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什麼描寫,能表達這一對不調和的男女的調和呢?能寫出這種微妙的心理呢?和七巧的愛情比照起來,這是平淡多了,恬靜多了,正如散文、牧歌之於戲劇。兩代的愛,兩種的情調。相同的是溫暖。
至於七巧磨折長安的幾幕,以及最後在童世舫前毀謗女兒來離間他們的一段,對病態心理的刻畫,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精彩文章。
第二是作者的節略法(raccourci)的運用——
風從窗子進來,對麵掛著的回文雕漆長鏡被吹得搖搖晃晃,磕托磕托敲著牆。七巧雙手按住了鏡子。鏡子裏反映著翠竹簾子和一幅金綠山水屏條依舊在風中來回蕩漾著,望久了,便有一種暈船的感覺。再定睛看時,翠竹簾子已經褪色了,金綠山水換了張丈夫的遺像,鏡子裏的人也老了十年。
這是電影的手法:空間與時間,模模糊糊淡下去了,又隱隱約約浮上來了。巧妙的轉調技術!
第三是作者的風格。這原是首先引起讀者注意和讚美的部分。外表的美永遠比內在的美容易發現。何況是那麼色彩鮮明,收得住,潑得出的文章!新舊文字的糅合,新舊意境的交錯,在本篇裏正是恰到好處。仿佛這利落痛快的文字是天造地設的一般,老早擺在那裏,預備來敘述這幕悲劇的。譬喻的巧妙,形象的入畫,固是作者風格的特色,但在完成整個作品上,從沒像在這篇裏那樣地盡其效用。例如:“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些淒涼。”這一段引子,不但月的描寫是那麼新穎,不但心理的觀察那麼深入,而且輕描淡寫地嗬成了一片蒼涼的氣氛,從開場起就罩住了全篇的故事人物。假如風格沒有這綜合的效果,也就失掉它的價值了。
毫無疑問,《金鎖記》是張女士截至目前為止的最完滿之作,頗有《獵人日記》中某些故事的風味。至少也該列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沒有《金鎖記》,本文作者決不在下文把《連環套》批評得那麼嚴厲,而且根本也不會寫這篇文字。
二、《傾城之戀》
一個“破落戶”家的離婚女兒,被窮酸兄嫂的冷嘲熱諷攆出母家,跟一個飽經世故、狡猾精刮的老留學生談戀愛。正要陷在泥淖裏時,一件突然震動世界的變故把她救了出來,得到一個平凡的歸宿。——整篇故事可以用這一兩行包括。因為是傳奇(正如作者所說),沒有悲劇的嚴肅、崇高和宿命性;光暗的對照也不強烈。因為是傳奇,情欲沒有驚心動魄的表現。幾乎占到二分之一篇幅的調情,盡是些玩世不恭的享樂主義者的精神遊戲:盡管那麼機巧,文雅,風趣,終究是精練到近乎病態的社會的產物。好似六朝的駢體,雖然珠光寶氣,內裏卻空空洞洞,既沒有真正的歡暢,也沒有刻骨的悲哀。《傾城之戀》給人的印象,仿佛是一座雕刻精工的翡翠寶塔,而非哥特式大寺的一角。美麗的對話,真真假假的捉迷藏,都在心的浮麵飄滑;吸引,挑逗,無傷大體的攻守戰,遮飾著虛偽。男人是一片空虛的心,不想真正找著落的心,把戀愛看作高爾夫與威士忌中間的調劑。女人,整日擔憂著最後一些資本——三十歲左右的青春——再吃一次倒賬;物質生活的迫切需求,使她無暇顧到心靈。這樣的一幕喜劇,骨子裏的貧血,充滿了死氣,當然不能有好結果。疲乏,厭倦,苟且,渾身小智小慧的人,擔當不了悲劇的角色。麻痹的神經偶爾抖動一下,居然探頭瞥見了一角未來的曆史。病態的人有他特別敏銳的感覺——
……從淺水灣飯店過去一截子路,空中飛跨著一座橋梁,橋那邊是山,橋這邊是一塊灰磚砌成的牆壁,攔住了這邊的山……柳原看著她道:“這堵牆,不知為什麼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再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好一個天際遼闊,胸襟浩蕩的境界!在這中篇裏,無異平凡的田野中忽然顯現出一片無垠的流沙。但也像流沙一樣,不過動蕩著顯現了一刹那。等到預感的毀滅真正臨到了,完成了,柳原的神經卻隻在麻痹之上多加了一些疲倦。從前一刹那的覺醒早已忘記了。他從沒再加思索。連終於實現了的“一點真心”也不見得如何可靠。隻有流蘇,劫後舒了一口氣,淡淡地浮起一些感想——
流蘇擁被坐著,聽著那悲涼的風。她確實知道淺水灣附近,灰磚砌的那一麵牆,一定還屹然站在那裏……她仿佛做夢似的,又來到牆根下,迎麵來了柳原……在這動蕩的世界裏,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隻有她腔子裏的這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邊,隔著他的棉被擁抱著他。他從被窩裏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刹那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刹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
兩人的心理變化,就隻這一些。方舟上的一對可憐蟲,隻有“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這樣淡漠的惆悵。傾城大禍(給予他們的痛苦實在太少,作者不曾盡量利用對比),不過替他們收拾了殘局;共患難的果實,“僅僅是一刹那的徹底的諒解”,僅僅是“活個十年八年”的念頭。籠統的感慨,不徹底的反省。病態文明培植了他們的輕佻,殘酷的毀滅使他們感到虛無,幻滅。同樣沒有深刻的反應。
而且範柳原真是一個這麼枯涸的(fade)人麼?關於他,作者為何從頭至尾隻寫側麵?在小說中他不是應該和流蘇占著同等地位,是第二主題麼?他上英國去的用意,始終曖昧不明;流蘇隔被擁抱他的時候,當他說“那時候太忙著談戀愛了,哪裏還有工夫戀愛”的時候,他竟沒進一步吐露真正切實的心腹。“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未免太速寫式地輕輕帶過了。可是這裏正該是強有力的轉折點,應該由作者全副精神去對付的啊!錯過了這最後一個高峰,便隻有平凡的,庸碌鄙俗的下山路了。柳原宣布登報結婚的消息,使流蘇快活得一忽兒哭一忽兒笑,柳原還有那種Cynical(嘲諷的)的閑適去“羞她的臉”;到上海以後,“他把他的俏皮話省下來說給旁的女人聽”;由此看來,他隻是一個暫時收了心的唐•裘安,或是伊林華斯勳爵一流的人物。
“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但他們連自私也沒有跡象可尋。“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世界上有的是平凡,我不抱怨作者多寫了一對平凡的人。但戰爭使範柳原恢複一些人性,使把婚姻當職業看的流蘇有一些轉變(光是覺得靠得住的隻有腔子裏的氣和身邊的這個人,是不夠說明她的轉變的),也不能算是怎樣的不平凡。平凡並非沒有深度的意思。並且人物的平凡,隻應該使作品不平凡。顯然,作者把她的人物過於匆促地送走了。
勾勒得不夠深刻,是因為對人物思索得不夠深刻,生活得不夠深刻;並且作品的重心過於偏向俏皮而風雅的調情,倘再從小節上檢視一下的話,那麼,流蘇“沒念過兩句書”而居然夠得上和柳原針鋒相對,未免是個大漏洞。離婚以前的生活經驗毫無追敘,使她離家以前和以後的思想引動顯得不可解。這些都減少了人物的現實性。
總之,《傾城之戀》的華彩勝過了骨幹:兩個主角的缺陷,也就是作品本身的缺陷。
三、短篇和長篇
戀愛與婚姻,是作者至此為止的中心題材;長長短短六七件作品,隻是variations upon a theme(圍繞一個主題)。遺老遺少和小資產階級,全都為男女問題這惡夢所苦。惡夢中老是淫雨連綿的秋天,潮膩膩的,灰暗,肮髒,窒息與腐爛的氣味,像是病人臨終的房間。煩惱,焦急,掙紮,全無結果,惡夢沒有邊際,也就無從逃避。零星的磨折,生死的苦難,在此隻是無名的浪費。青春,熱情,幻想,希望,都沒有存身的地方。川嫦的臥房,姚先生的家,封鎖期的電車車廂,擴大起來便是整個的社會。一切之上,還有一隻瞧不及的巨手張開著,不知從哪兒重重地壓下來,要壓癟每個人的心房。這樣一幅圖畫印在劣質的報紙上,線條和黑白的對照迷糊一些,就該和張女士的短篇氣息差不多。
為什麼要用這個譬喻?因為她陰沉的篇幅裏,時時滲入輕鬆的筆調,俏皮的口吻,好比一些閃爍的磷火,教人分不清這微光是黃昏還是曙色。有時幽默的分量過了分,悲喜劇變成了趣劇。趣劇不打緊,但若沾上了輕薄味(如《琉璃瓦》),藝術就給摧殘了。
明知掙紮無益,便不掙紮了。執著也是徒然,便舍棄了。這是道地的東方精神。明哲與解脫,可同時是卑怯,懦弱,懶惰,虛無。反映到藝術品上,便是沒有波瀾的寂寂的死氣,不一定有美麗而蒼涼的手勢來點綴。川嫦沒有和病魔奮鬥,沒有絲毫意誌的努力。除了向世界遺憾地投射一眼之外,她連抓住世界的念頭都沒有。不經戰鬥的投降。自己的父母與愛人對她沒有深切的留戀。讀者更容易忘記她。而她還是許多短篇中[1]刻畫得最深的人物!
微妙尷尬的局麵,始終是作者最擅長的一手。時代,階級,教育,利害觀念完全不同的人相處在一塊時所有曖昧含糊的情景,沒有人比她傳達得更真切。各種心理互相摸索,摩擦,進攻,閃避,顯得那麼自然而風趣,好似古典舞中一邊擺著架式(figure)一邊交換舞伴那樣輕盈,瀟灑,熨帖。這種境界稍有過火或稍有不及,《封鎖》與《年輕的時候》中細膩嬌嫩的氣息就要給破壞,從而帶走了作品全部的魅力,然而這巧妙的技術,本身不過是一種迷人的奢侈;倘使不把它當作完成主題的手段(如《金鎖記》中這些技術的作用),那麼,充其量也隻能製造一些小骨董。在作者第一個長篇隻發表了一部分的時候來批評,當然是不免唐突的。但其中暴露的缺陷的嚴重,使我不能保持謹慎的緘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