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歸雲煙
誰在唱歌?一句連著一句。歌聲縹緲,若有若無,如同迷途。
我感覺自己的靈魂脫離了身體,那麼自由,那麼輕鬆,沒有了肉體的沉重,如同一隻飛鳥翱翔於藍天,躋身於無窮無盡的黑暗之中。
那歌聲從前方傳來,斷斷續續,吸引著我,向前,向前……
當我走近的時候,它忽然又消失,一道道天雷在我身邊炸裂,將我從雲端拋下,墜於高山大川之側。
那是一條波濤洶湧的大河,河水呈現濃黑之色,周圍傳來一陣陣的詭異吼聲,不絕於耳。我忽然看見賽瑪噶。她站在對岸,站在樹林之中麵無表情。
我們之間隔這麼一條不可跨越的河淵,河麵黑暗,水霧蒸騰,河流平緩且深。星光黯淡,然後她轉身消失在暗裏。
我大急,匆忙追進水裏,水裏極其寒冷,是我從未遇見到的寒冷。水流湍急,我不受控製,隨波逐流。然後我看到一艘大船從我麵前駛過。黑色的船舷,黑色的帆,上麵站著黑衣的人。在那人群裏,我發現了赤危,發現了熱桑傑,發現黎彌加,發現了婷夏。
他們站在船頭對著我滿臉笑容,毫無聲息。
我在河裏跋涉,追趕,不斷跌倒,不斷爬起,但那船飛快駛進水霧中,再也尋找不著……
有獸低低地吼。這吼聲好似無邊無際的晨曦,照亮萬千蒼生。
是拉傑!我睜開眼,它守在我身旁,目光閃爍。
周圍漆黑一片,雨還在下,四野空寂,再無別人,再無聲響。身體各處傳來劇烈的疼痛,讓我幾欲昏厥。我掙紮著爬起來,冰涼的雨水拍打著我的臉,讓我逐漸清醒過來。
我沒有死。但周圍沒有死去的屍體,沒有戰馬,沒有旗幟,沒有刀槍,什麼也沒有,幹幹淨淨,空空蕩蕩。這世界,仿佛一刹那成了渺茫而遙遠的陌生之地,隻有我一人。
我踉蹌上馬,尋找歸途,輾轉,遊蕩。我知道自己徹底迷路。
拉傑在前方低頭嗅著,忽而跳躍而去。順著它奔跑的方向,我發現遠處有個紅衣身影。那身影在一棵落花的樹下,麵容模糊。她靜默,仿佛等待已久。白花簌簌落下,落在那紅色長裙上,如同翩翩的蝴蝶。
我的內心劇烈顫抖,生出巨大的親近渴望。
賽瑪噶?
那身影並未停留,轉身而去,迅疾而篤定。
我騎馬追趕。我隻希望這一刻能夠看一眼那副容顏。哪怕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哪怕去世界的另一端。
穿過樹叢,越過河流,飛過草甸,那身影總是在前方,我追她走,我停她停。
我們之間始終橫亙著一段距離,這距離就像輪回,以血肉做試探,沒有盡頭。這樣的追趕不知道經曆了多久。在這濃霧之中在這大雨之下,我的視野中隻有那抹紅色,那抹唯一光亮的顏色。
她消失在一個穀口的時候,雨終於停下。微光出來,空氣閃閃發亮,漸漸可以看清蜿蜒起伏的群山。山口彙聚無數花樹,落英繽紛。地上白色的花朵密密麻麻鋪展,清風下,鳥群飛起回旋,從容而安靜。
馬停在穀口。狹窄的山穀,兩側是高聳的山岩,抬頭隻能望見一線天空,前方,迷霧慢慢,不知去路何方。
這樣的一個地方讓我恍惚。因為如此的山穀我從未來過。拉傑在穀口嗅了嗅,轉身看了我一眼,一晃而入,仿佛石入深湖。我扯動韁繩,跟隨著它進穀。
天似乎剛剛亮,山穀之中水汽氤氳。兩旁是突起的、平整的山石,荊棘叢生,中間開滿了無數潔白的小花。那些花,盡管不是山茶,卻同樣純粹芬芳。
萬籟俱靜中我緩緩地走,心情逐漸變得輕鬆甚至愉悅起來。然後,我看見柔和的日光映射在兩旁的山崖之上,現出繪於其上的壁畫。那壁畫自高處延伸而下,五彩斑斕,沿著崖壁向前方伸展,好像無窮無盡。
壯美的壁畫呀!礦石碾磨而成的顏料,鮮豔而靈動,遊動的線條,勾勒出山,雲煙、神靈和一張張芸芸眾生的臉。
我下馬,昂頭慢走,欣賞那壁畫。我逐漸被吸引,覺得仿佛闖入了一個隱匿神殿,足以忘記了時間,忘記了這世界。在這山岩之上,在這壁畫之中,我看見世界被創造時的景象——天地昏暗,隻有蒼茫雲煙,神在一座大山上放下一枚白色巨蛋,巨蛋裂開,大鵬飛出,落於雪域之上,幻化成最初的人祖。
我看見人繁衍生息壯大,經曆無數代的劫難和生死,在那山峰下修建起第一座城堡。他們管那大山叫俄摩隆仁,管那城堡叫穹隆銀。
我看見他們放牧,生養,取隕鐵鑄造兵器;豎起繡有大鵬聖鳥的獵獵軍旗。我看見他們征戰四方,攻下一個又一個部落城塞,戰無不勝;我看見野狼被馴服,大鵬翱翔於九天;看見帝國第一位王君臨穹隆銀,看見反叛,看見征討,看見血,看見死,也看見千年的不朽和輝煌……
我看見一位法師在岩洞上刻下一枚並蒂白蓮,那白蓮幻化成兩個孩子在原野上奔跑,長發飄飄,無拘無束。我看見他們迎風長大,年長的即位為王,年少的一人獨對聖山雲煙。
我看見高舉雪獅大旗的送親隊伍浩浩蕩蕩進入穹隆銀,隊伍前方一個紅衣女子隱沒在人群中,隻露出一個側麵,一張淡然的蒼白的臉。
我看見戰場之上黃牛部全軍覆沒,看見房舍起火,看見一群老弱婦孺離開家鄉,隨即又被捕捉,戴上沉重的鐐銬被集體屠戮。
我看見兩個大湖之間,白色、紅色兩方布陣,無數人廝殺。看見大鵬旗轟然倒下,看見出雲兵敗如山倒,看見一個舉著黑色狼頭旗的白甲青年與一位赤甲老者並肩衝向邏薩王軍,他們的前方飛箭如雨,天地黑暗。
我看見邏薩軍隊殺至穹隆銀之下,城池傾塌,烈火蔓延,無數出雲人或死戰或集體殉國。我看見穹隆銀城的最高處,即將城破的出雲人憤怒湧動,一個個紅衣女子被他們從絕壁高岩上扔下,這些女人長裙飄飄從高處落下,那麼像一隻隻飛鳥……
很快我就明白,這看似古老的壁畫,畫的是出雲的故事!
那上麵有出雲人的祖先,有我和黎彌加,有賽瑪噶,有昆蕃和出雲最後的決戰……
就在我震驚之時,壁畫在另一側山穀的出口處突然消失。
山穀從我麵前退去,我的馬前是一片日光明媚的天地。暗綠色的群山之下,河流蜿蜒,萬裏戈壁上分布著點點草甸,有帳篷升起嫋嫋炊煙,牛羊低頭吃草,遊蕩,祥和,純粹。這裏沒有戰火,沒有死亡,男女老少怡然自得,如此安寧,如此美好。
一個孩童毫無預兆地出現,站在我的馬下。他十幾歲的年紀,背著一捆新鮮的柴火,黝黑的臉上有一雙雪水滋養的純淨的眸子。
他看著我的馬,看著白色的巨狼拉傑,看著白色盔甲上滿是血跡的我,顯然受到了驚嚇。
“你是誰?”他後退著,舉起手中的柴刀,大聲問。
“一個出雲人。我叫黎穆。”那聲音有些僵硬,在山穀裏回蕩,如同光束中的塵埃。然後,我昏倒……
醒來,聽見鈴音。掛在簷角的小巧鈴鐺,用黃燦燦的銅鑄成,上麵刻著繁複的花紋,被風吹著搖曳,作響。
我睡在紅色的厚實毛氈上,周圍擺滿了明晃晃的燈盞,空氣裏彌漫著濃濃的香味和酥油味。窗外天灰一片,走到窗口我發現這是一個聳立在高處的建築:紅色的牆,巨大的建築,貼滿金箔的金頂閃閃發亮;遠眺,能夠看到一個個帳篷散落於廣闊野地之中;有人誦經,低而沉,呢喃著,連綿不息;日光的斜照之下,塵影飛舞,映出窗邊一個銅像的臉。
居高臨下的銅像,頭戴寶冠,身披瓔珞,身材婀娜,低眉微笑。慈祥如同母親,仿佛已在此久為等候。
菩薩。賽瑪噶告訴過我,這是她的菩薩。
菩薩坐在高處,低眉望著我,目光溫柔,檀香繞繞,如此美。
我看了看自己,原本身上的盔甲皆被脫去,換上的長衣赤紅如火,麻布柔軟,散發著濃濃的油脂味。撩開衣袖,我的右臂上,那自生下時便刺的文身,一棵半身隱匿在雲煙中的白樹已倏忽不見,徹底消失。
這世界如此之大,剩下我一人坐在陌生的角落裏。
“你睡了三天,真是一通好睡。”就在我詫異時,一個老者赤腳而入,短短的白發,裹著紅色法衣,裝束詭異,身後跟著穀口遇見的那個孩子。
我微微彎腰,向他施禮:“你是法師?”
“法師?”老者笑笑,揉了揉圓圓的腦袋,走到那菩薩下,又笑,“這裏沒有法師,我隻是個僧人,叫普巴。”
“僧人?”
“對,僧人,你要說法師,也勉強算是。”普巴撚動手中的珠子,“兩者沒什麼不同,都是守著靈魂開花的人。”
盡管我不太明白他的話,但覺得依然可以相信他。一個守著靈魂開花的人,定然是個純粹的人。
“那麼,普巴,這裏是何地?”我坐下來。
“雪域高原。”
“普巴,你們這裏,距離穹隆銀城多遠?”
“穹隆銀城?”
“對,出雲王都穹隆銀!”
“出雲,出雲……”普巴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忽而笑起來,“這個名字,實在是太久遠了。我在一部典籍裏看過,好像曾經是有個穹隆銀,也有個出雲,不過那都是千年之前的事了。”
我笑:“普巴,不要開玩笑!事關重大,我必須盡快趕回王都,快點兒告訴我。”
“我們僧人不會說謊。”他奇怪地看著我,“你是什麼人?”
“出雲人。”
“出雲人?我們這裏沒有什麼出雲人。”
“怎麼可能沒有呢?雪域都是出雲的,你們都是出雲人!”
他似乎不想和我爭辯,轉身走進房間的深處,摸索著拿出一物。
一疊羊皮經卷擺在我麵前,斑駁發黃,脆弱幹硬,仿佛碰一下就要碎成粉末。
普巴拂去上麵的灰塵:“既然你不相信我所說的,那你就親自看。”他把羊皮經卷推給我,我翻開,發現上麵的文字扭曲飄揚,如同天書。
“這文字我看不懂。這是什麼書?”
“史書,記載曆史的書。”普巴拿起羊皮經卷,緩緩地念,“噶爾金讚返回天汗駕前回報:‘公主未有任何文書回複,隻如此唱了歌讚,蓋印封交所獻禮物,即此物也。’說畢將禮品獻上。天汗當即拆封啟視,見有大粒古舊鬆耳石三十顆,別無他物。天汗心中思忖:其意謂,若敢於攻打黎彌加則佩戴此鬆耳石,若不敢進擊則懦怯與婦人相似,著女帽可也。乃下令,君臣火急發兵,滅黎彌加,統其國政,出雲王黎彌加失國,出雲一切部眾鹹歸於轄下收為編氓。”
“出雲亡國了?”我聽見自己靈魂崩裂的聲響。那聲響在寂靜中震動放大,彙聚成轟然的巨大雪崩。
“昭日天汗的傳記上說得很清楚。神山聖湖一戰,出雲王黎彌加死,王弟啞巴將軍黎穆杳無音信,王汗大軍攻入穹隆銀,滅出雲,任噶爾金讚為總管,千年帝國不複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