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 尚[1](2 / 3)

人們曾向當時的前輩大師馬奈[12]征求對於塞尚的畫的意見,馬奈回答說:“你們能歡喜齷齪的畫麼?”這裏,我們又可看出塞尚的藝術,在成形的階段中,已不為人所了解了。馬奈在十九世紀後葉被視為繪畫上的革命者,尚且不能識得塞尚的摸索新路的苦心,一般社會,自更無從談起了。

總之,他是從德拉克魯瓦及他的始祖威尼斯諸大家那裏悟到了色的錯綜變化,從庫爾貝[13]那裏找到自己性格中固有的沉著,再加以縱橫的筆觸,想從印象派的單以“變幻”為本的自然中,搜求一種更為固定、更為深入、更為沉著、更為永久的生命。這是塞尚洞燭印象派的弱點,而為專主“力量”“沉著”的現代藝術之先聲。也就為這一點,人家才稱塞尚的藝術是一種回到古典派的藝術。我們切不要把古典派和學院派這兩個名詞相混了,我們更不要把我們的目光專注在形式上(否則,你將永遠找不出古典派和塞尚的相似之處)。古典的精神,無論是文學史或藝術史都證明是代表“堅定”“永久”的兩個要素。塞尚采取了這種精神,站在他自己的時代思潮上為二十世紀的新藝術行奠基禮,這是他尊重傳統而不為傳統所惑,知道創造而不是以架空樓閣冒充創造的偉大的地方。

\/德拉克魯瓦:《自由引導人民》\/

\/德拉克魯瓦:《被暴風雨驚嚇到的馬》\/

\/魯本斯:《法厄同的墜落》\/

\/魯本斯:《人類的墮落》\/

\/魯本斯:《點蠟燭的老婦人和男孩》\/

再說回來,印象派是主張單以七種原色去表現自然之變化,他們以為除了光與色以外,繪畫上幾沒有別的要素,故他們對於色的應用,漸趨硬化,到新印象派,即點描派,差不多用色已有固定的方式,表現自然也用不到再把自己的眼睛去分析自然了。這不但已失了印象派分析自然的根本精神,且已變成了機械,呆板,無生命的鋪張。印象派的大功在於外光的發現,故自然的外形之美,到他們已表現到頂點,風景畫也由他們而大成;然流弊所及,第一是主義的硬化與誇張,造成新印象派的徒重技巧;第二是印象派繪畫的根本弱點,即是浮與淺,美則美矣,顧亦止於悅目而已。塞尚一生便是竭全力與此“浮淺”二字戰的。

所謂浮淺者,就是缺乏內心。缺乏內心,故無沉著之精神,故無永久之生命。塞尚看透這一點,所以用“主觀地忠實自然”的眼光,把自己的強毅渾厚的人格全部灌注在畫麵上,於是近代藝術就於萎靡的印象派中超拔出來了。

塞尚主張絕對忠實自然,但此所謂忠實自然,絕非模仿抄襲之謂。他曾再三說過,要忠實自然,但用你自己的眼睛(不是受過別人影響的眼睛)去觀察自然。換言之,須要把你視覺淨化,清新化,兒童化,用著和兒童一樣新奇的眼睛去凝視自然。

大凡一件藝術品之成功,有必不可少的一個條件,即要你的人格和自然合一(這所謂自然是廣義的,世間種種形態色相都在內)。因為藝術品不特要表現外形的真與美,且要表現內心的真與美;後者是目的,前者是方法,我們決不可認錯了。要達到這目的,必要你的全人格,透入宇宙之核心,悟到自然的奧秘,再把你的純真的視覺,抓住自然之外形,這樣的結果,才是內在的真與外在的真的最高表現。塞尚平生絕口否認把自己的意念放在畫布上,但他的作品,明明告訴我們不是純客觀的照相,可知人類的生命—一人格——是不由你自主地,不知不覺地,無意識地,透入藝術品之心底。因為人類心靈的產物,如果滅掉了人類的心靈,還有什麼呢?

\/倫勃朗:《加利利海風暴》\/

\/倫勃朗:《夜巡》\/

\/馬奈:《杜伊勒裏宮花園的音樂派對》\/

\/馬奈:《音樂咖啡館》\/

以上所述是塞尚的藝術論的大概及他與現代藝術的關係。以下想把他的技巧約略說一說。

塞尚全部技巧的重心,是在於中間色。此中間色有如音樂上的半音,旋律的諧和與否,全視此半音的支配得當與否而定。繪畫上的色調亦複如是。塞尚的畫,不論是人物,是風景,是靜物,其光暗之間的冷色與熱色都極複雜。他不和前人般隻以明暗兩種色調去組成旋律,隻用一二種對稱或調和的色彩去分配音階,他是用各種複雜的顏色,先是一筆一筆地並列起來,再是一筆一筆地加疊上去,於是全畫的色彩愈為鮮明,愈為濃烈,愈為激動,有如音樂上和聲之響亮。這是塞尚在和諧上成功之秘訣。

有人說塞尚是最主體積的,不錯,但體積從什麼地方來的呢?也即因了這中間色才顯出來的罷了。他並不如一般畫家去斤斤於素描,等到他把顏色的奧秘抓住了的時候,素描自然有了,輪廓顯著,體積也隨著浮現。要之,塞尚是一個最純粹的畫家(peintre),是一個大色彩家(coloriste),而非描繪者(dessinateur),這是與他的前輩德拉克魯瓦相似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