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粟(2 / 2)

在這種窘迫的境遇中,真是神鑒臨著他!海粟生平就有兩位最好的朋友在精神上扶掖他,鼓勵他:這便是他的自信力和彈力——這兩點特性可說是海粟得天獨厚,與他的藝術天才同時秉受的。因了他的自信力的堅強,他在任何惡劣的環境中從不曾有過半些懷疑和躊躇;因了他的彈力,故愈是外界的壓迫來得險惡和凶猛,愈使他堅韌。這三年的“力學苦讀”,把海粟的精神鍛煉得愈往深處去了,他的力量也一變昔日的蓬勃與銳利,潛藏起來;好比一座火山慢慢地熄下去,蘊蓄著它的潛力,待幾世紀後再噴的辰光,不特要石破天驚,整個世界為他震撼,別個星球亦將為之打顫。這正如《玫瑰村的落日》在金黃的天邊將降未降之際,閃耀著它沉著的光芒,暗示著明天還要以更雄偉的旋律上升,以更渾厚的力量來照臨大地。也正如《向日葵》的綠葉在沉重的黃花之下,掙紮著求伸張,求發榮,宛似一條受困的蛟龍竭力想擺脫它的羈絆與重壓。然而海粟畢竟是中國人,先天就承受了東方民族固有的超脫的心魂,他在畫這幾朵向日葵的花和葉的掙紮與鬥爭的時候,他絕不肯執著,他運用翠綠的底把深黃的花朵輕輕襯托起來,一霎時就給我們開拓出一個高遠超脫的境界:這正是受困的蛟龍終於要吐氣排雲,行空飛去的前訊。

十九年六月,他赴意大利旅行,到羅馬的第二天來信:

“……今天又看了兩個博物館,一個畫廊,看了許多提香、拉斐爾、米開朗琪羅的傑作。這些人實是文藝複興的精華,為表現而奮鬥,他們賜予人類的恩惠真是無窮無極呀。每天看完總很疲倦,六點以後仍舊畫畫。光陰如逝,真使我著急……”

這時候,他徜徉於羅馬郊外,在羅馬廣場畫他憑吊唏噓的古國的頹垣斷柱,畫二千年前奈龍大帝淫樂的故宮與鬥獸場的遺跡。在翡冷翠,他懷念著但丁與貝亞特麗齊(Beatrix)的神秘的愛,畫他倆當年邂逅的古橋。海粟的心目中,原隻有荷馬、但丁、米開朗琪羅、歌德、雨果、羅丹。

然而海粟這般浩蕩的胸懷中,也自有其說不出的苦悶,在壯遊、作畫之餘,不時得到祖國的急電;原來他一手扶植的愛子——美專——需要他回來。他每次接到此類的電訊,總是數日不安,徘徊終夜。他在西斯廷寺中,在拉斐爾墓旁,在威尼斯色彩的海中,更在萬國藝人麇集的巴黎,所沉浸的,所熏沐的藝術空氣太濃厚了。他自今而後不隻要數百青年受他那廣大的教化,而是要國人,要天下士,要全人類被他堅強的絕藝所感動。藝術的對象,隻有無垠的宇宙與蠕蠕在地上的整個的人群(humanité),但在這人才荒落的中國,還需要海粟犧牲他藝術家的創造而努力於教育,為未來的中國藝壇確立一個偉大堅實的基礎。結果終於他忍痛歸來,暫別了他藝術的樂園——巴黎。

東歸之前,他先應德國佛朗克府學院之邀請,舉辦一個國畫展覽會,以後他在巴黎又舉行西畫個展,我們讀到法文人賴魯阿氏的序文以及德法兩國的對於他藝術的批評時,不禁惶悚愧赧,至於無地。我們現代中國文藝複興的大師還是西方的鄰人先認識他的真價值。我們怎對得起這位遠征絕域,以藝者的匠心為我們整個民族爭得一線榮光的藝人?

現在,海粟是回來了,“探寶山”回來了。一般的恭維,我知正如一般的侮蔑與誤解一樣,決不在他心頭惹起絲毫影響;可是他所企待著的真切的共鳴,此刻在顫動了不?

陰霾蔽天,烽煙四起,仿佛是大時代將臨的先兆,亦仿佛是尤裏烏斯二世時產生米開朗琪羅、拉斐爾、達•芬奇的時代,亦仿佛是一八三〇年前後產生德拉克魯瓦、雨果的情景;願你,海粟,願你火一般的顏色,燃起我們將死的心靈,願你狂飆般的節奏,喚醒我們奄奄欲絕的靈魂。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二十六 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