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在一個低氣壓的時代,水土特別不相宜的地方,誰也不存什麼幻想,期待文藝園地裏有奇花異卉探出頭來。然而天下比較重要一些的事故,往往在你冷不防的時候出現。史家或社會學家,會用邏輯來證明,偶發的事故實在是醞釀已久的結果。但沒有這種分析頭腦的大眾,總覺得世界上真有魔術棒似的東西在指揮著,每件新事故都像從天而降,教人無論悲喜都有些措手不及。張愛玲女士的作品給予讀者的第一個印象,便有這情形。“這太突兀了,太像奇跡了”,除了這類不著邊際的話以外,讀者從沒切實表示過意見。也許真是過於意外而怔住了。也許人總是膽怯的動物,在明確的輿論未成立以前,明哲的辦法是含糊一下再說。但輿論還得大眾去培植;而且文藝的長成,急需社會的批評,而非謹慎的或冷淡的緘默。是非好惡,不妨直說。說錯了看錯了,自有人指正——無所謂尊嚴問題。
我們的作家一向對技巧抱著鄙夷的態度。“五四”以後,消耗了無數筆墨的是關於“主義”的論戰。仿佛一有準確的意識就能立地成佛似的,區區藝術更是不成問題。其實,幾條抽象的原則隻能給大中學生應付會考。哪一種主義也好,倘沒有深刻的人生觀,真實的生活體驗,迅速而犀利的觀察,熟練的文字技能,活潑豐富的想象,決不能產生一件像樣的作品。而且這一切都得經過長期艱苦的訓練。《戰爭與和平》的原稿修改過七遍——大家可隻知道托爾斯泰是個多產的作家(仿佛多產便是濫造似的);巴爾紮克一部小說前前後後的修改稿,要裝訂成十餘巨冊,像百科辭典般排成一長隊,然而大家以為巴爾紮克寫作時有債主逼著,定是匆匆忙忙趕起來的。忽視這樣顯著的曆史教訓,便是使我們許多作品流產的主因。
譬如,鬥爭是我們最感興趣的題材。對,人生一切都是鬥爭。但第一是鬥爭的範圍,過去並沒包括全部人生。作家的對象,多半是外界的敵人:宗法社會、舊禮教、資本主義……可是人類最大的悲劇往往是內在的。外來的苦難,至少有客觀的原因可得而詛咒,反抗,攻擊;且還有賺取同情的機會。至於個人在情欲主宰之下所招致的禍害,非但失去了泄仇的目標,且更遭到“自作自受”一類的譴責。第二是鬥爭的表現。人的活動脫不了情欲的因素;鬥爭是活動的尖端,更其是情欲的舞台。去掉了情欲,鬥爭便失掉活力。情欲而無深刻的勾勒,一樣失掉它的活力,同時把作品變成了空的軀殼。
在此我並沒意思鑄造什麼尺度,也不想清算過去的文壇;隻是把以往的主要缺陷回顧一下,瞧瞧我們的新作家把它們填補了多少。
一、《金鎖記》
由於上述的觀點,我先討論《金鎖記》。它是一個最圓滿肯定的答複。情欲(passion)的作用,很少像在這件作品裏那麼重要。
從表麵看,曹七巧不過是遺老家庭裏一種犧牲品,沒落的宗法社會裏微末不足道的渣滓。但命運偏偏要教渣滓當續命湯,不但要做她兒女的母親,還要做她媳婦的婆婆——把旁人的命運交在她手裏。以一個小家碧玉而高舉簪纓望族,門戶的錯配已經種下了悲劇的第一個原因。原來當殘廢公子的姨奶奶的角色,由於老太太一念之善(或一念之差),抬高了她的身份,做了正室;於是造成了她悲劇的第二個原因。在薑家的環境裏,固然當姨太太也未必有好收場,但黃金欲不致被刺激得那麼高漲,戀愛欲也就不致被抑壓得那麼厲害。她的心理變態,即使有,也不致病入膏肓,扯上那麼多的人替她殉葬。然而最基本的悲劇因素還不在此。她是擔當不起情欲的人,情欲在她心中偏偏來得囂張。已經把一種情欲壓倒了,才死心塌地來服侍病人,偏偏那情欲死灰複燃,要求它的那份權利。愛情在一個人身上不得滿足,便需要三四個人的幸福與生命來抵償。可怕的報複!
可怕的報複把她壓癟了。“兒子女兒恨毒了她”,至親骨肉都給“她沉重的枷角劈殺了”,連心愛的男人也跟她“仇人似的”;她的慘史寫成故事時,也還得給不相幹的群眾義憤填膺地咒罵幾句。悲劇變成了醜史,血淚變成了罪狀:還有什麼更悲慘的?
當七巧回想著早年當曹大姑娘時代,和肉店裏的朝祿打情罵俏時,“一陣溫風直撲到她臉上,膩滯的死去的肉體的氣味……她皺緊了眉毛。床上睡著她的丈夫,那沒有生命的肉體……”當年的肉腥味雖然教她皺眉,究竟是美妙的憧憬,充滿了希望。眼前的肉腥,卻是劊子手刀上的氣味。這劊子手是誰?黃金——黃金的情欲。為了黃金,她在焦灼期待,“啃不到”黃金的邊的時代,嫉妒妯娌姑子,跟兄嫂吵架。為了黃金,她隻能“低聲”對小叔嚷著:“我有什麼地方不如人?我有什麼地方不好?”為了黃金,她十年後甘心把最後一個滿足愛情的希望吹肥皂泡似的吹破了。當季澤站在她麵前,小聲叫道:“二嫂!……七巧!”接著訴說了(終於!)隱藏十年的愛以後——
七巧低著頭,沐浴在光輝裏,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隻是近不得身,原來還有今天!
“沐浴在光輝裏”,一生僅僅這一次,主角蒙受到神的恩寵。好似倫勃朗筆下的肖像,整個的人都沉沒在陰暗裏,隻有臉上極小的一角沾著些光亮。即是這些少的光亮直透入我們的內心。
季澤立在她眼前,兩手合在她扇子上,麵頰貼在她扇子上。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還是那個人嗬!他難道是哄她麼?他想她的錢——她賣掉她的一生換來的幾個錢?僅僅這一念便使她暴怒起來了……
這一轉念賽如一個悶雷,一片濃重的烏雲,立刻掩蓋了一刹那的光輝;“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被暴風雨無情地掃蕩了。雷雨過後,一切都已過去,一切都已晚了。“一滴,一滴,……一更,二更,……年,一百年……”完了,永久地完了。剩下的隻有無窮的悔恨。“她要在樓上的窗戶裏再看他一眼。無論如何,她從前愛過他。她的愛給了她無窮的痛苦。單隻這一點,就使她值得留戀。”留戀的對象消滅了,隻有留戀往日的痛苦。就在一個出身低微的輕狂女子身上,愛情也不曾減少聖潔。
七巧眼前仿佛掛了冰冷的珍珠簾,一陣熱風來了,把那簾緊緊貼在她臉上,風去了,又把簾子吸了回去,氣還沒透過來,風又來了,沒頭沒腦包住她——一陣涼,一陣熱,她隻是淌著眼淚。
她的痛苦到了頂點(作品的美也到了頂點),可是沒完。隻換了方向,從心頭沉到心底,越來越無名。憤懣變成尖刻的怨毒,莫名其妙地隻想發泄,不擇對象。她眯縫著眼望著兒子,“這些年來她的生命裏隻有這一個男人。隻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錢——橫豎錢都是他的。可是,因為他是她的兒子,他這一個人還抵不了半個……”多愴痛的呼聲!“……現在,就連這半個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親。”於是兒子的幸福,媳婦的幸福,女兒的幸福,在她眼裏全變作惡毒的嘲笑,好比公牛麵前的紅旗。歇斯底裏變得比瘋狂還可怕,因為“她還有一個瘋子的審慎與機智”。憑了這,她把他們一齊斷送了。這也不足為奇。煉獄的一端緊接著地獄,殉難者不肯忘記把最親近的人帶進去的。
最初她把黃金鎖住了愛情,結果卻鎖住了自己。愛情磨折了她一世和一家。她戰敗了,她是弱者。但因為是弱者,她就沒有被同情的資格了麼?弱者做了情欲的俘虜,代情欲做了劊子手,我們便有理由恨她麼?作者不這麼想。在上麵所引的幾段裏,顯然有作者深切的憐憫,喚引著讀者的憐憫。還有“多少回了,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十八九歲做姑娘的時候……喜歡她的有……如果她挑中了他們之中的一個,往後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七巧挪了挪頭底下的荷葉邊洋枕,湊上臉去揉擦一下,那一麵的一滴眼淚,她也就懶怠去揩拭,由它掛在腮上,漸漸自己幹了。”這些淡淡的樸素的句子,也許為粗忽的讀者不會注意的,有如一陣溫暖的微風,撫弄著七巧墓上的野草。
和主角的悲劇相比之下,幾個配角的顯然緩和多了。長安姊弟都不是有情欲的人。幸福的得失,對他們遠沒有對他們的母親那麼重要。長白盡往陷坑裏沉,早已失去了知覺,也許從來就不曾有過知覺。長安有過兩次快樂的日子,但都用“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自願舍棄了。便是這個手勢使她的命運雖不像七巧的那樣陰森可怕,影響深遠,卻令人覺得另一股惆悵與淒涼的滋味。Long long ago(很久以前)的曲調所引起的無名的悲哀,將永遠留在讀者心坎。
結構,節奏,色彩,在這件作品裏不用說有了最幸運的成就。特別值得一提的,還有下列幾點:
第一是作者的心理分析,並不采用冗長的獨白,或枯索煩瑣的解剖,她利用暗示,把動作、言語、心理三者打成一片。七巧,季澤,長安,童世舫,芝壽,都沒有專寫他們內心的篇幅;但他們每一個舉動,每一縷思維,每一段對話,都反映出心理的進展。兩次叔嫂調情的場麵,不光是那種造型美顯得動人,卻還綜合著含蓄、細膩、樸素、強烈、抑止、大膽,這許多似乎相反的優點。每句說話都是動作,每個動作都是說話。即在沒有動作沒有言語的場合,情緒的波動也不曾減弱分毫。例如童世舫與長安訂婚以後——
……兩人並排在公園裏走著,很少說話,眼角裏帶著一點對方的衣裙與移動著的腳,女子的粉香,男子的淡巴菰氣,這單純而可愛的印象,便是他們的闌幹,闌幹把他們與大眾隔開了。空曠的綠草地上,許多人跑著,笑著,談著,可是他們走的是寂寂的綺麗的回廊——走不完的寂寂的回廊。不說話,長安並不感到任何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