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講故事之前,請允許我先打一個比方。
假如,你生在一個農家,有一大片莊園、幾十畝良田、上百口子人,宗族繁茂,人丁興旺,家產豐厚。你父親過世了,你以長子的身份繼承了這份家產,成為這個家族的領導者,照著電影《少爺的磨難》裏陳佩斯一句流著口水的話問:這麼多錢,全是我的了?
沒錯,全是你的了。
那年,你隻有十八歲。或許好多人聽到這裏也開始流口水了,十八歲,就繼承了這麼大一份產業,用不著四處投簡曆找生計,也不用埋在高中課堂的題海中頭懸梁、錐刺股,更不必在單位裏當小弟、馬仔,戰戰兢兢地瞧著領導大哥的臉色行事。十八歲的年紀,就已是家產萬貫,獨掌大權,呼風喚雨,吃喝不愁不說,想砍誰想整誰,使個眼色就有人搶著替你辦,看上的女人,歡喜誰就要誰。這日子,想想都爽,咋能不流口水?
且慢豔羨,話還沒說完呢。
家業是大,可打從你爺爺那輩算起,攢下的麻煩也不少。
先是財產問題,你爺爺和你爸爸那兩代折騰得太厲害,到了你這輩,賬上已沒多少餘錢了。錢不多,用錢的地方可不少,種地打糧、維持祖產、看家護院防賊防盜,還有家丁、奴仆、管家的工資,再算上家裏的親戚還有你自己老婆孩子的日常生活開銷,一大堆人的吃飯穿衣問題,樣樣都得從你手上一分一厘地摳錢,家大業大?真過起日子來緊巴巴的呢。沒錢,咋辦?
日子寒酸也就算了,可自你爺爺那輩開始,用人辦事就像患了白內障,好不容易有幾個能辦事的管家助手全都被開除了,剩下的全是些奸詐小人,除了逢迎拍馬,就是成天想著刮家裏的油水,辦起正事來啥都不會。你會說,那不簡單,治他們不就完了?
簡單?這幫人全都是老油條,心機狡詐不說,相互還勾連一氣,上上下下全是他們的親信,你明知道他們成天裏吃拿卡要挖家裏的牆腳,卻一點兒把柄都捏不住。辛苦到頭的土地收成,你得不到多少錢,全便宜了這幫孫子了。咋辦?
老天爺也和你過不去,這幾年不是旱災就是洪水。種地,說到底就是靠天吃飯嘛,可要麼大雨要麼毒太陽的一鬧,一年的收成就泡湯白幹了。你不幹?佃農們還不幹呢,本來就被你的那些管家們欺負夠了,連老天爺都欺負人,還不都造了你的反?從你爺爺到你爸爸,那些佃農們就沒消停過,不是這邊罷工不幹,就是那邊要奪你的權,摁下葫蘆起來瓢,咋辦?
家裏的事就夠亂了,外麵的事,才真叫麻煩呢。
你家的西邊和北邊都有一大群土匪,本來你老祖宗是條好漢,派人把他們修理消停了。可你老祖宗一死,他們又開始鬧騰了,隔三岔五地都要光顧你家幾回,不是搶你的糧食,就是殺你的人。打他們?你爺爺當初是想打他們,帶人出去掃蕩了一圈,不但沒管用,連你爺爺本人都被人家綁了票。到了你這輩兒,你養的那些護院家丁老的老、病的病,打得過這些刀頭舔血的亡命徒嗎?連你家的圍牆都年久失修,東一塊補丁,西一塊缺口,擋得住嗎?
更要命的是,西邊的土匪還好,從你家地麵刮點兒油水就算了。北邊的土匪還是一群有理想的土匪,成天惦記著你家的良田,恨不得有一天全占了去。你在他們的眼裏是一大塊滾著油的肥肉,他們匍匐在你家的北邊,仿佛一群望著肥肉流口水的餓狼。
趕不走又打不過,咋辦?
說了這麼多的“咋辦”,你還羨慕嗎?這不是一筆財產,而是一大堆麻煩。
裏麵日子過得慘淡,外麵還有一大堆土匪惦記著,這就是你繼承這份家業的結果。一家之主的威風是權力,可解決這些麻煩卻是你的義務,你咋辦?
且讓我們把這個農莊的規模擴大一萬倍,變成一個國家,你的身份也隨著擴大了一萬倍,從戶主變成了皇帝,自然這些麻煩也跟著擴大了一萬倍。唯獨沒擴大的是你的年齡,雖然叫著“萬歲”,卻實在隻有十八歲。這麼多的麻煩,全壓在你一個人身上來。你咋辦?
好多人也許會說,我不幹了還不行嗎?我還是老老實實找工作投簡曆做馬仔好好學習去,誰愛幹誰幹,麻煩!
是啊,你可以選擇,有人卻不能選擇,比如明孝宗朱祐樘。1487年,他繼承明朝帝位,次年改元弘治,他接下的正是這一大堆麻煩。
此刻,他隻有一個選擇:當個好皇帝,解決這些麻煩。
都是些什麼麻煩呢?
那一年,明朝北邊韃靼部、西邊瓦剌部持續騷擾北部邊境,從河北到山西,皆遭受荼毒無數,百姓死傷慘重,財產損失無數,大明帝國北部邊防狼煙四起,屍橫千裏。
那一年,河南遭受特大洪災,黃河泛濫,中原大地盡成汪洋,懷慶、宣武等地城牆坍塌一千一百八十八丈,漂流軍衛有司衙門、壇、廟、居民房屋計三十一萬四千二百五十四間,淹死軍民男婦一萬一千八百五十七人,漂流馬騾等畜十八萬五千四百六十九頭。
那一年,陝西地震,震級高達七級,房屋毀壞無數,僅長安一城,死者就有數千,連關中地區數座大山也崩塌。災民流離失所。
那一年,國庫幾無餘錢,內閣官員消極怠工,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政府工作效率低下,對政事的處理極其遲鈍。民間有戲言:大明內閣,是紙糊的。
還是那一年,廠衛殘暴,特務亂竄,百姓人人自危,口不敢言。妖僧法師肆意橫行,誆騙國家錢財。地方官員上行下效,貪墨害民,隻知刮地三尺,不知為民解憂。土地兼並嚴重,無地農民日益增多,幾釀民變。
那一年……總之,全是之前比喻中放大了一萬倍的麻煩,實實在在壓在十八歲的朱祐樘的腦袋上。
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麻煩也不是一天堆出來的,筆筆爛賬,先要算到朱祐樘的爺爺——明英宗朱祁鎮的頭上。
一
慵懶帝國的無為而治:明朝天順年到成化年的政治景象
說起這位明英宗朱祁鎮,真是好有一比:在北京高峰時段開車——生不完的氣。
先說年號問題,明朝皇帝在位時間再長,年號也隻有一個,唯獨他特殊,在位總共不過二十二年,年號卻有兩個,前一個叫正統,後一個叫天順。倒不是因為他非要搞特權,兩個年號之間是由一大串可氣的事串起來的。
先說正統朝,這麼多的忠良幹才他不信任,偏寵信一個教書先生出身的太監王振,一幹閹黨把國家禍害得烏煙瘴氣。後來瓦剌犯邊,不聽忠臣良將的苦勸,偏聽太監攛掇,非要禦駕親征,帶著幾十萬人牛氣哄哄出了長城。按說既然親征,你就好好打啊,他不,走到半道一聽前方戰敗,馬上又後悔了,連敵人影兒都沒見著就撤兵。撤兵啊,那就撤得快點兒啊,跑還沒跑成,讓人家圍在土木堡包了餃子,稀裏糊塗一場混戰,幾十萬大軍死傷過半,連本人都當了俘虜,丟人到如此,不是可氣嗎?
他被抓到蒙古高原上去啃羊肉了。爛賬總要有人收拾,皇帝讓人綁了,敵人打到家門口了,總不能學宋朝來個“衣冠南渡”吧,還好有他親弟弟給他收拾,弟弟朱祁鈺繼承帝位,改年號為景泰,可氣的正統朝總算結束了。景泰帝信用良臣於謙,成功組織北京保衛戰打垮敵人,再運用外交壓力,逼得瓦剌把英宗放回來當太上皇,總算不用學宋徽宗那樣客死他鄉。折騰半天,祖宗江山差點兒丟了不說,皇位也折騰沒了,這樣的鬧劇,不怪他自己嗎?
雖是傻事、敗事一籮筐,但傻人總算有傻福,雖說皇位沒了,命還是保住了,回來舒舒服服過太上皇的日子倒也不錯,可他不消停,幾年後趁著弟弟病重搞了場“奪門之變”。奪回了皇位不說,上台第一件事就是殺掉了功臣於謙,並把當初北京保衛戰的功臣們來了個大清洗,掌握朝政大權的全是如徐有貞、石亨、曹吉祥這樣的奸佞小人。雖然過了沒幾年,這幾個人也被明英宗治罪,下獄的下獄(石亨),流放的流放(徐有貞),被殺的被殺(曹吉祥),可明朝的政治氣象怎一個烏煙瘴氣了得。
皇位奪回來了,自然就要改年號。於是,明英宗改年號為天順。從正統年到天順年,打敗仗、殺忠良、寵小人、亂國家,盡是他辦的敗事,每每讀史到此,不知有多少人氣得直哆嗦。
可正統朝的事畢竟年頭遠了,真正給後世攢下麻煩的是天順朝。
“天順”嘛,字麵意思講,自然有風調雨順的意思。從這個意義上說,“天順”時期的明朝,運氣還真不壞,別的且不說,單說綁過明英宗票的瓦剌,那在土木堡創下擊敗明朝幾十萬大軍、活捉明朝皇帝偉業的瓦剌首領也先,沒死在大對頭明朝手裏,倒在內戰中被一刀砍死。到了天順朝時期,瓦剌又和鄰居韃靼打個不停,因此,雖然少了良將於謙,但終究天順一朝的邊境形勢還算是太平無事。
邊境無事,關起門來搞建設也不錯,老百姓嘛,要的不就是個太平日子?可天順朝的事,卻真個不太平。先是擁立英宗複位的三位大員——大學士徐有貞、武將石亨、太監曹吉祥,相互之間先幹起仗來,拉幫結派,你爭我搶,最後相繼敗亡。雖說沒惹什麼大禍,可從天順初年到天順五年,這幫人來回折騰,至於國家建設之類的正事,那是顧不上了。
按說官場鬥爭,小人得誌,盛世也好,衰世也好,都算是尋常事。封建時代,隻要有明君坐鎮,因勢利導,非但惹不出什麼麻煩,搞好了也能有個國泰民安呢,至於當時的皇帝明英宗朱祁鎮嘛……
朱祁鎮這人,饒是辦了這麼多件傻事,可你要說他是昏君,還真有點兒冤枉他了。
就拿土木堡之變來說,禦駕親征被抓了俘虜,進了蒙古人的戰俘營,按說夠丟人了,可他不,當囚徒還當出水平來了。日子沒多久,從蒙古人的看守到那些跟他打過交道的許多蒙古將軍,甚至到瓦剌首領也先的弟弟伯顏,全和他成了好朋友,一個個對他死心塌地。甚至那位伯顏將軍,多次為了放不放他回國的問題竟然和親哥哥也先吵得臉紅脖子粗。到了他被接回京城,伯顏將軍親自相送,一直走了幾十裏才灑淚而別。這份凝聚力,哪像個昏君,分明是明君的氣度嘛。
再說到個人私生活問題,朱祁鎮和他的正宮錢皇後,真稱得上中國曆史上一對有名的患難夫妻。他被抓到蒙古的時候,錢皇後哭壞了眼睛,把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搜羅出來送到蒙古那邊去贖他。為了說服朝臣迎回英宗,她以死相爭,結果摔瘸了腿。到了朱祁鎮被放回來後,兩人被幽禁在南宮,生活困苦,更是靠錢皇後紡紗賣錢,貼補家用。錢皇後情深,朱祁鎮也專情,重登皇位以後,對錢皇後依舊禮遇有加,夫妻恩愛一生,既能共患難又能共安樂,這份模範,能做到的又有幾個?
氣度不凡,人品也不差,智商問題呢?你不能不承認,辦過這麼多錯事的朱祁鎮,有時候聰明得讓你難以置信。被囚禁瓦剌的時候,他身邊的太監喜寧反了水,投奔到蒙古人門下當了漢奸,日日出壞主意,幾次都差點兒置他於死地。可朱祁鎮絕,騙瓦剌說自己給大明寫親筆信,要大明接受瓦剌的要求。條件隻有一個:叫喜寧去送信。也先也沒懷疑,就這麼相信了,還派了一樣當了俘虜的一個叫高磐的明朝士兵跟喜寧一塊去。而在這之前,朱祁鎮已經暗暗交代了高磐該怎麼去做。並且,他讓高磐把他寫的一封親筆信縫在褲子裏。之後,高磐隨著喜寧去了宣府談條件。結果等明朝將士跟喜寧吃飯喝酒的時候,高磐突然一把抱住喜寧,說太上皇有旨。明朝將士立刻一擁而上,將喜寧和瓦剌使團的所有人都五花大綁,又押送到朱祁鈺麵前。朱祁鈺一讀朱祁鎮讓高磐帶來的親筆信,當場震怒,立刻就下令將喜寧淩遲處死。一封信就解決了問題,這份聰明,你能說他糊塗?
再就是後來奪皇位,一夜之間取代了自己的弟弟重坐了江山。還有天順年間,徐有貞、石亨、曹吉祥三位權臣相繼亂政,朱祁鎮拉一個打一個,不出幾年就將他們一一收拾掉。這種人,說他是糊塗蟲?那任誰都不信。
另外,他在位的時候也做過一些好事,最著名的當屬“優老之政”。規定全國七十歲以上的老人,政府每年發放糧食錢帛,九十歲以上的加倍供給。六十五歲以上的老人,可免服官府差役。這大概算得上世界上最早的“國家福利政策”了。如此看,這位皇帝大人,還是很有人情味的。
可說到底,他真不是個好皇帝。聰明也好,專情也好,他獨獨欠缺一樣大智慧——治國。
治國就像下棋,黑白交錯,恩威並施,要的是統籌把握全局的能耐,是切中要點問題的大謀略。朱祁鎮聰明不假,可那都是小聰明,善良也不假,可也都是小恩惠。真正可以讓國家富強的大智慧,他是最欠缺的。所謂黑貓、白貓,抓住耗子是好貓;昏君、賢君,治好了國家是明君,他身上的那些種種“美德”,放到評價皇帝身上,除了增加點兒“八卦”外,統統白搭。
兄弟爭位,忠奸相鬥,放在大明二百七十六年的曆史長河裏,都隻能算是小事情。真正留給後世麻煩的卻是三件事,三件被封建史官注意不多的事,甚至可以說,明朝最後亡就亡在這三個問題上。
第一個問題:土地兼並!
按說這是曆代封建王朝都會撓頭的問題,漢朝如此,唐朝如此,宋朝如此,到了明朝也是如此。開國之初,人少地多,統治者往往會拿出政策,鼓勵生產,土地矛盾並不突出,可後來就難辦了。經濟發展了不假,但人口增加了,土地資源也就緊張了,再加上貧富分化,富了的人想更富,就得四處吞並別人的土地;窮了的人要救窮,隻得殺雞取卵去賣地。如此下去,大地主越來越多,無地的佃農也越來越多,富了的人越富,窮了的人越窮,等貧富差距到了一定地步的時候,就該是這個王朝玩兒完的時候了。
打個比方,一個封建王朝就好比一座房子,大地主和統治階層相當於房頂,低收入階層和無地農民相當於地板,而中等收入階層,特別是擁有土地的自耕農階層,則是房子的牆壁。隨著時間的推移,頂層越來越厚,地板越來越厚,唯獨中間的牆壁越來越薄,最後的結果會是什麼?
自然是塌了。
中國曆代王朝,除了外族入侵的因素外,其實都是這麼亡的。
要說封建王朝本身意識不到這個問題,這也不全對,曆朝曆代也總有些明君賢臣拿出各種政策,清丈土地,遏製兼並,有成功的,也有失敗的。失敗了的,國家提前完蛋;成功了的,就迎來了“中興”。這些人,就好比是泥瓦匠,想方設法地把房子的牆壁修結實了,讓它不至於垮塌。
明朝的土地兼並,大概是從永樂時期開始的。到了仁宗、宣宗兩朝,隨著經濟的繁榮和富人階層的增多,土地兼並問題也漸漸嚴重起來。但仁宗和宣宗都算是不錯的泥瓦匠,明仁宗開放了許多原先不許老百姓涉足的山澤園林,允許無地的農民去那裏墾荒耕種,對於各地逃難的無地流民,也一改懲罰措施,轉為妥善安置。明宣宗嚴厲打擊非法侵占農民土地的豪強地主,並愛惜民力,多次減免農民賦稅。因此,土地問題在這個時期並不嚴重,這也算是明朝的盛世,史稱“仁宣盛世”。
可到了朱祁鎮這輩就不一樣了,如果說他的爺爺和爸爸一輩子都在糊牆,他在位先後二十二年,卻隻幹了一個事——挖牆。雖然,這也許不是他本意。
挖牆的方式,叫圈地。
這也不是個新鮮詞,所謂圈地,就是占老百姓的土地,客氣的,還能給倆小錢,花買蘿卜的錢買人參,不客氣的,直接就犯搶。管你小民流離失所,肥油油的地全是我的。自古以來,驕兵悍將、豪強地主、達官顯貴,全是幹這種事的主角。
可在朱祁鎮時期,幹這個事的還多了一個角色:太監。
正統年間,王振是幹這事的主力。這個大權獨攬的大太監,整日裏結黨營私,排斥異己,尤其有一樣愛好——圈占土地。別的地方不說,單單是他老家蔚州一地,屬於他名下的土地就有數萬頃。土木堡之戰前,明英宗撤軍,本來要從蔚州經過,可王振怕大軍踐踏自家土地,苦求英宗改道,這才使大軍耽誤了撤軍日期,在土木堡被人家包圍了。這下可好,他自家的財產保住了,卻讓明軍死傷過半,自家的主子皇上當了人家俘虜。
王振本人不說,單論他的徒子徒孫,還有和他勾結一氣的朝廷大臣們,也整日有樣學樣,四處侵占百姓良田。到正統朝末年,民間的土地兼並問題已經十分嚴重,還發生了葉宗留起義和鄧茂七起義。雖最終被平定,卻也敲響了警鍾。
還好後來景泰帝即位,嚴查王振餘黨,發還土地給農民,問題總算緩和了一下。可奪門之變後,英宗複位,問題解決了嗎?沒有!反而是變本加厲了。
先是奪門之變以後,那些個擁立功臣你總要賞吧,朱祁鎮大方:賞地。反正又不是他自己家的。
口子一開可不得了,單是那大將石亨,拿著皇帝的聖諭四處犯搶,他手下的三千多個軍官,搖身一變全成了地主。至於宦官曹吉祥,也是樣樣跟著王振學,圈地、占地絲毫不差,這幾個人雖後來都相繼敗亡,可土地兼並的口子一開,想刹住就沒那麼容易了,一個王振倒下去,千萬個王振站起來。法令鬆弛,皇上不管,那些個愛財如命的達官顯貴、皇親國戚,還不是不搶白不搶?
這樣一來,明朝兩京十三省,豪強地主的良田無數,財產如滾雪球一樣膨脹,大量無地農民別無生路,流離失所。單就京城地區,至天順四年,無地農民的比率已經達到了百分之六十,天子眼皮底下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可想而知了。
卻讓老百姓怎麼活?
所以,終天順一朝,大大小小的農民起義始終不斷,鎮壓了又反,反了又鎮壓。天順元年,陝西王斌起義,燒絕棧道,大鬧漢中;天順四年,貴州李天保起義;天順五年,四川鬆潘起義;天順七年,廣西瑤民起義。從南到北,按下葫蘆起來瓢,沒個消停的時候。
按說這些起義規模都不大,但問題卻隻是冰山一角,天順一朝,奸臣得誌也好,賢良獲勝也好,唯獨土地兼並始終是不停的。朱祁鎮是個善良人不假,可善良卻用得不是地方,對勳貴重臣,他放縱得太多,也意識不到這個危害,如此,土地問題愈演愈烈。
大明帝國這座大廈上,自此已經隱隱地出現條條裂縫。
第二個問題:國土防禦!
年輕時候的朱祁鎮很有雄心壯誌,夢想超越太爺爺永樂皇帝,開疆拓土,建立不世偉業,所以當初王振一攛掇,便牛氣哄哄地親征了,最後卻以全軍覆沒、本人當俘虜的結局收場。
可這並不是最嚴重的。
雖然號稱五十萬之巨的軍隊死傷過半,但大明朝實力雄厚,隻要有充足的時間,恢複不成問題,天順朝在邊防上最大的敗筆,就是國土防禦的內縮。
國土防禦,這貌似是個很複雜的軍事概念,其實很簡單,你家外麵有強盜,得時刻提防著他們來搶你。要麼帶人出去打他們,要麼修築院牆,看家護院。朱祁鎮的太爺爺永樂狠,成天帶兵出去砍人;朱祁鎮的爺爺洪熙,還有爸爸宣德,雖然不愛惹事,但把院牆修得很好,強盜打不進來。所以大明的疆土能維持住。
朱祁鎮在天順朝這八年都幹了什麼呢?
隻一件事,拆牆。
所謂拆牆,就是步步退縮。永樂朝時,敵人被明朝追得到處跑;洪熙、宣德朝時,敵人雖然時常在院牆邊上晃,卻總也進不來;到了朱祁鎮這一輩,打人家是沒膽兒了,院牆也塌了,人家能時常進你的院子來溜達兩圈,要是運氣不好,還能往窗戶裏扔幾塊石頭。
怨誰?還是怨他自己。
明朝的北部邊防,一直都是天子守邊,京城基本接近前線。但是從洪武到永樂,再到洪熙、宣德,擔負邊防任務的是長城以北大大小小的軍鎮衛所,所謂萬裏長城,不過是二道防線而已,明朝的邊疆防禦,因為有這些大大小小的緩衝地帶,因此還算穩固。
可是土木堡之敗後,京城告急,邊鎮大大小小的邊防部隊盡撤到京城保衛。京城是保住了,可是許多原本作為緩衝地帶的防區,卻都被蒙古人乘機占為自己的地盤。景泰一朝,主持國家邊防的是良將於謙,以積極防禦的方針,尚能維持住整條防線,並步步推進,力圖重新恢複防禦,可輪到朱祁鎮再次上台,於謙被殺,明朝的北部邊防就再無明白人了。
從那以後,北方蒙古的瓦剌和韃靼部落日益南擴,在彼此內戰的同時,逐漸蠶食明朝長城以北的各個軍鎮衛所,明朝的外圍緩衝地帶盡成了人家的牧場。盡管整個天順朝,大的軍事衝突並沒有發生多少,可戰略要地相繼丟失,動不動手的主動權已經轉到人家的手裏了。
明朝的北部邊境,漸漸成了一個裸露出來的胸膛,直等著人家來打了。
在這個過程中,除了殺於謙外,朱祁鎮還做了幾件事,直接造成了邊境防衛局勢的惡化。
首先是罷免了原大同總兵郭登。郭登這個人,是明朝開國元勳郭英的孫子。論打仗,隻一個字,牛!土木堡之變時,以副將的身份守大同,在人心惶惶的不利局麵下,硬是激勵了全城士氣,為大明守住了這個重鎮。後來的沙窩一戰,他以八百騎兵夜襲瓦剌,大破瓦剌數千精騎,粉碎了所謂瓦剌野戰無敵的神話,打出了大明的國威、軍威。身為武將,他人品也好得很,愛撫士卒,體恤百姓,為官清廉,在他的打造下,大同重鎮成了堅不可摧的防線。這樣的全才,放在哪個皇帝手下好好愛護還來不及呢,如何落得個被罷免的下場呢?
說到底還是朱祁鎮自己小心眼兒,當初他被瓦剌抓了俘虜,瓦剌想拿他做人質逼迫大明邊關守將開城門,大軍壓到了大同城外,郭登是個明白人,不管瓦剌人怎麼威逼利誘,咬死了不開城門。朱祁鎮在城外流著眼淚哭求,郭登當著朱祁鎮的麵又是悔罪又是問候,卻還是咬緊牙關不鬆口。這麼做,還不是為了不讓瓦剌破城嗎?瓦剌敗退走了,可郭登與朱祁鎮的梁子也算結下了。後來朱祁鎮複了位,將郭登貶到了甘肅。按說秋後算賬不稀奇,可朱祁鎮的詔書寫得實在可氣。
“大同總兵郭登屢拒朕於城外,欺君之罪不可不究。”
郭登當初不開城門為啥?還不是為了保你家的江山嗎?保家衛國倒成了罪過,這是什麼歪理?
殺了於謙,罷了郭登,天順朝執掌軍權的換成了石亨之流。這以後,軍備敗壞、吃空額、貪軍餉,原本剛剛有所振作的明軍又腐化下來了。而這一切,日積月累,並不因那些小人的事敗而改變。
但朱祁鎮還幹了另一件錯事。與這件錯事相比,所謂自壞長城,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天順五年,韃靼孛來部多次侵擾明朝西北地區,入寇永昌、甘州,久疏戰陣的明朝邊兵被打得大潰。還好涼州都督毛忠是個英雄,率部與韃靼人在涼州血戰,經過一天一夜的搏殺,蒙古人終於不支敗退。明朝取得了大勝仗,這以後,孛來部多次遣使求和,懇求入貢。到十月,朱祁鎮終於批準了韃靼的請求,一場邊境危機貌似是化解了。
打了勝仗,敵人求和,按說都算好事吧?
可別急,朱祁鎮就能把好事變成壞事。
原來,韃靼的入貢請求裏藏著一個花招:“請由陝西蘭縣入關。”
啥意思?原先蒙古部落入貢,都是經大同進京城,大同是明朝的邊防重鎮,守衛森嚴,蘭縣是啥地方?朱祁鎮想也沒想,入貢就入貢吧,從哪兒走還不一樣?就答應了。
這一答應,就壞了事了。
蘭縣這地方,是明朝邊境防禦的薄弱環節。韃靼入貢?每次都呼啦啦來成千上百個人,沿途連搶帶拿,當地百姓塗炭無數。然後人家再到京城大大方方地和你做買賣,每回下來,收益比從前打劫劃算得多呢!
上當了吧。更大的麻煩還在後麵呢。
蘭縣這地方,是入河套草原的必經之路。河套這個地方,水草豐美,物產豐富,又是戰略要地,今天還是我國重要的商品糧基地,可謂是寶地中的寶地。當年漢武帝也好,李世民也罷,興兵無數,就是為了奪下它來。到了明朝,這裏成了明朝的領土,也是防衛蒙古進攻的要衝。可蒙古人,始終對此不甘心。
於是,成年累月的蒙古使團穿過河套,經蘭縣入貢,然後返回河套平原,接著……就不走了。再以後,漸漸地,盤踞在這裏的蒙古人越來越多,在那裏放馬、牧羊,日子過得優哉遊哉,每到中原地區秋收的時候,就成群結隊地出去搶。原先人家來搶,還要不遠萬裏的折騰,這下可好,中原的大好河山就在眼皮子底下,幾步路的事。越搶越肥,越肥越搶。
等明朝意識到麻煩的時候,韃靼人“已經在沙家浜紮根了”。
趕,趕不走;防,防不住。大明的北部邊境,從此長久承受胡騎肆虐之苦,這就是困擾明朝上百年的“套患”問題。根源的種子,正是朱祁鎮種下的。
盡管終天順一朝,蒙古部落因為內戰,與明朝並未發生過大規模軍事衝突,可大明邊防,越發地有邊無防了……
殺良將、壞長城、縮防禦,甚至連勝仗都變出了百年之患,朱祁鎮,真是太有才了。
第三個問題:官風。
請注意,這裏講的“官風”,並不完全指腐敗問題,腐敗不過是表象,腐敗的根源,卻是明朝整個官場風氣的敗壞。
說起來,明朝的官場風氣從開國開始就很奇怪。朱元璋時代,對百官實行殘暴的打壓政策,做官的無不提心吊膽。直言犯諫的氣節沒了(言官除外),大家都小心翼翼地說話做事,別犯啥錯誤就行,能活一天是一天。到了永樂初期,有氣節的官員,不是跟隨建文帝殉節了,就是被永樂帝誅了十族,但永樂帝用人眼光不差,他培養起來的文官,如楊士奇、楊榮等人,都是能臣幹才,到了後世洪熙、宣德朝,以這些人為核心組成的“三楊內閣”,堪稱明朝最好的內閣。上梁正了,下梁才正,明朝的文官集團在這個時代可謂最講氣節,也最講忠義,不管內部傾軋如何,卻實在是在做正事。仁宣盛世,正由此而來。
可朱祁鎮在位二十二年,官場風氣如何呢?隻三個字——逆淘汰。
所謂大浪淘沙始見金,可也要看個方向問題,如果方向不對,那淘剩下的就絕非金子,而是垃圾。這就叫逆淘汰。
這個逆淘汰的過程,官場是旋渦,奸臣、忠臣是垃圾和金子,皇帝則是這個淘汰過程的操縱者。要是皇帝操縱不了,那也意味著皇權快要完了。
朱祁鎮正統一朝,王振專權,大批有能力的大臣遭到貶罷,得重用的或者是膽小怕事的和事佬,或者就是趨炎附勢的無恥之徒,如於謙這樣敢於硬頂王振的直臣,實在比熊貓還稀罕。王振毀朱元璋的祖訓,迫害忠臣,百官無人敢言。直到土木堡之變後,王振身死,皇帝被俘,群臣激憤,當庭打死了王振的親信馬順,釀出了中國曆史上空前絕後的朝堂群毆鬧劇。如此可見,正統朝的大臣們,還是有血性的,也有直臣,可是天順朝呢,反而更糟。
英宗複位以後,第一件事就是大清洗,凡是曾經忠誠於景泰帝的大臣,貶的貶,殺的殺,連忠臣於謙也不放過。凡是參加奪門之變幫助自己複位的,一概加以重用。這裏麵,前者君子多,後者小人多。把持朝政的是些什麼人,這就不難想象了。
更嚴重的是,經過這幾場權力更迭,朝堂上下人人自危,所謂忠義、所謂氣節統統一邊去,大臣們也養成了牆頭草隨風倒的習慣。這以後,徐有貞、石亨、曹吉祥三人相繼亂政,培植親信。曹吉祥的太監兒孫和大臣走狗們、石亨的驕兵悍將們,還有徐有貞的親信黨羽們,把朝廷禍害得烏煙瘴氣,上梁不正下梁歪,明朝的官場風氣,那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一個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後來曹吉祥叛亂,曹吉祥的嗣子曹欽率亂兵圍攻皇宮,得知消息的恭順侯吳瑾和懷寧侯孫鏜等人情急之下四處求救。按說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可京城的各部大臣呢,打死也不出頭,坐看兩邊打得熱鬧。做皇帝做到這一步,朱祁鎮也真叫失敗了。
後來雖然奸黨被誅,而且朝廷內部也不是沒有好人,如李賢和王翱等人都可算能臣,他們整頓朝綱、罷斥小人,做了不少的好事,可畢竟積弊重重,從英宗複位到後來徐有貞、石亨、曹吉祥三人爭權,再到天順五年曹吉祥舉兵叛亂,明朝的官場就一個字:鬥!盡管鬥到最後,壞人總算得了惡報,但是官場風氣的敗壞,還有奸黨的盤根錯節,卻都已經形成了。僅靠一兩個人,那是毫無用處。
這就好比空氣淨化一樣,淨化某地的空氣,恐怕要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可你要汙染它,隻需燒一堆煙就行了。
朱祁鎮在位,最失敗的就是用人,從先前的王振,到後來的曹吉祥之流。雖然他禦人有術,搞權謀詭計也在行,可畢竟用人的方向不對,終於還是一場逆淘汰,這樣的政治環境,怎一個糟糕了得。於是,腐敗、貪汙、黨爭,種種惡行,就像細菌一樣,靜靜地在大明帝國的肌體裏蔓延。
三個大難題,單從天順朝本朝而言,問題似乎不算太嚴重,可再從往後的發展看,我們會發現,這三個問題都是慢性病,潛移默化地侵蝕著明帝國健康的身體,病根兒雖不是朱祁鎮種下的,惡化卻著實從他身上開始。
1464年正月,三十八歲的朱祁鎮逝世,臨終前,他做了最後一件好事:廢除殉葬製度。從此,那些後宮裏被折磨完青春的妃子們,再也不用迎接殉葬的命運了。一句遺言,救了無數人的命,正如他所做的許多利民的好事一樣,這是一個有人情味的皇帝。
然而小慈悲終究隻能是小慈悲。麵對治國這盤大棋,朱祁鎮仿佛是一個隻有小聰明的棋手,盡在一城一地方麵的爭奪,算盤隻有一個:如何保住自己的皇位。他看不到,治國的大局,已經被他壞掉了。許多問題他也看到了,也想管,可是又找不準下手的地方。那就湊合著過吧。在這三種慢性病的折磨下,大明帝國靜靜地走完了天順朝的八年。
慵懶,或許是這個年代最好的評價。
天順朝結束了,朱見深即位,次年改元成化,朱祁鎮留下的三個麻煩,就要發作了。
二
父債子還:明憲宗成化朝的希望與荒唐
古人有雲:“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可是打開曆史的滾滾卷軸,我們卻往往看到相反的圖景:前人砍樹,後人遭殃。上一代統治者施政的失誤,哪怕隻是一念之間的錯漏,也注定將由下一代人甚至幾代人來承受代價。所謂秦二世、李後主、宋欽宗、宣統帝,這些“青史留名”的亡國之君們,其實大都是承受這種代價的倒黴蛋而已。
何況,像朱祁鎮這種一輩子都在砍樹的人,其代價,也注定將由做兒子的承受。
天順八年(1464年)正月二十二,十八歲的朱見深第一次坐在了龍椅上,而彼時的大明天下,從西南到華中,已然山雨欲來風滿樓。
朝臣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望著他們的新領導,他外表謙和、相貌忠厚,說話卻口吃得很。這個人,能挑起萬裏江山的重擔嗎?
正月二十七,距朱見深即位僅僅過去五天,屁股下的龍椅還沒有坐熱,一聲晴天霹靂便硬生生地砸在了紫禁城上空:廣西大藤峽又發生了叛亂。
大藤峽,位於今天廣西壯族自治區桂平市西北部,泛指今日包括柳州、象州、武宣、桂平在內數百裏的瑤族和壯族聚居區。從洪武八年(1375年)起,大藤峽就不斷掀起以瑤族為主的反抗明朝壓迫的起義,瑤族人侯大苟是正統至成化年間大藤峽起義的領袖之一。他曾多次率領起義軍攻奪州縣城池,勢如破竹,讓明軍聞風喪膽,起義先後席卷兩廣。
為什麼叛亂,簡單一句話:明朝政府剝削土司,土司剝削百姓,百姓被剝削得活不下去了,隻好造反。這一切,與明朝官場糜爛的情景一脈相承。
在朱祁鎮蹬腿咽氣的前一年,即天順七年,起義再次形成燎原之勢,侯大苟登高一呼,瑤族、壯族民眾紛紛響應,積鬱數十年的憤怒如開閘的洪水一般洶湧漫延。拜朱祁鎮瞎搞所賜,疏於戰備的明朝駐軍被打得落花流水。而兩廣當地的官員依然欺上瞞下,以至於病入膏肓的朱祁鎮始終對叛亂的真實情況茫然無知,可紙裏哪包得住火,待到朱見深翻看奏折的時候,自然是晴天霹靂了。
此時的廣西,已經火光一片。
地方官遭殺害,監獄被打開,流氓、罪犯四處流竄,奸淫擄掠無惡不作。起義軍所過之處,不斷有百姓加入,聲勢越來越浩大,從廣西一路打到了廣東……
天順年間,明朝政府在處理事件上的茫然無知、政府應急效率的低下、地方官員的欺上瞞下,直接成為起義烈火的助燃劑!這一切,隻能由新領導朱見深埋單了。
廣西危急,廣東危急,大明的社稷危急!
熟悉清史的朋友可以很輕易地聯想到另一幅圖景:1851年一月,一個叫洪秀全的人在廣西金田村發動起義,轉戰南北,深入到華中、華東地區,成為一場持續14年,波及南方八省的大起義。那就是太平天國運動。
對比大藤峽起義,兩次起義發生的緣由、進行的過程,出奇地相似。而太平天國起義的爆發點金田村,與大藤峽僅一山之隔。
相似的情節,相似的演員,那麼相似的結果,會提前四百年上演嗎?
消息傳來,舉朝震驚。但凡遭遇此類緊急情況,為君者,要麼是龍顏大怒,嚴斥失職官員,甚至殺幾個倒黴蛋祭旗;要麼是沉著應對,不溫不火,冷靜布置具體平亂方略。朱見深呢,哪樣也不是,拿到奏折後,反複看,然後搖頭,搖頭,再搖頭,終於,重重地歎了口氣!
唉……
朝臣們呆了,這樣的皇帝真少見。
還好朱見深馬上拿主意了——剿!
從北部邊關到南方各省,一支又一支精銳部隊向著目的地集結,內閣和六部緊急行動,兵馬、錢糧、日用物資等戰爭準備也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大明帝國這台懶惰已久的機器,終於又重新轉動起來,經過無數次內閣的爭吵、兵部的討論、言官的口水,剿賊方略有了,後勤保障到位了,各路軍隊也到達了指定位置。經過一年多的準備,由名將韓雍統率的十六萬大軍全軍出動,此時已是成化元年。
可沒有人注意到,朱見深那一聲重重的歎息,究竟意味著什麼。很多年以後,當人們深深感受到了成化朝的黑暗與混亂時,才終於明白,那一聲歎息,其實為後來的很多事埋下了伏筆。
然而正當朱見深忙得焦頭爛額時,一記重重的悶棍又砸在他腦袋上——荊襄流民大起義!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急報傳來,群臣們又看到了相似的一幕,朱見深閱讀奏章,搖頭,搖頭,再搖頭,然後……
唉……
如果說廣西大藤峽起義,隻是朱祁鎮沒處理幹淨的一筆糊塗賬,那麼荊襄流民大起義,卻是一筆天順朝曆經八年攢下的孽債,根由隻有四個字:土地兼並。
電視劇《我愛我家》裏的宋丹丹女士有段台詞:“你們勞動人民今天‘呀呀呀’地起義,明天‘呀呀呀’地造反,我們剝削階級容易嗎。”
容易,太容易了。封建時代的中國農民是最容易知足的,隻要能讓他們活下去,有口飯吃,他們就會老老實實地聽你的話。可此刻他們不得不造反了。因為此時的明王朝,不但逼得他們活不下去,甚至死了都沒地方埋了。
土地兼並,導致農民破產,為討生計,他們不得不離鄉背井,四處流亡,這就是所謂的“流民”。
他們四處流浪,靠打短工甚至乞討為生,還要四處逃避官府的盤查,過著乞丐都不如的淒慘生活。直到有一天,他們發現了一片樂土:湖北、四川、陝西、河南四省交界的荊襄平原地區。
這是一片四省交界的“三不管”地區,沒有貪官汙吏,沒有苛捐雜稅,這裏土地肥沃,物產豐饒。照《西遊記》裏老馬猴的話說:“咱這裏上不受天管,下不受地管,逍遙自在快活得很呢。”
起初進入這裏的流民並不多,但到了朱祁鎮繼位,朱祁鎮開始縱容土地兼並,大規模的土地兼並活動愈演愈烈,他在位二十二年間,破產農民數量如滾雪球般膨脹。於是越來越多的流民湧向這裏,開墾荒地,建立家園,同時,大量社會危險分子也發現了這個好去處,具體成員包括監獄逃犯、招搖撞騙的邪教分子、逃亡的破產軍戶、遭流放的罪犯家屬、嘯聚山林的綠林強盜諸如此類,大多是對社會極端不滿又極有破壞力的問題人物。至成化初年,當地流民人數已達到了一百五十萬!
無論是良民還是危險分子,有一點是肯定的,每個走進這片樂土的人,都有一段血淚史,他們無數的怨恨也留在了這裏。一百五十萬流民,就是一百五十萬顆定時炸彈,荊襄平原已然成為一個巨大的火藥桶,隨時都有爆炸的可能。
從天順朝後期開始,小規模的騷亂已經持續發生了。中央不斷接到關於流民騷擾地方州縣的奏報,可沒有人拿它當件事:一群農民、幾個強盜,能成啥氣候?
現在,他們終於為此付出了代價,回答他們的,是一場震撼大明江山的大爆炸!
天順八年,剛剛即位的朱見深意識到流民的嚴重性,為解決流民問題,他特意設立湖廣布政司參議一職,可派去的官員卻是個草包,大概是做老爺做慣了,一到任就發布命令:要求當地所有的流民必須限期遷回原籍,土地財產全部沒收充公!
流民們瘋了,這還讓我們活嗎!我們要種地,你們兼並我們的土地;我們要流亡,你們四處抓捕;我們建立了新家園,你們要把它奪了去!難道我們走的每一步都是錯的?難道我們碗裏的每一粒糧,你們都不放過?回家是死!不回家也是死!我們該怎麼辦?
不讓我們活下去,讓我們死了都沒有地方埋!那就讓我們和你們玩兒命吧!
成化元年三月,河南流民劉通、石龍在湖北房縣大木廠聚眾起義,參與者四萬人!積壓了多年的怨恨如火山一般爆炸了。然後,就是與大藤峽叛亂相同的情節:無數的州郡淪陷,明軍損兵折將丟城失地!而當地官員依舊欺上瞞下,直到十月,朱見深才接到奏報,自湖北房縣至南漳數百裏,已盡成流民的根據地。
更可怕的是,荊襄流民大起義的領導人劉通,絕非大藤峽叛亂組織者侯大苟那樣的平民,他還有個特殊的身份:白蓮教骨幹!
在中國兩千年封建社會的大舞台上,曆朝曆代都不乏起義之人,可若要評選最具起義專業態度和執著精神的工作團隊,白蓮教認第二,怕是沒人敢認第一。從北宋時候就開始鬧,然後是南宋、元朝、明朝、清朝,皇帝輪流做,朝代輪流換,唯獨他們不消停。當然,也從來沒有成功過。但失敗的恥辱無法掩蓋他們的破壞力,他們擁有偉大的精神領袖(信奉彌勒佛與明王)、健全的組織機構(從教主到法師)、優秀的基層幹部(巫婆、土匪、亡命徒)、獨特的工作方式(宣傳封建迷信),以及針對廣大貧下中農長期而熱情的服務項目(裝神弄鬼跳大神)。因此,白蓮教長期以來深受底層群眾的歡迎,具有固定的群體和頑強的生命力。簡單一句話:窮人越多,受政府欺壓冤枉的人越多,精神迷茫的人越多,社會秩序越亂,他們的市場就越廣大,業務就越欣欣向榮。
荊襄地區正是最合適的開工點:百萬流民,正是他們的服務和團結的人。
因此,白蓮教徒劉通所領導的荊襄流民起義軍,正是這樣一支由封建迷信思想武裝的作戰團隊,有理想、有策略、有信仰、有組織,他們的威脅指數甚至遠甚於大藤峽起義軍。
所以沒過幾天,他們便擁有了廣大的地盤,然後劉通自稱“漢王”,建年號“德勝”,手下諸如將軍、元帥、國師、總兵之類的各級別幹部一應俱全,儼然一個小政府。
這已經不是打家劫舍那麼簡單,而是要謀奪大明天下了!
同樣把相似的劇本對準之後的清朝,清朝乾隆至嘉靖年間,四川地區也爆發了類似的流民運動,持續九年,轉戰近九省,讓清政府動用了十六省的數十萬軍隊,並導致十餘名提督、總兵等高級武官及副將以下400餘名中級武官陣亡,這就是王聰兒、劉之協領導的川楚白蓮教大起義。後世的史學界普遍認為:這場起義正是清王朝由盛轉衰的轉折點!
那麼成化朝呢?
朱見深歎息著,他真的很不幸,不到一年的光景,接連兩場大叛亂,套一句法國總統戴高樂先生回憶錄裏的獨白:那時候,我就像被壓在巨石下一樣,一刻也喘不過氣來。
正是在這喘氣的過程裏,大臣們漸漸地開始認識他們的新領導了:他和他父親,完全是兩類人嘛。
敢於仗義執言的臣子,一概表彰。曾得罪過他的臣子,隻要是有才能的,不計前嫌一概重用。曾因奪門之變遭受過迫害的忠良們,特別是含冤而死的於謙,一概平反,追加功名官職。曾經廢掉他太子位的叔叔景泰帝,也由他恢複了名聲與年號。至於蠅營狗苟的奸邪小人,哪怕是跟隨他十幾年的貼身太監王綸,照樣論罪處斬,毫不徇私。更讓朝臣感動的是,他絕不幹不懂裝懂瞎指揮的荒唐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這一切,分明就是明君的模樣嘛。
父親當年怎麼做的,一切就反著父親的樣子做,古來聖君是怎麼做的,一切就照著學。這就是初登皇位的朱見深。他像一台上滿了發條的時鍾一樣轉動著,所做的一切可以用四個字來概括:撥亂反正。事實證明,他的努力沒有白費。
先是在大藤峽浴血奮戰的韓雍,下出了一招驚世駭俗的妙棋——直搗黃龍!
這是一個看上去匪夷所思的戰術:放棄朝廷製訂的長期圍困步步為營戰略,全軍出擊,用最快的速度和敵人決戰!
這貌似是找死,廣西地形複雜,氣候惡劣,敵人占有地利優勢,氣焰正盛,一不小心中了埋伏,老本都要賠光!況且,現在整個廣西到處都是戰火,到處都是敵人,你上哪兒決戰?找誰決戰?
貌似是找死,其實不是!
韓雍,透過廣西大地漫天的硝煙,看到了製勝的最佳方略:找到敵人的心髒地帶,一舉殲滅敵人主力。打蛇打七寸,正是這個道理!
韓雍選擇的決戰地,正是起義軍的老窩——大藤峽!
十六萬大軍兵分五路,不理會起義軍小部隊的輪番騷擾,直撲大藤峽。先攻克修仁和荔浦兩縣,斷絕起義軍外援,然後以鐵壁合圍戰略,將大藤峽層層圍困!十二月初一,明軍發動全麵總攻,先以小部隊在正麵佯攻,然後主力部隊繞道攀上絕壁懸崖,從後方發動奇襲,終於將大藤峽徹底攻克,經過兩天兩夜苦戰,明軍斬首三千二百多級,燒死、淹死者數萬,俘虜起義軍首領侯大苟等七百二十人。勝利之後,韓雍親持利斧,將大藤峽的兩條氣貫長虹的古藤砍斷,從此,大藤峽更名為斷藤峽!
先是大部隊穿插奇襲,然後是奇正結合的攻堅戰,一係列軍事行動,堪稱中國古代軍事史上歎為觀止的妙筆。震撼大西南的大藤峽起義,就此平定!
然而,也正是這場驚天動地的大叛亂,為本書送來了主人公——明孝宗朱祐樘。
戰後,七百二十個俘虜在軍隊的押送下返回京城。除了幾位必須正法的首犯外,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按慣例將接受相同的命運:男的入宮當太監,女的入宮當宮女。總之,都是些可憐的下人。
科學家說:美洲的蝴蝶扇動下翅膀,就能引發非洲的一場風暴。而這些戰俘裏,有一男一女進入了皇宮,從此深遠地影響了大明朝的國運。男的,是後來的權閹汪直;女的,恰是朱祐樘的母親——紀妃。這些都是後話了,現在,沒有人能想到這些,大家隻想到,朱見深背上的一塊石頭,終於搬開了,他可以稍稍地鬆口氣了。捷報傳來,群臣欣喜萬分,可他們都知道,若無朱見深的知人善任,此次大捷絕無可能。
他也許真是一個好皇上啊。
出征廣西的明軍是幸運的,他們攤上了一位優秀的統帥,因此打出了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仗!而出征荊襄平定流民起義的明軍,卻沒有這麼幸運了。盡管帶兵的白圭和李震也都是將才,可戰爭卻打得曠日持久。百萬流民們擰成一股繩,妻子送郎上戰場,父親送兒打官狼,數十萬官軍陷入了“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裏。梅溪一戰,李震的湖廣軍全軍覆沒,數萬官軍和三十八名將官被殺。義軍聲勢浩大,甚至趁亂向鄧州和漢中地區接連發動進攻。荊襄戰線,一時間搖搖欲墜!
萬般無奈之下,統帥白圭咬牙切齒:隻有用最笨的辦法了,啥兵法韜略剿撫結合統統不講,隻一句話——擋我者死!
得到補充的明軍重新進發了,從四個方向齊頭並進圍剿流民根據地。這次什麼花招都不用,就是拚消耗。在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以後,明軍終於在壽陽古口山一戰中擊敗劉通,俘虜劉通本人,所部兩萬義軍全部陣亡,無一投降。為徹底瓦解流民反抗意誌,明軍竟將捕獲的一萬多義軍家屬盡數殺害。那是一幕悲慘的情景,鮮血染紅了整個荊襄平原。
成化二年三月,得意揚揚的白圭回京了,他寫了洋洋萬言的工作報告誇耀自己的功勞,信誓旦旦地向皇帝陛下保證:賊首已經伏法了,叛亂已經平定了,天下已經太平了。老百姓高興壞了(元惡既擒,餘孽殆盡,境內寧謐,黎庶樂生)。然而他未曾想到,這場血腥的殺戮,僅僅是荊襄大暴亂的開始,卻遠未結束。
大藤峽成了斷藤峽,荊襄平原也平靜了,但是,廣西的流官壓迫依舊,民族矛盾依舊;荊襄平原的苛政依舊,驅逐流民依舊。在血腥的殺戮中活下來的人們,他們默默地掩埋好親友的屍身,擦幹臉上的淚水,靜靜地望著京城的方向,目光中依然是燃燒不盡的憤怒。
曆史無數次證明:殺戮與殘酷永遠不可能解決任何問題!
果然,四年之後(成化六年,1470年),劉通的部將李原再次召集舊部發動起義,擁護者數萬人。這一次負責平亂的是都禦史項忠,項忠用更殘暴的手段對付這些流民,先是假意誘惑他們投降,然後對放下武器的起義軍和流民展開了慘無人道的大屠殺。根據相關史料記載,被殺及因饑餓疫死的流民有數十萬人(兵入,盡草薙之,死者枕藉山穀)。
讀史至此,無語,無語。
殺戮不解決問題,從成化元年開始,荊襄地區的流民運動風起雲湧,整整持續了十一年。直到成化十二年,禮部侍郎周洪謨上書《流民說》,建議借鑒東晉時僑置郡縣之法安置荊囊流民。朱見深采納了他的建議,於成化十二年設鄖陽府和湖廣行都司,安撫流民,注冊入籍。從此,這些流民終於有了合法的身份,荒涼的荊襄大地在他們的開墾下,成為經濟繁榮、商旅不絕的富饒之地。在經過了無數次殺戮與流血後,終於一切皆大歡喜。
這位周大人,真是明王朝少有的智者,若無此舉,李自成逼崇禎皇帝煤山上吊的一幕,怕是要提前一百七十年上演了。而他的故事並沒有完,數十年後,六十七歲的他以老邁之軀,迎著種種的非議與漫罵,在朱祐樘執政的最初歲月裏,燃燒了最後的餘熱。
至於斷藤峽,也並未中斷了動亂。成化八年,侯大苟的部下再度起事,兩廣風雲再起,又是韓雍臨危受命,平定叛亂。之後,韓雍提出一係列措施,緩和當地民族矛盾,懲辦欺壓當地部族的明朝流官,並增設貿易點,解決當地居民的吃飯問題。接著又是周洪謨,提出了一整套詳細的設置流官、緩和民族矛盾的方法。朱見深全都照辦。至此,把明王朝折騰得焦頭爛額的斷藤峽也總算平定了,原因並不是韓雍砍藤的兩把斧子,而是那幾道利國利民的奏折。
恰如在《武狀元蘇乞兒》中周星馳扮演的蘇乞兒對鹹豐皇帝說的那句話:“假如你真的英明神武,使得國泰民安,鬼才願意當乞丐呢。”
假如為君者能夠愛護百姓,休養生息,傻瓜才願意造反。這個道理,卻總有那麼多人不懂。
壓在朱見深身上的另一塊巨石,總算也搬開了,他終於可以長長地鬆一口氣了。
在搬石頭的這幾年裏,朱見深也做了其他幾件重要的事:恢複於謙設立的團營,增強京軍戰鬥力。不斷提拔天順朝時期遭排斥的忠臣入朝為官,比如明朝曆史上唯一完成“連中三元”高難度科舉動作的商輅等人,還有那位被朱祁鎮貶到甘肅喝風的郭登也回來了,朱見深把大明最精銳的部隊“神機營”交給了他,要人給人,要錢給錢,隻要能給我練出精兵來。
彼時大明朝,上有朱見深勤政愛民,任用賢才,下有李賢、陳文、彭時等一幹能臣執掌朝政,外有韓雍、郭登等將才平定叛亂,保衛邊關,內有大藤峽、荊襄等地叛亂相繼平定。忠良冤案平反昭雪,奸邪小人得到懲治,更讓朝臣上下團結一致,勁兒往一處使,一切都在欣欣向榮中。幾乎所有人都相信,這位性格謙和、用人不疑、胸襟開闊的年輕帝王,將親手開創一個朝氣蓬勃的大明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