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張愛玲的小說(3 / 3)

《連環套》的主要弊病是內容的貧乏。已經刊布了四期,還沒有中心思想顯露。霓喜和兩個丈夫的曆史,仿佛是一串五花八門,西洋鏡式的小故事雜湊而成的。沒有心理的進展,因此也看不見潛在的邏輯,一切穿插都失掉了意義。雅赫雅是印度人,霓喜是廣東養女:就這兩點似乎應該是《第一環》的主題所在。半世紀前印度商人對中國女子的看法,即使逃不出“玩物”二字,難道竟沒有旁的特殊心理?他是殖民地種族,但在香港和中國人的地位不同,再加上是大綢緞鋪子的主人。可是《連環套》中並無這二三個因素錯雜的作用。養女(而且是廣東的養女)該有養女的心理,對她一生都有影響。一朝移植之後,勢必有一個演化蛻變的過程;決不會像作者所寫的,她一進綢緞店,仿佛從小就在綢緞店裏長大的樣子。我們既不覺得雅赫雅買的是一個廣東養女,也不覺得廣東養女嫁的是一個印度富商。兩個典型的人物都給中和了。

錯失了最有意義的主題,丟開了作者最擅長的心理刻畫,單憑著豐富的想象,逞著一支流轉如踢踏舞似的筆,不知不覺走上了純粹趣味性的路。除開最初一段,越往後越著重情節:一套又一套的戲法(我幾乎要說是噱頭),突兀之外還要突兀,刺激之外還要刺激,仿佛作者跟自己比賽似的,每次都要打破上一次的紀錄,像流行的劇本一樣,也像歌舞團的接一連二的節目一樣,教讀者眼花繚亂,應接不暇。描寫色情的地方(多的是),簡直用起舊小說和京戲——尤其是梆子戲——中最要不得而最叫座的鏡頭!《金鎖記》的作者不惜用這種技術來給大眾消閑和打哈哈,未免太出人意外了。

至於人物的缺少真實性,全都彌漫著惡俗的漫畫氣息,更是把taste(品位)“看成了腳下的泥”。西班牙女修士的行為,簡直和中國從前的三姑六婆一模一樣。我不知半世紀前香港女修院的清規如何,不知作者在史實上有何根據,但她所寫的,倒更近於歐洲中世紀的醜史,而非她這部小說裏應有的現實。其實,她的人物不是外國人,便是廣東人。即使地方色彩在用語上無法積極地標識出來,至少也不該把純粹《金瓶梅》《紅樓夢》的用語,硬嵌入西方人和廣東人嘴裏。這種錯亂得可笑的化裝,真乃不可思議。

風格也從沒像在《連環套》中那樣自貶得厲害。節奏,風味,品格,全不講了。措辭用語,處處顯出“信筆所之”的神氣,甚至往腐化的路上走。《傾城之戀》的前半篇,偶爾已看到“為了寶絡這頭親,卻忙得鴉飛雀亂,人仰馬翻”的套語;幸而那時還有節製,不過小疵而已。但到了《連環套》,這小疵竟越來越多,像流行病的細菌一樣了:“兩個嘲戲做一堆”“是那個賊囚根子在他跟前……”“一路上風尾森森,香塵細細”“青山綠水,觀之不足,看之有餘”“三人分花拂柳”“銜恨於心,不在話下”“見了這等人物,如何不喜”“……暗暗點頭,自去報信不提”“他觸動前情,放出風流債主的手段”“有話即長,無話即短”“那內侄如同箭穿雁嘴,鉤搭魚鰓,做聲不得”……這樣的濫調,舊小說的渣滓,連現在的鴛鴦蝴蝶派和黑幕小說家也覺得惡俗而不用了,而居然在這裏出現。豈不也太像奇跡了嗎?

在扯了滿帆,順流而下的情勢中,作者的筆鋒“熟極而流”,再也把不住舵。《連環套》逃不過剛下地就夭折的命運。

四、結論

我們在篇首舉出一般創作的缺陷,張女士究竟填補了多少呢?一大部分,也是一小部分。心理觀察,文字技巧,想象力,在她都已不成問題。這些優點對作品真有貢獻的,卻隻《金鎖記》一部。我們固不能要求一個作家隻產生傑作,但也不能坐視她的優點把她引入危險的歧途,更不能聽讓新的缺陷去填補舊的缺陷。

《金鎖記》和《傾城之戀》,以題材而論似乎前者更難處理,而成功的卻是那更難處理的。在此見出作者的天分和功力。並且她的態度,也顯見對前者更嚴肅,作品留在工場裏的時期也更長久。《金鎖記》的材料大部分是間接得來的:人物和作者之間,時代,環境,心理,都距離甚遠,使她不得不丟開自己,努力去生活在人物身上,順著情欲發展的邏輯,盡往第三者的個性裏鑽。於是她觸及了鮮血淋漓的現實。至於《傾城之戀》,也許因為作者身經危城劫難的印象太強烈了,自己的感覺不知不覺過量地移注在人物身上,減少了客觀探索的機會。她和她的人物同一時代,更易混入主觀的情操。還有那漂亮的對話,似乎把作者首先迷住了:過度地注意局部,妨害了全體的完成。隻要作者不去生活在人物身上,不跟著人物走,就免不了膚淺之病。

小說家最大的秘密,在能跟著創造的人物同時演化。生活經驗是無窮的,作家的生活經驗怎樣才算豐富是沒有標準的。人壽有限,活動的環境有限;單憑外界的材料來求生活的豐富,決不夠成為藝術家。唯有在眾生身上去體驗人生,才會使作者和人物同時進步,而且漸漸超過自己。巴爾紮克不是在第一部小說成功的時候,就把人生了解得那麼深,那麼廣的。他也不是對貴族,平民,勞工,富商,律師,詩人,畫家,蕩婦,老處女,軍人……那些種類萬千的心理,分門別類地一下子都研究明白,了如指掌之後,然後動筆寫作的。現實世界所有的不過是片段的材料,片段的暗示;經小說家用心理學家的眼光,科學家的耐心,宗教家的熱誠,依照嚴密的邏輯推索下去,忘記了自我,化身為故事中的角色(還要走多少回頭路,白花多少心力),陪著他們作身心的探險,陪他們笑,陪他們哭,才能獲得作者實際未曾經曆的經曆。一切的大藝術家就是這樣一麵工作一麵學習的。這些平凡的老話,張女士當然知道。不過作家所遇到的誘惑特別多,也許旁的更悅耳的聲音,在她耳畔蓋住了老生常談的單調的聲音。

技巧對張女士是最危險的誘惑。無論哪一部門的藝術家,等到技巧成熟過度,成了格式,就不免要重複他自己。在下意識中,技能像旁的本能一樣時時騷動著,要求一顯身手的機會,不問主人胸中有沒有東西需要它表現。結果變成了文字遊戲。寫作的目的和趣味,仿佛就在花花絮絮的方塊字的堆砌上。任何細胞過度地膨脹,都會變成癌。其實,徹底地說,技巧也沒有止境。一種題材,一種內容,需要一種特殊的技巧去適應。所以真正的藝術家,他的心靈探險史,往往就是和技巧的戰鬥史。人生形象之多,豈有一兩套衣裝就夠穿戴之理?把握住了這一點,技巧永久不會成癌,也就無所謂危險了。

文學遺產記憶過於清楚,是作者另一危機。把舊小說的文體運用到創作上來,雖在適當的限度內不無情趣,究竟近於玩火,一不留神,藝術會給它燒毀的。舊文體的不能直接搬過來,正如不能把西洋的文法和修辭直接搬用一樣。何況俗套濫調,在任何文字裏都是毒素!希望作者從此和它們隔離起來。她自有她淨化的文體。《金鎖記》的作者沒有理由往後退。

聰明機智成了習氣,也是一塊絆腳石。王爾德派的人生觀,和東方式的“人生朝露”的腔調混合起來,是沒有前程的。它隻能使心靈從灑脫而空虛而枯涸,使作者離開藝術,離開人生,埋葬在沙龍裏。

我不責備作者的題材隻限於男女問題,但除了男女以外,世界究竟還遼闊得很。人類的情欲也不僅僅限於一二種。假如作者的視線改換一下角度的話,也許會擺脫那種淡漠的貧血的感傷情調;或者痛快成為一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把人生剝出一個血淋淋的麵目來。我不是鼓勵悲觀。但心靈的窗子不會嫌開得太多,因為可以免除單調與閉塞。

總而言之,才華最愛出賣人!像張女士般有多麵的修養而能充分運用的作家(繪畫,音樂,曆史的運用,使她的文體特別富麗動人),單從《金鎖記》到《封鎖》,不過如一杯兌過幾次開水的龍井,味道淡了些。即使如此,也嫌太奢侈,太浪費了。但若取悅大眾(或隻是取悅自己來滿足技巧欲——因為作者可能謙抑地說:我不過寫著玩兒的)到寫日報連載小說(fuilleton)的所謂fiction(虛構故事)的地步,那樣的倒車開下去,老實說,有些不堪設想。

寶石鑲嵌的圖畫被人欣賞,並非為了寶石的彩色。少一些光芒,多一些深度;少一些辭藻,多一些實質;作品隻會有更完滿的收獲。多寫,少發表,尤其是服侍藝術最忠實的態度。(我知道作者發表的絕非她的處女作,但有些大作家早年廢棄的習作,有三四十部小說從未問世的記錄。)文藝女神的貞潔是最寶貴的,也是最容易被汙辱的。愛護她就是愛護自己。

一位旅華數十年的外僑和我閑談時說起:“奇跡在中國不算稀奇,可是都沒有好收場。”但願這兩句話永遠扯不到張愛玲女士身上!

一九四四年四月七日

[1] 《心經》一篇隻讀到上半篇,九月期《萬象》遍覓不得,故本書特置不論。好在這兒寫的不是評傳,掛漏也不妨。——傅雷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