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性格,也許缺少柔性,夫婦間的不睦,也許並非全是將軍的過錯,也許她不是一個怎樣的賢妻,但她整個身心都交給孩子了。從一八〇三年為了丈夫的前程單身到巴黎勾留了九個月回來以後,她從沒有離開孩子。雖然經濟很拮據,她可永遠不讓孩子短少什麼,在巴黎所找的住處,總是為了他們的健康與快樂著想。
她是一個思想自由、意誌堅強的女子,盡管溫柔地愛著兒子,可亦保持著嚴厲的紀律。在可能範圍內,她避免傷害兒童的本能與天性,她讓他們盡量遊戲,在田野中奔跑,或對著大自然出神。但她亦限製他們的自由,教他們整飭有序,教他們勤奮努力;不但要他們尊敬她,還要他們尊敬不在目前的父親,這是有維克托兄弟倆寫給將軍的信可以證明的。她老早送他入學,維克托七歲時已能講解拉丁詩人的名作。他十一二歲時,母親讓他隨便看書,亦毫不加限製,她認為對於健全的人一切都是無害的。她每天和他們長時間地談話,在談話中她開發他們的智慧,磨煉他們的感覺。
不久,父母間的爭執影響到兒童了。雨果將軍以為他們站在母親一邊和他作對;為報複起見,他於一八一四年勒令把歐仁和維克托送入Decotte et Cordier寄宿舍,同時到路易中學(Lycée Louis le Grand)上課。他禁止兩個兒子和母親見麵,把看護之責托付給一個不相幹的姑母。母子間的信劄,孩子的零用都亦經過她的手。這種行為自然使小弟兄倆非常憤懣,他們覺得這不但是桎梏他們,且是侮辱他們的母親。他們偷偷和母親見麵,寫信給父親抗議,訴說姑母從中舞弊,吞沒他們的零用錢。一八一八年分居訴訟的結果,把兩個兒子的教養責任判給了母親,恰巧他們的學業也修滿了,便高高興興離開了寄宿舍重新回到慈母的懷抱裏。維克托表麵上是在大學法科注冊,實際已開始過著著作家生活。雨果將軍原要他進理科,進國立多藝學校(Ecole Polytechnique),維克托還是仗著母親回護之力,方能實現他自己的願望。
知子莫若母,她的目力畢竟不錯。十五歲,維克托獲得法蘭西學院(Académie Fran?aise)的詩詞獎;十七歲,又和於也納創辦了一種雜誌,叫作Le Conservateur Littéraire;一八二三年,二十一歲時,又加入Muse Fran?aise雜誌社。未來的文壇已在此時奠下了最初的基礎,因為繆塞、維尼、拉馬丁輩都和這份雜誌發生關係,雖然刊物存在的時候很短,無形中卻已構成了堅固的文學集團(Cénacle)。
像這樣的一位慈母,雨果自幼受著她的溫柔的愛護,剛柔並濟的教育,相依為命的直到成年,成名,自無怪這位詩人在一生永遠紀念著她,屢次在詩歌中謳歌她,頌讚她,使她不朽了。
三、弗伊朗坦斯
現在我們得講述維克托•雨果少年時代最親切的一個時期。
治法國文學的人,都知道在十八九世紀的法國文學史上有三座著名的古屋。第一是夏多布裏昂(Chateaubriand)的孔布(Combourg)古堡:北方陰沉的天色,鬱鬱蒼蒼的叢林,荒涼寂寞的池塘環繞著兩座高矗的圓塔,這是夏多布裏昂童時幻想出神之處,這淒涼憂鬱的情調確定了夏氏全部作品的傾向。第二是拉馬丁(Lamartine)在米裏(Milly)的住處,這是在法國最習見的鄉間的房屋,一座四方形的二層樓,牆上滿是葡萄藤,前麵是一個小院落,後麵是一個小園,一半種菜一半蒔花,遠景是兩座山頭。這是拉馬丁夢魂縈繞的故鄉,雖然他並不在那裏誕生,可是他的心“永遠留在那邊”。
夏多布裏昂和拉馬丁的古屋至今還很完好,有機會旅行的人,從法國南方到北方,十餘小時火車的途程,便可到前述的兩處去巡禮。至於第三處的舊居,卻隻存在於雨果的回憶與詩歌中了。那是巴黎的一座女修道院,名字鏗鏘可誦,叫作Feuillantines,建於一六二二至一六二三年間,到十八世紀的末葉大革命的時候,修道院解散了,雨果夫人領著三個兒子於一八〇九年遷入的辰光,園林已經荒蕪了十七年。
一八〇九年,雨果母親和他們從意大利回到巴黎,住在Rue du faubourg St-Jacques二五〇號。母親天天在街上跑,想找一所有花園的屋子,使孩子們得以奔馳遊散。一天,母親從外麵回來,高興地喊道:“我找到了!”翌日,她便領著孩子們去看新居,就在同一條街上,隻有幾十步路,一條小街底上,推開兩扇鐵門,走過一個大院落,便是正屋,屋子後麵是座花園,二百米長,六十米寬。園子裏長滿了高高矮矮的叢樹和野草,孩子們無心細看正屋裏的客廳臥室,隻欣喜若狂地往園裏跑,他們計算著刈除蔓草,計算著在大樹的枝椏上懸掛秋千。這是他們的新天地啊。
從此他們便遷居在這座幾百年的古屋中。維克托和兄長們,除了每天極少時間必得用功讀書之外,便可自由在園子裏嬉遊。他們在那裏奔馳,跳躍,看書,講故事。周圍很靜穆,什麼喧鬧都沒有,隻聽見風在樹間掠過的聲音,小鳥啼唱的聲音。仰首隻是浮雲,一片無垠的青天,雖然巴黎天色常多陰暗,可亦有晨曦的光芒,燦爛的晚霞夕照。一八一一年他們到西班牙去了,回來依舊住在這裏。四年的光陰便在這樂園似的古修院中度過了,雖然四年不能算長久,對於詩人心靈的啟發和感應也已可驚了。在雨果一生的作品裏,隨處可以見出此種痕跡。一八一五年十六歲時,他在《別了童年》(Adieux à I''''enfance)一詩中已追念那弗伊朗坦斯(Feuillantines)的幸福的兒時。
\/維克托•雨果像\/
四、學業
雖然雨果是那麼的自由教養的,他的母親對於他的學業始終很關心,很嚴厲。在出發到意大利之前,他們住在Rue de Clichy,那時孩子每天到Mont Blanc街上的一個小學校去消磨幾小時。隻有四五歲,他到學校去當然不是真正為了讀書,而是和若幹年紀同他相仿的孩子玩耍。雨果在老年時對於這時代的回憶,隻是他每天在老師的女兒,羅思小姐的房裏——有時竟在她的床上——消磨一個上午。有一次學校裏演戲用一頂帷幕把課室分隔起來。羅思小姐扮女主角,而他因為年紀最小的緣故,扮演戲中的小孩。人家替他穿著一件羊皮短褂,手裏拿著一把鐵鉗。他一些也不懂是怎麼一回事,隻覺得演劇時間冗長乏味,他把鐵鉗輕輕地插到羅思小姐兩腿中間去,以致在劇中最悲愴的一段,台下的觀眾聽見女主角和她的兒子說:“你停止不停止,小壞蛋!”
到十二歲為止,他真正的老師是一個叫作特•拉•裏維埃(De la Riviére)的神甫。這是一個奇怪好玩的人物,因為大革命推翻了一切,他嚇得把黑袍脫下了還不夠,為證明他從此不複傳道起見,他並結了婚,和他一生所熟識的唯一的女子——他以前的女傭結了婚。夫婦之間卻也十分和睦,帝政時代,他倆在St.Jacques路設了一所小學校,學生大半是工人階級的子弟,學校裏一切都像舊式的私塾,什麼事情都由夫婦合作。上課了,妻子進來,端著一杯咖啡牛奶放在丈夫的麵前,從他手裏接過他正在誦讀的默書底稿(dictée)代他接念下去,讓丈夫安心用早餐。一八〇八至一八一一年間,維克托一直在這學校裏;一八一二年春從西班牙回來後,卻由裏維埃到弗伊朗坦斯來教他兄弟兩人。
思想雖是守舊,裏氏的學問倒很有根基。他熟讀路易十四時代的名著,詩也作得不錯,很規矩,很葉韻,自然很平凡。他懂得希臘文亦懂得拉丁文。維克托從那裏窺見了異教的神話,懂得了鑒賞古羅馬詩人。這於雨果將來靈智的形成,自有極大的幫助。
法國文學一向極少感受北方的影響,英德兩國的文藝是法國作家不十分親近的,拉丁思想才是他們汲取不盡的精神寶庫。雨果是拉丁文學的最光輝的承繼人,他幼年的詩稿,即有此種聰明的傾向。他崇拜維爾吉爾(Virgile),一八三七年時他在《內心的呼聲》(Les Voix Intérieures)中寫道:“噢,維爾吉爾!噢,詩人!噢,我的神明般的老師!”他不但在古詩人那裏學得運用十二綴音格(alexandrin),學習種種作詩的技巧,用聲音表達情操的藝術,他尤其愛好詩中古老的傳說。希臘寓言,羅馬帝國時代偉大的氣魄,蒼茫渾樸的自然界描寫;高山大海,叢林花木,晨曦夕照,星光日夜的吟詠;田園勞作,農事苦役的謳歌。一切動物,從獅虎到蜜蜂;一切植物,從大樹到一花一草,無不經過這位古詩人的諷詠讚歎,而深深地印入近代文壇宗師的童年的腦海裏。
一八一四年九月,雨果兄弟進了寄宿舍,一切都改變了。這是一座監獄式的陰沉的房子,如那時代的一切中學校舍一樣,維克托雖比歐仁小二歲,但弟兄倆同在一級。普通的功課在寄宿舍聽講,數學與哲學則到路易中學上課。一八一六年他寫信給父親,敘述他一天的工作狀況,說:“我們從早上八時起上課,直到下午五時,八時至十時半是數學課,課後是吉亞爾教授為少數學生補習,我亦被邀在內。下午一時至二時,有每星期三次的圖書課;二時起,到路易中學上哲學,五時回到宿舍。六時至十時,我們或是聽德科特先生的數學課,或是做當天的練習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