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日天汗的妹妹,賽瑪噶如何?”我急急問道。
“據說,穹隆銀城破之日,出雲殘兵進入天牢,公主與兩百名陪嫁奴仆悉數押於高崖之上,被一一拋下。每拋一個,紅裙招展,出雲人高呼:‘好美的飛鳥呀,好一條毒蛇呀!’兩百人,飛蛾一般去了。
“公主自己跳了下去,著紅衣,宛若大蝶一枚。事後,王汗命人搜尋,翻遍山穀唯獨不見公主屍體,痛不欲生。直至王汗崩,仍念念不忘。有人說公主被菩薩接入花國,亦有人言公主化為一隻大鳥翩翩而去,自此成迷。”
我瞬間呆掉。
人會在一瞬間變老,賽瑪噶,我不知道這會是整整千年。
“這不過是一件舊事,一切發生,一切完盡。千年了,已經了無痕跡。”普巴看著那菩薩,神情恍惚。
“普巴,你說謊哩!”多吉跳起來,對著普巴吐口水,“所有人都知道那廢墟大殿裏有個女人!父王說那女人就是公主,公主從沒有離開,就在那廢墟裏等著她的情郎歸來,成了魂靈也沒離開,隻不過她不記得了情郎的名字和模樣!父王說這事祖祖輩輩流傳下來,錯不了,我還見過那女人的黑貓哩!”
“傳說而已,誰也沒見著。”普巴上香,微微一歎。
難道賽瑪噶還在?!我欣喜若狂,一把抓住多吉。
多吉被我嚇了一跳,張大嘴:“你,你要幹嗎?!”
“多吉,此地距離穹隆銀多遠?”我道。
多吉噘起嘴:“你這麼凶,我才不告訴你!”
我從未和孩子接觸、玩耍過,實在對他束手無策,好在此時拉傑出現在門口。
指了指拉傑,我笑道:“你若告訴我,我讓它給你騎。”
“這麼一條大狗,倒是好玩。”孩子玩耍的心性,看來什麼時候都不會變,多吉頓時眉開眼笑,“好,那我跟你說,那地方我沒去過,不過父王去俄摩隆仁轉過山,說騎馬也要十天。”
“明日,帶我去。”
“去那裏幹什麼?”
“見個故人。”
我昂頭看著那木像。
菩薩隻是微笑。默默無言。
我漸漸相信有些地方,有些人,永遠無法靠近,他們在宿命中擦肩而過,接著灰飛煙滅。
更多的時候,它們隻是記憶裏的一個傷疤。它有它的果,卻沒有歸宿。
賽瑪噶,千年了,你還等著那個早已被遺忘了的黎彌加嗎?
第二日,我早早起身。
穿上古怪的紅袍,拉起睡眼惺忪的多吉,牽過戰馬。僧人普巴站在廊下,看來他早就在等我。
“你真要去?”他昂著頭看著我,腦袋上的短頭發整齊幹淨。
“是的,必須去。”
“為那個虛無縹緲的傳說?”
“我相信。”我勉強一笑。
他轉過身,看著遠處,“你叫黎穆,是吧?”
“是。”
“好像出雲王黎彌加的弟弟就叫黎穆。”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你不會覺得我和他是同一人吧?”
“不是嗎?”他盯著我,目光深邃如同大海。這樣的目光,我曾經在穹布臉上也看到過。那是看透世間滄桑的人才會擁有的目光。
“你覺得呢?”
他哈哈大笑:“我覺得不是。那位將軍是個啞巴。”
我也笑,抱著多吉跨上戰馬。
“黎穆,有些事情不應該去深究。雲起了就讓它起,花落了就讓它落。”在我出門的時候,他在後麵大聲道。
“即便是花落我也想看看。”我道。
行三日,我看到大湖。一麵大湖,我聞到它的氣味,寥落,繁複,沒有生死,沒有成毀。它包含了一個世界的輪回。這樣的湖不應靠近,而更適遠遠觀望。一麵沉靜的大湖,折射雲霞和日光,氤氳月色和雨水,日日經年,使人潔淨。
瑪垂大湖,時過千年,它依然是那副模樣,沒有任何的變化。它看慣了千萬年的眾生悲喜,最終變成天空一樣的無言寂寞。
湖水清澈,浩大,岸邊開滿野花,一朵朵,一簇簇,綿延開去,燦若雲霞。這地方,我曾經和賽瑪噶同住一處,看日升日落,度過了最美好的時光。
我在岸邊尋一塊石頭坐下,聽著波濤。我微微閉上眼睛,感受那漣漣波光。
不遠處,多吉和拉傑已熟悉,他們玩鬧,嬉戲,奔跑。然後,我看到多吉在一片野花中間停下,他彎腰,跪在地上,撿拾起一件東西,朝我跑來。
“黎穆,你看看這是什麼東西?”
我伸手接過,發現那是一枚箭頭。
一枚鏽跡斑斑的箭頭,箭竿早已腐朽,拂去銅鏽,銳利依然,上麵刻著一隻大鵬鳥,雙翅伸展。這是出雲白甲禁衛的白羽箭,精鐵鑄造,可輕鬆射穿堅甲,如今竟然變成這副模樣。
我站起來,環顧著眼前的這片天地,這大湖之畔的廣闊空間。
看來,已經沒人知道千年前這裏曾經發生過一場曠世大戰,沒人知道這裏曾經有三十萬大軍廝殺,沒有人知道一個千年帝國的輝煌在此終結。
眼前天高雲低,風煙渺蕩,殘陽如血,隱隱聽見牧人的牛角聲傳來,凝重如噎。曾經的金戈鐵馬,殺伐呼喊,馬蹄如鼓都隱匿在這雲煙之中。隻有這山川依舊,天地依舊,默默注視著鬥轉星移,滄海桑田。
“多吉,這是一枚箭頭。”
“殺人的箭頭嗎?”
“是的。殺人的箭頭。這瑪垂大湖旁邊,曾經是一處戰場。”
多吉咯咯笑起來:“什麼瑪垂大湖,這裏是瑪拉錯!”
瑪拉錯?是的,看來連大湖的名字都已經不複存在了。
“走吧。我們還要趕路。”我無意和多吉爭辯,帶他離開。
過瑪垂,一路向西,昔日的森林蕩然全無,繁花茂樹不在,隻有莽莽戈壁鋪展,風沙四起,沒有人煙,沒有走獸,溝壑深邃,礫岩突兀。唯獨泥色中一簇簇低矮的毛刺,昭示還有生命存活。千年的時間,鬥轉星移,滄海桑田,我不曾想這世界會變幻出另一副模樣。
世界都如此,賽瑪噶,若你還在,你還會是那個我記憶中的賽瑪噶嗎?
日落,過土林。最後的一抹光線照見曠野中的一道道長牆。泥石築起的土牆頹塌、風化,映襯著無數傾倒、覆滅、散落於高坡之上的巨大泥塔,格外清冷。
緩馬而過,見那些泥塔的殘基之上,無數莊嚴的神像零落分布,手腳折斷,麵容模糊。多吉告訴我這些是佛塔,供奉著諸佛菩薩,但對於我來說它們是那麼的陌生。
然後,我看到了穹隆銀城!
來的路上,我無數次想象過千年之後的穹窿銀,想象著它的前世今生。我的記憶裏那座輝煌巨大的城池,那座直入雲天的城池,那座大旗飛揚的城池,那座大鵬鳥盤旋於其上的城池,如今呈現於眼前的隻是一片廢墟。
巍峨高聳的山崖上,層層的大殿、樓舍不見,無數的大鵬旗不見,人煙不見,歡聲笑語不見,隻剩下一堵堵殘垣斷壁與泥土融為一體。風起荒草飛舞,沙塵飛揚,生命隔絕。
它被毀滅了。它所擁有的那群人,它所擁有的千年的記憶一起被毀滅了。隻剩下一個空殼,殘破的空殼,麵目全非,在昏暗中幽幽地表達著它的憂傷。
踏著碎石而上,一處處的牆基,形形色色的洞窟,烈火灼燒過的碉堡的殘牆,眼前的布局讓我很快迷失其中。這不是我生活過的穹窿銀,它就已徹底改變。
夜色漸深,我點起火把,緩慢前行。
火光之下,一尊尊神像、壁畫顯露。這些神像或盤坐低首,或淩空飛舞,男性平和高尊,女性腰肢纖細、乳房豐滿。
多吉興奮地向我解釋這些佛、菩薩、度母、供養天女,語氣崇敬。那神像之後,五彩斑斕的顏料勾勒出慶典樂舞、雜技表演、商旅運輸、法師誦經、貴族參拜的種種場麵,於我而言同樣陌生。
我找來尖銳的石塊,在壁畫的一角一層層地鏟去,終於在最後的一層,看到了我曾經熟悉的景象。上麵畫著一幅王室法事圖。上麵記載著黎彌加登基為王時,穹布帶領帝國大臣、軍民為他慶賀的場景。盡管上麵的顏色依然鮮豔奪目,但它被覆蓋,一層層被覆蓋於時間之下。顯然,千年的歲月中,出雲之後這裏曾經有另外的王國,它萌發,興盛,最終同樣歸於塵土。
這裏已經不是那個穹隆銀,這裏是個死寂的、寂寞的、冰冷的、毫無生氣的廢墟。賽瑪噶,你便是在如此的黑暗和寂寞中守候千年嗎?隻為自己心中的那個愛人?
一路向上,走到廢墟的高處,那裏有一處殘跡,一個幾乎徹底傾塌的巨石殿堂。
頭頂,滿天的星星碩大,灼灼閃爍,明明滅滅,星雲流動旋轉。
“那個女人就在裏麵,很怕人。你自己進去,我在外麵等你。”多吉害怕,止步不願再向前。
我笑笑,留他於外,獨自進入。
這裏是出雲王室祖先靈魂的居所,我和賽瑪噶初見的地方,它讓我的記憶驀地複活,盡管徹底坍塌,但我依然認出這裏是曾經的出雲黑宮。所有的殿堂中,唯獨它改變最小。
站在院子裏,我看見月亮高高升起,牆壁之下一簇植物倔強地生長,開出碎小的微白的花來。
這一刻,我終於內心溫暖起來,一下子回到了已經不存在的故鄉。我的記憶全部複活,曾經的黑宮在頭腦中展現。
穿過長廊,黑宮大殿顯現在麵前。巍峨的大殿,梁柱已經斷倒,殿頂塌下,碎石滿地。原本的大門已經不翼而飛,隻剩下一個巨大的黑洞洞的入口,仿佛一隻巨獸的血盆大口,等待吞噬。
邁入大殿,空曠無聲。推開斷木、巨石艱難前行,我看到居中是尊巨大的木製神像,神像之後的壁畫上展現出種種極端之苦:生前貪婪者、殺戮者、淫亂者、作惡者,各因其罪各受其苦,刀叢、油鍋、火海,各式刑具,慘不忍睹,神的目光就落在那壁畫之上,空洞,渺茫。
看完這圖畫,我離開。在壁畫的一側,黑暗中浮現出一雙眼睛,緩緩逼近,目光詭異。拉傑低低嘶吼了一聲,猛撲過去,一團黑影從眼前穿過,竟是一隻黑貓。拉傑追逐而去,寂靜中傳來它們打鬧的歡快聲響。
窗外突而落雨,毫無預兆。雨點打在瓦石之上,洗盡鉛華後露出的潔淨熒光,還未等我觀看便又隱去。忽有檀香充溢,那香味異常沉厚如同潮水,此起彼伏。突然感覺背後有氣息,驀地轉身,我和賽瑪噶便如此邂逅。
她站在石壁之下,麵目清瘦,仿佛滿月一樣光芒皎潔,一張淡漠的臉沒有歡悅亦沒有悲傷,如同一枚布滿裂紋的古陶,有著滄桑寂寞的冷。
她看著我不怒,不喜,流露出空蕩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