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瑪噶……”這名字我終於可以呼出。音節婉轉,這樣的美。
“賽瑪噶,賽瑪噶。”她呢喃著,似乎對這名字極為陌生,繼而額首,慘淡一笑,“是的,許久之前,它屬於我。你有沒有見過我的愛人?”
“你說的是黎彌加?”我緩緩走過去。
“黎彌加,我記得這個名字,他是我的丈夫,99萬出雲大軍的王,卻不是我要等的人。”賽瑪噶搖了搖頭。
然後,她走近,端詳著我的臉:“年輕人,你知道我的名字,黎彌加的名字,你又是誰?”
我愕然,她竟已認不出我。
“賽瑪噶,你仔細看看,仔細看看我。”我撩開頭發,露出自己的整張臉。
她走過來,仔細地看著,良久縮回去,搖了搖頭:“我不認識你。”
“你不認識我?你怎麼可能不認識我?!我們在這裏相識,我們一起在瑪垂大湖度過最快樂的時光,我們在俄摩隆仁看雲煙……”
“我不認識你,你是誰?你有沒有見過我的愛人?”她打斷我的話,聲音冰冷。
“你不認識我?你的愛人?”我的腦海突然一道閃電接踵而至,雷霆陣陣,仿佛有萬個雪崩爆發,將一切撕成碎片。穹布的話在我耳邊回蕩,還有他那悠長的歎息。
我記得他在暮色中對我說:“將賽瑪噶的愛從她記憶裏抹去極為簡單,法術可以做到。不過一旦施法,賽瑪噶將再也不認出自己的愛人,兩人即便咫尺,也形同陌路。由此產生的靈魂上的塌陷,會讓人在暗裏迷途,如同鏡子落下,墜落破碎,無法成形。你想過嗎?”
當真相呈現出來的同時,它便隻留下一具殘骸。這便是我和賽瑪噶之間的愛嗎?這愛她從未向我告知。我們這一對世間男女終究被那宿命掃蕩一空。
“我隻記得他右臂上的白樹文身,記得他的白甲和大手,記得他身上雪蓮一樣的氣味,記得他臥於我身旁的溫暖。但我忘記了他的名字,忘記了他的模樣。”賽瑪噶笑,目光湧動著花開時的爛漫。
“他在每一個夜晚都出現在我的夢裏。他站在雲煙之中,站在白的花樹之下,從不說話。我向前,赤腳飛跑,我哭喊著,隻想走近,看清他的臉。但我永遠追不上他。
“我就這麼等著,日升日落,春來秋來。看見無數人來到世間,看見他們成長、衰老、死亡,看見這城池一次次的金碧輝煌,一次次的毀於戰火。看見殺戮,看見血海,看見滄海成了桑田,看見山林成了塵土,隻剩下茫茫的風沙和黑暗。但我等的那人從未到來。
“年輕人你說,如果這是愛,為什麼它像一條沒有盡頭的道路讓彼此漸行漸遠?”
我潸然淚下:“賽瑪噶,我給你說個故事吧:前些日子,我把一隻鵝放進了一個瓶子裏,現在那隻鵝已經長大了,瓶口很小它出不來。那個瓶子很珍貴,我不想打破它,但是如果不把鵝拿出來,它就會死在裏麵。所以你看怎麼辦?”
賽瑪噶沒有回答。她愣愣地看著我。
“賽瑪噶,太多的人絞盡腦汁想那解救的辦法,而實際上那鵝本來就置身於瓶外。我們在這世間行走,很多時候太過執著不願放下,所以像那隻鵝一樣困頓其中。就像你愛的那人,或許他早已死掉,或許他在趕來的路上迷失耽誤了太多的時間,又或許他就出現在你的麵前,而你卻永遠不認得他。你應該做的是重新做一朵花,一朵自由的花,沐浴陽光,沐浴雨露,燦然盛開。”
“年輕人,你說得很有道理,但我不會那麼做。我會繼續留在這死城,繼續等他。哪怕等到海枯石爛,哪怕等到天荒地老。”
“你這樣做,又是何苦?”
“我隻想等他來,然後告訴他我愛他。”
為什麼我們有時會毫無征兆地落下淚來。可能是因為那時我們突然發現,自己原來獨身一人。
我們的人生如同那雨水,雲中孕育,承受不了宿命的重,便落下來。落在花上,落在泥土上,很快消失不見,注定無法長久。舊雨停歇,新雨生長,無盡循環。人永遠無法走到世界的盡頭,這是最為無可奈何的事情。
好在我們相遇,即便是終又擦肩而去,也是如此值得慶幸。
世界那麼大,而我們來過就已足夠。
我決定帶賽瑪噶走,帶她離開這座廢墟之城,離開這冰冷寂寞,離開這毫無生氣之所,前往另一個地方。
她拒絕。
“在我未等到他之前,我不會離開。”她說。
“為什麼偏偏在這裏等呢?”
她甜蜜一笑:“這是我們初識的地方。我怕我離開了,他尋不到我。”
“他如果不來呢?”
“那我就一直等。”
“如果他永遠都不來呢?”
“那我就永遠等下去。”她說。
我笑:“賽瑪噶,我帶你去個地方,或許他就在那裏。”
“哪裏?”
“跟我去。”我站起。
星光下,我們動身。
我抱著多吉騎馬狂奔,她則穩穩坐在拉傑背上。
多吉有些懼怕賽瑪噶,躺在我的懷裏,一直暗中在觀察我們的表情,偷聽我們的談話。
“你好像認識她,她卻不認識你,對不對?”多吉昂著小臉問我道。
我點頭。
“為什麼?”
我認真思考一下:“是因為愛。”
“愛?什麼是愛?”
多吉的這個問題把我問倒了。這可能是世界上最難回答的問題了。是呀,什麼是愛呢?
“多吉,我沒法準確地回答你的問題。”我看了一眼賽瑪噶,然後輕聲道,“這東西很難用語言說清,它是最甜的蜜,同時又是最毒的箭,它是石頭堅硬、固執、冰冷,它又是火焰溫暖、火熱,卻又能灼傷人。它是大湖永不枯竭、恒久致遠,它又是露珠晶瑩剔透,卻轉瞬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它是兩個人之間最緊密的聯係,是我們曾經存活於這世上的憑證。”
“你說得太複雜,我完全聽不懂。”多吉搖著腦袋。
我笑:“是呀,依你現在的年紀,的確很難明白,等你長大了,碰到個好姑娘,就清楚了。”
“我不要好姑娘,我不要這愛,聽你說的好像這東西很可怕。”他說。
我哭笑不得。
“我們去哪裏?”多吉問。
“去俄摩隆仁。”
“轉山嗎?”
“不是。”
“去俄摩隆仁不轉山,那去幹嗎?”
“去看那雲煙。”
多吉納悶兒:“雲煙有什麼好看的?到處都能看到雲煙。”
我搖頭:“不,多吉,那裏的雲煙和別處不同。”
“有什麼不同?”
“我們出雲人相信,每一個善良的人死後,靈魂都會前往神山峰頂的那片雲煙之中。那是我們靈魂的安息之所,在那裏我們會和自己的愛人、朋友會麵,自此永遠地待在一起。”
多吉不說話,他看著遙遙在望的俄摩隆仁,良久道:“如果是這樣,那倒是一個好地方。”
淩晨的時候,我們抵達俄摩隆仁的山腳。
天還沒亮,星光閃爍,神山幽深,其上雲煙升騰。我帶賽瑪噶往上行走,攀爬。
她行走悄無聲息,輕鬆異常,而我逐漸露出疲態,氣喘籲籲。
黑暗中,兩個人靠得如此近,默不說話,終於來到雲煙的邊緣。
“好了,到了。”我坐下來喘息。
她環顧四周,有些憤怒:“這裏一個人都沒有,你騙我。”
“耐心等待一下。”我道。
“等什麼?”
我看著東方,看著逐漸明亮起來的天空:“等待最初的那一抹光線。”
她將信將疑點點頭,轉身向東方。
第一縷陽光終於出現,照射在俄摩隆仁峰的頂端,光芒四射。日影流轉,風雷蕩漾,雲煙回旋,升騰,於我麵前像帷幕一樣拉開,露出白雪皚皚的聖潔峰頂,一如慈母之顏。在那高頂之上,雪光之上,一頭碩大的白色犛牛安然行進,緩緩而來。它就如此和我越來越近,神情閑適,高貴而親近。
“白犛牛!”賽瑪噶驚叫起來。
是呀,白犛牛。
巨大的犛牛背上,我看到穹布,那個瘦削的糟老頭,頭戴高高的法帽,滿臉笑容。
穹布,一如你的遺言,我們終又邂逅。你說過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路,或者曲折,或者平坦。我的路和你們的任何人都不同。於我來說,我所能做的隻不過是讓這一場流光溢彩,風光入殮。
我看到那白犛牛緩緩來到我們麵前,看到光線照射過來,看到雲煙彌漫、延伸過來,看到賽瑪噶消失在那雲煙裏。
“我之前說得沒錯吧,你或許會愛上她。”穹布對我哈哈大笑,然後掉轉牛頭,沿著光線,回歸峰頂。
“穆,我們雲上見!”他說。
“雲上見!”我笑道。笑著笑著,淚水滾落。轉身,下山。
找到多吉,他已等待良久,抱怨不已。
“多吉,我們去個地方吧。”我抱起他。
高崖之上的狹小山洞,終年奇寒幽暗,一條小道蜿蜒而上。當年它的周圍熊狼潛伏,這是出雲王室成員修行的場所,我和黎彌加在這裏度過了大部分的童年。如今繁華輝煌煙消雲散,它隻是一個落光了牙齒的老人,儲存著記憶,等我回家。
石壁上的古老壁畫還在。開在雪中的並蒂雪蓮,一朵盛放,一朵隱匿,靠得那麼緊,無法分割。我少時,它們就已存在千年,又一千年後它們依然堅韌平和,隔絕而完整。
我在洞口,昂頭就能看見俄摩隆仁。
無數人叩拜過的聖山,頂天接地,傲然獨居。千萬年裏,它坐視著熙來攘往的生靈,接納,包容,撫慰大地之上的芸芸眾生,引領他們進入峰頂那蒼茫雲煙之中,點著亮光,照耀黑暗,帶來莫大的恩惠和慈悲。在那最高處,在那耀眼的光芒裏,我突然看到了密密麻麻無數的人。
我看到父王阿媽並肩而立;看到黎彌加和婷夏同騎在馬背上奔馳;看見熱桑傑、赤危、尼洛威爾雅飲酒射箭;看見無數出雲人牧羊放牛,歡聲笑語;看見一身紅衣的賽瑪噶縱情舞蹈,舞姿翩翩,裙角飛揚,如同大鳥。
我看著她衝我招手,對我笑容燦爛。
她終於認得我。
那雲煙變幻、升騰、彌漫,鋪展出另外一個世界。麵對它,我一次次跪拜,一次次笑著落下淚來。
多吉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我所做的一切。他並不明白這裏發生了什麼。
“多吉,我給你講個故事吧。”麵對那無盡雲煙,我摟住了麵前這個雙眸澄澈的孩子。
“什麼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這裏有一個帝國,它的王都名叫穹窿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