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001e�\u000b���一、父親
維克托•雨果(Victor Hugo)的曾祖,是法國東北洛林(Lorraine)州的農夫,祖父是木匠,父親是拿破侖部下的將軍。
雨果將軍(Général Léopold Hugo)於一七七三年生於法國東部南錫城(Nancy)。一七八八年從朗西中學出來之後,不久便投入行伍,數十年間,身經百戰,受傷數次:從萊茵河直到地中海,從科西嘉島(Corse——即拿破侖故鄉)遠征西班牙。一八一二年法國軍隊退出西班牙後,雨果將軍回到故國,度著差不多是退休的生活,一八二八年病死巴黎。
論到將軍的為人,雖然是一個勇武的戰士,可並非善良的丈夫。如一切大革命時代的軍人一樣,心地是慈悲的、慷慨的,但生性是苛求的、剛愎的,在另一方麵又是肉感的,在長年遠征的時候,不能保守對於妻子的忠實。
一七九三年革命軍與王黨戰於旺代(Vendée)的時候,利奧波德•雨果還隻是一個大尉,他結識了一個名叫索菲•特雷比謝(Sophie Trébuchet)的女子,兩人漸漸相悅,一七九七年十一月十五日在巴黎結了婚。最初,夫婦頗相得,一七九八年在巴黎生下第一個兒子阿貝爾(Abel),一八〇〇年於南錫生下次子歐仁(Eugène)。一八〇二年於貝桑(Besan?on)複生下我們的大詩人維克托(Victor)。
結縭六載,夫婦的感情,還和初婚時一樣熱烈,一樣新鮮。丈夫出征萊茵河畔的時候,不斷地給留在家裏的妻子寫信,這些信至今保留著那時盧梭的《新哀洛綺思》(Nouveile Hèlo?se)式的多愁善感的情書。妻子的性情似乎比較冷靜,但對於丈夫竭盡忠誠。一八〇二年,維克托生下不久,他們正在南方的口岸馬賽預備出發到科西嘉去;她為了丈夫的前程特地折回巴黎去替他疏通。她一直逗留了九個月,回來的時光,熱情的丈夫耐不住這長期的孤寂,“不能遠遠地空洞地愛她”(這是丈夫信中的話),已經另覓了一個情婦,從此,直到老死,就和妻婦仳離了。雨果夫人從馬賽到科西嘉,從科西嘉到易北河島(Elbe),從易北河到意大利,到西班牙,輾轉跟從著丈夫,想使他回心轉意,責備他忘恩負義,可是一切的努力,隻是加深了夫婦間的裂痕。
父親一向隻歡喜長子阿貝爾,兩個小兄弟,歐仁和維克托,從小就難得見到父親,直到一八二一年母親死後,父親才漸漸注意到兩個孤兒,也在這時候,維克托發現了他父親的“偉大處”,才感覺到這個碩果僅存的老軍人,帶有多少史詩的神秘性和英雄氣息。但在母親生存的時期,幼弱的兒童所受到父親的影響,隻有生活的悲苦,從一八一五年起,雨果將軍差不多是退伍了,收入既減少,供給妻子的生活費也就斷絕了:母親和兩個小兒子的衣食須得自己設法。幼年所受到的人生的磨難,數十年後便反映在《悲慘世界》(Les Misérables)裏。維克托•雨果描寫瑪裏於斯•蓬曼西(Marius Pontmercy)從小遠離著父親的生活:父親是拿破侖部下的一個大佐,早年喪妻,遠遊在外,又因迫於窮困,把兒子瑪裏於斯寄養在有錢的外祖家。這是一個保王黨的家庭,周圍的人對於拿破侖的名字都懷著敵意,因為父親是革命軍人,故孩子亦覺得到處受人歧視:“終於他想起父親時,心中充滿著羞慚悲痛……一年隻有兩次,元旦日和聖喬治節(那是父親的命名紀念日),他寫信給父親,措辭卻是他的姨母讀出來教他錄寫的……他確信父親不愛他,故他亦不愛父親……”這段敘述,隻要把聖喬治節換作聖萊沃博節,把姨母換作母親,便是維克托•雨果自己的曆史了。如瑪裏於斯一般,維克托想著不為父親所愛而難過。見到自己的母親活守寡般的痛苦,孤身為了一家生活而奮鬥,因了母親的受難,覺得自己亦在受難,這種思想對於幼弱的心靈是何等殘酷!雨果早歲的嚴肅,在少年作品中表現的悲愁,便可在此得到解釋。他在一八三一年(二十九歲)刊行的《秋葉》(Feuilles d’Automne)詩集中頗有述及他苦難的童年的句子,例如:
Maintenant, jeune encore et souvent éprouvé,
J''''ai plus d''''unl souvenir profondément gravé,
Et I''''on peut distinguer bien des choses passées,
Dans ces plis de mon front que creusent mes pensées.
大意)
年少磨難多,回憶心頭鎖,
額上皺痕中,往事曷勝數。
父親賜予兒童的,除了早歲便識得人生悲苦以外,還有長途的旅行,當後來雨果逃亡異國的時候,他的夫人根據他的口述寫下那部《一個伴侶口中的維克托•雨果》(Victor Hugo raconté par un témoin de sa vie),其中便有多少童年的回憶,尤其是關於一八一一年維克托九歲時遠遊西班牙的記錄,無異是一首兒童的史詩。
一八一一年三月十日,他們從巴黎出發,但旅行的計劃在數星期前已經決定了;三個孩子也不耐煩地等了好久了,老是翻閱那部西班牙文法,把大木箱關了又開,開了又關。終於動身了,雨果夫人租一輛大車,裝滿了箱籠行李,車內坐著母親,長子阿貝爾,男仆一名,女仆一名。兩個幼子雖然亦有他們的位置,卻寧願蹲在外麵看野景。他們經過法國南部的各大名城,布盧瓦(Blois),圖爾(Tours),博蒂埃(Poitiers)。昂古萊姆(Angoulême)的兩座古塔的印象一直留在雨果的腦海裏,到六十歲的時候,還能清清楚楚地憑空描繪下來。至於那西部的大商埠波爾多(Bordeaux),他隻記得那些巨大無比的沙田魚和比蛋糕還有味的麵包。每天晚上,他們隨便在鄉村旅店中寄宿。多少日子以後,到達西南邊省的首府巴約納(Bayonne)。從此過去,得由雨果將軍調派的一隊衛兵護送的了,可是衛兵來遲了,不得不在城裏老等。等待,可也有它的樂趣,巴約納有座戲院,雨果夫人去買了長期票。第一個晚上,孩子們真是快樂得無以形容:“那晚上演的劇,叫作《巴比侖的遺跡》,是一出美好的小品歌劇……可喜第二晚仍是演的同樣的戲!再來一遍,正好細細玩味……第三天仍舊是《巴比侖的遺跡》,這未免過分,他們已全盤看熟了;但他們依舊規規矩矩靜聽著……第四天戲目沒有換,他們注意到青年男女在台下喁喁做情話。第五天,他們承認太長了些;第六天,第一幕沒有完,他們已睡熟了;第七天,他們獲得了母親的同意不再去了。”
對於維克托,時間究竟過得很快;因為他們寄住的寡婦家裏,有一個比他年紀較長的女孩,大約是十四五歲,在他眼裏,已經是少女了。他離不開她:終日坐在她身旁聽她講述美妙的故事,但他並不真心地聽,他呆呆地望著她,她回過頭來,他臉紅了。這是詩人第一次的動情……一八四三年,他寫Lise一詩,有言:
Jeunes amours si vite épanouies,
Vous êtes l''''aube et le matin du coeur,
Charmez nos coeurs, extases inou?es,
Et quand le soir vient avec la douleur,
Charmez encor nos ames éblouies,
Jeunes amours si vite évanouies!
大意)
轉瞬即逝的童年愛戀,
無異心的平旦與晨曦,
撫慰我們的心靈吧,恍惚依稀,
即是痛苦與黃昏同降,
仍來安撫我們迷亂的魂靈,
啊,轉瞬即逝的童年愛戀!
三月過去了,衛兵到了,全家往西班牙京城進發。
這是雨果將軍一生最得意的時代,他把最愛的長子阿貝爾送入王官,當了西班牙王何塞(Joseph)的侍衛。歐仁和維克托被送入一所貴族學校。那裏的課程幼稚得可憐,弟兄倆在一星期中從七年級直跳到修辭班。那些當地的同學都是西班牙貴族的子弟,他們都懷恨戰勝的法國人。雨果兄弟時常和他們打架,歐仁的鼻子被他們用剪刀戳傷了,維克托覺得很厭煩,憂憂鬱鬱地病倒了。母親來看他,撫慰他。有一天,他在膳廳裏和貝那王德侯爵夫人的四個孩子一起玩耍時,忽然看見一個穿著繡花袍子的婦人高傲地走進來,嚴肅地伸手給四個孩子親吻,依著年齡長幼的次序。維克托看到這種情景,益發覺得自己的母親是如何溫柔如何真切了。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法國人在西班牙的勢力一天一天地瓦解了。雨果一家人啟程回國,孩子們在歸途上和出發時一樣高興。
這些經過不獨在雨果老年時還能曆曆如繪般講述出來,且在他的許多詩篇(如Orientales)許多劇本(如Hernani,Ruy Blas)中,留下西班牙的鮮豔明快的風光和強悍而英武的人物。東方的憧憬,原是浪漫派感應之一,而東方色彩極濃厚的西班牙景色,卻在這位巨匠的童稚的心中早已種下了根苗。
二、母親
凡是世間做了母親的女子,至少可以分成二類:一是母性掩蔽不了取悅男子的本能的女子,雖然生男育女,依舊賣弄風情,要博取丈夫的歡心;一是有了孩子之後什麼都不理會的女子,她們覺得自己的使命與幸福,隻在於撫育兒女,愛護兒女。
維克托•雨果的母親便是這後一類的女子,不消說,這是一個賢母,可是她為了孩子,不知不覺地把丈夫的愛情犧牲了。
關於她的出身,我們知道得很少。索菲•特雷比謝於一七七二年生於法國西部海口南特(Nantes)。她的父親從水手出身做到船長,在她十一歲上便死了,她的母親卻更早死三年,故她自幼即由姑母羅班(Robin)教養。姑母家道寒素,由此使她學得了儉省。姑母最愛讀書觀劇,使她感染了文學趣味。嫁給雨果將軍的最初幾年,可說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歲月,我們在上文已提及。但自一八〇三年起,丈夫便和她分居了,他亦難得有錢寄給她,隻有在一八〇七到一八一二年中間,因為雨果將軍在意大利、西班牙很有權勢,故陸續供給她相當的生活費。一八〇七年,她收到全年的費用三千法郎,一八〇八年增至四千法郎,一八一二年僅二千法郎。但一八〇五年時她每月隻有一百五十法郎,一八一二年十月到一八一三年九月之間也隻收到二千五百法郎,從此直到一八一八年分居訴訟結束時,她的生活費幾乎是分文無著。但這最艱苦的幾年,亦是她一生最快樂的幾年。她自己操作,自己下廚房,省下錢來充兩個小兒子的教育費。但她受著他們熱烈的愛戴,弟兄倆早歲已露頭角,使她感到安慰,感到驕傲。對於一個可憐的棄婦,還有比這更美滿的幸福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