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造才是歡樂”“創造是消滅死”,是羅曼•羅蘭這闋大交響樂中的基調,他所說的不朽,永生,神明,都當作如是觀。
我們尤須牢記的是,切不可狹義地把《約翰•克利斯朵夫》單看作一個音樂家或藝術家的傳記。藝術之所以成為人生的酵素,隻因為它含有豐滿無比的生命力。藝術家之所以成為我們的模範,隻因為他是不完全的人群中比較最完全的一個。而所謂完全並非是圓滿無缺,而是顛撲不破地、再接再厲地向著比較圓滿無缺的前途邁進的意思。
然而單用上述幾點籠統的觀念還不足以概括本書的精神。譯者在第一冊卷首的獻辭和這段弁言的前節裏所說的,隻是《約翰•克利斯朵夫》這部書屬於一般的、普泛的方麵。換句話說,至此為止,我們的看法是對一幅肖像畫的看法,所見到的雖然也有特殊的征象,但演繹出來的結果是對於人類的一般的、概括式的領會。可是本書還有另外一副更錯雜的麵目——無異一幅巨大的曆史畫——不單是寫實的而且是象征的,含有預言意味的。作者把整個十九世紀末期的思想史、社會史、政治史、民族史、藝術史來做這個新英雄的背景。於是本書在描寫一個個人而涉及人類永久的使命與性格以外,更具有反映某一特殊時期的曆史性。
最顯著的對比,在卷四與卷五中占著一大半篇幅的,是德法兩個民族的比較研究。羅曼•羅蘭使青年的主人翁先對德國做一極其嚴正的批判:
“他們耗費所有的精力,想把不可調和的事情加以調和。特別從德國戰勝以後,他們更想來一套令人作嘔的把戲,在新興的力和舊有的原則之間覓取妥協……吃敗仗的時候,大家說德國是愛護理想。現在把別人打敗了,大家說德國就是人類的理想。看到別的國家強盛,他們就像萊辛一樣地說‘愛國心不過是想做英雄的傾向,沒有它也不妨事’,並且自稱為‘世界公民’。如今自己抬頭了,他們便對於所謂‘法國式’的理想不勝輕蔑,對什麼世界和平,什麼博愛,什麼和衷共濟的進步,什麼人權,什麼天然的平等,一律瞧不起,並且說最強的民族對別的民族可以有絕對的權利,而別的民族,就因為弱,所以對它絕對沒有權利可言。它是活的上帝,是觀念的化身,它的進步是用戰爭、暴行、壓力,來完成的……”(在此,讀者當注意這段文字是在本世紀初期寫的。)
\/羅曼•羅蘭像\/
盡量分析德國民族以後,克利斯朵夫便轉過來解剖法蘭西了。卷五用的“節場”這個名稱就是含有十足暴露性的。說起當時的巴黎樂壇時,作者認為“隻是一味的溫和、蒼白、麻木、貧血、憔悴……”又說那時的音樂家“所缺少的是意誌,是力;一切的天賦他們都齊備——隻少一樣:就是強烈的生命”。
“克利斯朵夫對那些音樂界的俗物尤其感到惡心的,是他們的形式主義。他們之間隻討論形式一項。情操,性格,生命,都絕口不提!沒有一個人想到真正的音樂家是生活在音響的宇宙中的,他的歲月就寄於音樂的浪潮。音樂是他呼吸的空氣,是他生息的天地。他的心靈本身便是音樂;他所愛、所憎、所苦、所懼、所希望,又無一而非音樂……天才是要用生命力的強度來測量的,藝術這個殘缺不全的工具也不過想喚引生命罷了。但法國有多少人想到這一點呢?對這個化學家式的民族,音樂似乎隻是配合聲音的藝術。它把字母當作書本……”
等到述及文壇、戲劇界的時候,作者所描寫的又是一片頹廢的氣象,輕佻的癖習,金錢的臭味。詩歌與戲劇,在此拉丁文化的最後一個王朝裏,卻隻是“娛樂的商品”。籠罩著知識階級與上流社會的,隻有一股沉沉的死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