯的大風吹起原野上的草葉,漫天飛舞。
天空陰沉,雷聲隆隆!
“將軍,王上駕崩了!”赤危哭喊著拉扯著我。
隨著黎彌加的死,整個出雲大軍都開始鬆動,變成了黏合不起來的散沙。
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徹底擊潰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線——戰狼和大鵬鳥組成的獸軍沒了,王上被當場刺殺,二十萬出雲軍群龍無首!
“赤危,展旗!”
我冷冷地看著赤危命令道。
“展旗?什麼旗?”赤危疑惑道,他似乎還沒反應過來,我已經能開口說話了——因為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剛剛死去!
“黑色狼頭旗!”
“展旗!展王上的黑色狼頭旗!”赤危明白過來,大聲呼喊。
撲啦啦!
我的黑色狼頭旗被奮力抖開,赫然樹立在出雲後軍之中。
“王上有令,死戰!死戰!”赤危手持狼頭旗,死命揮舞以便讓所有出雲人看得到。
這麵旗幟和黎彌加的那麵大鵬鳥王旗同樣巨大,出雲人明白它如今是出雲最後的希望。
戰場中原本混亂的出雲前鋒,迅速恢複過來,開始組織防禦。
但就在此時,一個尖銳的聲音出現在戰場——
“黎彌加已死,獸軍已歿!出雲敗了!出雲敗了!”出雲大軍之後,傳來了東羅木馬孜的喊聲。
雙頭狐狸旗下東羅木馬孜得意揚揚,他脫去了出雲人的白衣白甲,換上了邏薩人的紅色,他的身後是他的近兩萬私軍。
“偉大的昭日天汗有令:投降者,活!抵抗者,殺!出雲的兄弟們,我們都有父母妻子,留著一條性命回家吧!”東羅木馬孜一邊高呼,一邊率領大軍從側麵向出雲中軍猛攻!
剛剛恢複的戰陣頓時人仰馬翻!
我的眼前,整個出雲大軍被攔腰折斷,死傷累累的前鋒被迎頭而來的昆蕃戰獒吞噬。它們的後方還有海洋一般的昆蕃王軍,車輪大陣不複存在。至於兩翼騎兵,也被壓製、碾壓,隻有中軍還在苦苦支撐。
“出雲的弟兄們,我們已經敗了!邏薩的另一支大軍已經抄道深入出雲國境,此時已逼近穹隆銀,我們已經敗了!回家吧,回家解救自己的家人吧!你們的父母,你們的兄弟姐妹,你們的妻兒!回家吧!隻要放下戰刀,可饒你們不死!”
東羅木馬孜的獰笑聲響徹戰場!
“不可能,他在說謊!王上,昆蕃不可能另有一支軍隊……”赤危憤怒道。
我痛苦地昂天長歎。
“王上,我們要揭穿這隻雙頭狐狸的鬼話!這個畜生……”赤危雙目含淚看著我。
“赤危,沒用了,已經沒用了!”
“怎麼沒用了?!”
我指了指出雲的戰陣。順著我手指的方向,赤危接下來的話消失在風裏。
啪。出雲戰陣中第一根旗幟倒下了,接著是第二根、第三根……原本就已恐懼、動搖的士兵徹底崩潰了,他們扔掉手中的武器,開始向後瘋狂逃竄。
首先是尼洛威爾雅和司倫的左右騎兵,接著是五萬後軍,兵敗如山倒,督陣的將領和鐵衛根本無法阻止。在昆蕃聖軍巨獒和五萬邏薩王軍的進攻之下,唯一堅持苦戰的白甲禁衛麵臨絕境,車輪大陣分崩離析。
千年不敗的出雲,此戰敗局已定。
“王上,我們敗了!”望著滿目的潰兵,赤危淚如雨下,“撤吧!撤回穹窿銀,說不定還可一戰!”
轟隆隆,一聲天雷半空炸響,積蓄已久的雨水瓢潑而下。雨霧彌漫,衝刷著盛開的花,衝刷著倒下的屍體和刀槍,衝刷著一個個已經消逝了的生命旅途。
很多人想象過自己的死亡,或者訴說,或者書寫,或者歌唱,但死亡始終如同碩大的白色花朵,隨時都可能燦然綻放。
我們總是太在意生死,對它格外小心,所以就成了那被禁錮在瓶子裏沉淪、掙紮的鵝。
我看了一眼俄摩隆仁,聖山無言,雲煙環繞。回望賽瑪噶的方向,穹窿銀遙不可及宛若一個夢。
“王上!你走!你快走,我來殿後!就是死,我也不會讓邏薩人前進一步!”赤危大聲道。
“赤危,你知道最美的生命是怎麼樣嗎?”我衝著赤危微微一笑。
“王上?!”赤衛驚詫地看著我。他不清楚我的意思。
“赤危,我曾經聽一個人說過,最美的生命如同大朵的花砰然綻放,然後在最燦爛的時候戛然而止。”
赤危微微一愣,隨後明白過來
“王上,我知道了!”赤衛盯著我,盯著我背後穹窿銀的方向,“你說得是!出雲人生的時候就是經曆無數磨難,隻會衝鋒死,不會後退生!待我先斬了東羅木馬孜那個叛徒,再奪弗夜堅讚那杆王旗!”
言罷,赤危抖開韁繩:“還有沒死的嗎?跟我走!斬了東羅木馬孜那個可恥的叛徒!”
“叛徒!”一隊騎兵,跟隨赤危奔騰而去。
他們和我擦肩而過,經過我時,全都微微點頭,似乎是最後的告別。不管是他們還是我,都知道這將是我們作為同陣的袍澤最後的一麵。
看著騎馬而去的赤危,看著他們的背影,還有那揚起的塵土,我朝衛兵伸出了手。
“王上!”衛兵知道我的心思,不甘心地將那麵黑色狼頭旗遞過來。
我接過了自己的旗。
賽瑪噶,今生我注定是黎彌加的影子,你像束光線,照進了黎彌加,所以才有我的閃爍。如今你已不記得了黎彌加,因此也不須記得我。出雲敗了,你會有你的生活,像那隻白鳥從幸福的一邊飛向另一邊。而我們的故事,就這樣過去了。
黑色狼頭旗升起,逆著出雲的潰軍,我緩緩前行。
白狼拉傑在我的馬前跑。出雲帝國的最後一頭戰狼。一人,一狼,一旗,這將是最後一次衝鋒。
弗夜堅讚,如果沒有戰爭,我們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眼下讓我來迎接你的刀鋒吧。這塵世裏你我都沒有錯,如果非要說錯,那就怪我們生在了同一個時代,生在了兩個注定隻能存活一個的帝國。
——
俄摩隆仁的雲煙呀,蒼茫沒有盡頭。
苦海中沉淪的性命呀,磨難沒有盡頭!
飛翔的雲雀呀,張開你的翅膀,
帶著我那靈魂去天地之間遊一遊!
……
我打馬陣中,忽然有戰歌飄揚起來,歌聲一響,蒼茫天地瞬間都澄澈起來,仿佛一枚聖潔的琉璃。
是熱桑傑!戰爭的尾聲,他率領兩萬騎兵出現在我的背後。
“王上,讓我陪你一戰吧!”他來到我麵前,麵色決然。他沒有勸我離開,因為他比誰都清楚我此刻的內心。我們之間已經不需要多說任何不必要的話語。
我點頭。
“血犛牛軍,聽令!”熱桑傑在馬上直起身子。
啪!兩萬騎兵齊齊舉起長刀。
“列陣!隻屬於我們的戰陣!”熱桑傑一聲令下,兩萬血犛牛軍迅速散開,麵對邏薩人和那滿山咆哮而來的巨獒悲壯布陣。
箭矢陣!絕境之中,兩萬騎兵布出了有敵無我的赴死之陣。
整個隊伍成為一個巨大的箭矢,最前方,最尖銳的部分是我和熱桑傑。白衣似雪,一根根血紅的大鵬尾羽在歌聲中獵獵招展。迎著風,我舉著黑色狼頭旗一往直前,我看到遙遠處的那麵雪獅旗下麵的人影,那是弗夜堅讚。戰馬之上他緩緩舉起了手。
昆蕃軍陣中傳來陣陣的骨笛聲,無數頭巨獒被召喚回去,然後邏薩五萬王軍出動。
我笑了。
“這家夥還算是條漢子,願意陪我們再戰一場。”熱桑傑笑道。
麵對我們這樣一支軍隊,弗夜堅讚能做的便是用他的王軍送我一程,公平地血戰一場。
嗚嗚嗚!邏薩軍陣響起長號,我看到無數邏薩士兵緩緩將刀舉起,那是他們表達敬意的方式。
“熱桑傑,你說得沒錯,作為一個軍人,一生沒有比參加如此的一場決戰更有意義了。”
“是呀!王上,那就痛痛快快戰他一場!”熱桑傑舉起手中的長槍。
“哦唆!”
“哦唆!”
“哦唆!”
身後,兩萬雄軍高呼。
“將軍,天空真美呀!”身著血犛牛胴甲的熱桑傑舉頭向天。
大雨之上,雲煙翻滾,銳利的閃電跳躍、伸展又迅即消失,宛若一道道傷口。
“熱桑傑,倘若日影要飛去,那便讓它更芬芳些。畢竟,它是這樣的美!”
“哈哈哈,說得好!王上,即便出雲沒了,可這雲煙還在,俄摩隆仁還在。今日,就讓這聖山大湖做證,讓世人記住這出雲人的最後英勇吧。”熱桑傑舉起長槍,看著我粲然一笑,“王上,俄摩隆仁的雲煙上見!”言罷,駿馬長嘶,須發斑白的熱桑傑迎著邏薩王軍,迎著那紅色狂流衝鋒而去。
我笑,揮動黑色狼頭旗,帶領兩萬騎兵開始衝鋒。
兩萬人,兩萬匹馬,鐵蹄如鼓,草皮翻飛,狂衝而去!
——
俄摩隆仁的雲煙呀,蒼茫沒有盡頭。
苦海中沉淪的生命呀,磨難沒有盡頭!
飛翔的雲雀呀,張開你的翅膀,
帶著我那靈魂去天地之間遊一遊!
俄摩隆仁的雲煙呀,溫暖如家鄉,
長夜裏趕路的我呀,便是倒下頭也要對著聖山的方向。
飛翔的雲雀呀,張開你的翅膀,
帶我那靈魂,回那魂牽夢繞的家鄉!
長歌當哭,兩萬騎兵衝鋒!
……
咣!箭矢之陣,鑿子一般插入邏薩人之中,白柄刀揮蕩,斷肢飛起,血肉橫飛!
鑿穿邏薩王軍戰陣,熱桑傑勒馬大吼:“還剩多少人?”
“八千!”
“好!不錯!”熱桑傑哈哈大笑,蔑視地看著前方的雪獅王旗,掉轉馬頭,“將士們,回頭再戰!”
折返,昆蕃人的戰陣被衝撞得人仰馬翻,波浪翻滾。
第二次衝出,熱桑傑大吼:“還剩多少人?”
“三千!”
“重新列陣!再戰!”
……
第六次殺出,牛頭旗下,熱桑傑全身是血,人馬皆赤,斷去一臂。
“還剩多少人?!”他喘息著,抹了一下臉上的鮮血,大聲問道。
“老帥,十七人!”
“殺得痛快!”熱桑傑向地上吐了一口血水,和我相視一笑。
“王上,傷勢如何?”他扯下戰袍一角,包紮好自己的斷臂,轉臉問我。
我俯身拍了拍已成血狼的拉傑,“身中五箭,刀傷十餘處,還能一戰!”
“好!”熱桑傑回頭看了看身後的僅剩的十七人,他們全身皆是傷的勇士,笑道:“二十萬大軍,眼下就剩下了我們,你們怕不怕?”
“老帥,不怕!”
“死了,我們就去雲煙裏見!”
“王上,老帥,下令吧!”
熱桑傑看了看我,我笑著衝他點了點頭。
熱桑傑指了指前方:“看見弗夜堅讚的雪獅王旗了嗎?它就在眼前!出雲的將士們跟著王上,奪旗,斬將!”
黑色狼頭旗下,我緩緩地舉起右手!所有人的目光,跟著我的手,緩緩上移。舉高,再舉高!然後,我的手狠狠地攥成了一個拳頭!
嗷!拉傑昂頭長嚎,獸鳴蕩漾於煙雨之中。
“奪旗!斬將!”
“奪旗!斬將!”
“奪旗!斬將!”
十九人高唱戰歌,信馬由韁,放手搏命!戰馬如同離弦之箭,撞飛邏薩人的遁甲,長刀如同迅疾閃電,斬斷邏薩人的肢體、手臂!
十九人,勢不可當!
這最後的衝鋒,猶如一把尖刀,帶著無盡的煞氣,刺向昆蕃的最中心!那裏有昭日天汗!
“保護王汗!”邏薩王軍慌亂一片。
轟!!!!天雷炸開,霹靂滾地而下!如同千萬火山雲層高處崩發,地火焚灼,無數道閃電撕開天幕,雷龍流竄,颶雨席卷!
天地仿佛墜入深淵,昏暗、破碎,看不清人,看不清物,世界混沌一片。閃電像是把天空撕裂出一個個巨大的口子,大量的雨水傾盆而下,似乎要將此地永久淹沒,雲層的不斷劇烈的撞擊發出轟隆的巨響,要比時間所有的巨獸都要駭人!
噗,邏薩人的長戈穿透我的臂膀。
墜馬的那刻,我看見十七人一一倒下,看見熱桑傑在箭雨中被射成了刺蝟,看見他最後一刻投出自己的長槍,那長槍在閃電中劃出一條弧線,深深紮入弗夜堅讚腳下的土地之中!
那槍尖處,雨水、血水之中,盛開著一朵小小白花寂寞而聖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