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的鏡子》(1 / 2)

\/>g?u近人用史料寫一般性的論文而彙成專集的,在上海還隻看見吳晗先生的《曆史的鏡子》一種。它不是一部論史的專著,而是以古證今,富於現實性、教育性、警告性的文集。全書十七篇短文,除二三篇外,大都以吾國黑暗的史料做骨幹;論列的範圍,從政治經濟到思想風尚,可說包羅了人類所有的活動。不過這些被檢討的活動全是反麵的,例如“政出多門,機構龐冗,橫征暴斂,法令滋彰,寵佞用事,民困無告,貨幣紊亂,盜賊橫行,水旱為災等等”,外加一個“最普遍最傳統的現象——貪汙”。因為作者是治史的學者,材料搜集相當豐富:上至帝皇卿相,下至門丁衙役,催征胥吏,那副醜態百出的嘴臉,都給描下了一個簡單而鮮明的輪廓,在讀者心頭喚引起無數熟悉的影子:仿佛千百年前的貪官汙吏,暴君廠衙,到現在都還活在那裏,而且活得更有生氣,更凶惡殘忍,因而搜刮得更肥更富了。本來,生在今日的人們,什麼稀奇古怪的醜事聽得多,看得多,身受其苦的也不可勝數,所以對漢靈帝明神宗輩的貪贓枉法,也覺得稀鬆平常,情理得很。但在一個深思之士,偶爾攬鏡,發覺眼前種種可悲可痛的事原是由來已久,“與史實同壽”時,便不由不懍然於統治階級根性地為禍於國家人民之深遠慘烈,而覺悟到非群策群力,由民眾自己起來糾正製止,便不足以挽救危急的國運。

在這一點上,本書的作用決不止於暴露,也不止於以過去的黑暗反映現在的黑暗;作者不但在字裏行間隨時予人以積極的暗示,且還另有專篇論列人治與法治的問題。《曆史上君權的限製》一文,尤其有意義:它除了糾正近人厚誣古人的通病,還曆史以真麵目外,並且為努力民主運動的人士供給了很好的資料,同時也給現時國內的法西斯主義者一個當頭棒喝。自漢至明,尤其是三唐兩宋,君主政體縱說不上近代立憲的意義,至少還勝於十三世紀時英國大憲章的精神。君主的意誌、命令、權力,廣泛的受著審查、合議、台諫和信天敬祖的傳統限製,和今日號稱民國的政府相比之下,不論在名義上或事實上,法治精神皆有天壤之別。曆史上政治最黑暗的時代,都不乏大小臣工死諫的實例;近人很多以“忠於主子”“愚忠”一類的話相譏;其實他們的“忠君”都有“愛國”的意識相伴;而且以言事得罪甚至致死的人,維護法律維護真理的熱忱與執著,也未必有遜於革命的誌士烈士或科學界的巨人如迦裏萊之流。反觀八年抗戰,版圖喪失大半,降賊的高官前後踵接,殉職死事的將吏絕無僅有;試問誰還能有心腸去責備前代的“愚忠”?另一方麵,漢文帝、魏太武帝、唐太宗、宋太祖一流的守法精神,又何嚐是現代的獨裁者所能夢見於萬一!而這些還都是五十年來舉國共棄的君主政體之下的事情。

當然,本書以文字的體裁關係,多半是大題小做,像作者所說的“簡筆畫”的手法;對各個專題的處理,較偏於啟示性質;在闡發探討方麵的功夫是不夠的,結論也有過於匆促簡略的地方,甚至理論上很顯著的漏洞亦所不免。例如《論社會風氣》,作者篇首即肯定移風易俗之責在於中層階級;後來又把中層階級的消滅列為目前幾種社會變化的第一項;結論卻說:“在被淘汰中的中層集團,除開現實的生活問題以外,似乎也應該繼承曆史所賦予的使命。對於社會風氣的轉移盡一點力量。”這種邏輯,未免令人想起“何不食肉糜”的故事。這等弊病,原因是作者單純地依賴史實,在社會科學——尤其是經濟方麵的推敲不夠透徹不夠深入。《治人與治法》《曆史上政治的向心力與離心力》諸篇,一部分也犯了這個毛病;而視野的狹隘,更使論據殘闕,分析難期周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