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劉抗[1](2 / 3)

石濤為六百年(元亡以後)來天才最高之畫家,技術方麵之廣,造詣之深,為吾國藝術史上有數人物。去年上海市博物館舉辦四高僧(八大、石濤、石谿、漸江)展覽會,石濤作品多至五六十幅;足下所習見者想係大千輩所剽竊之一二種麵目,其實此公宋元功力極深,不從古典中“泡”過來的人空言創新,徒見其不知天高地厚而已(亦是自欺欺人)。道濟寫黃山當然各盡其妙,無所不備,梅清寫黃山當然不能與之頡頏,但仍是善用中鋒,故線條表現力極強,生動活潑。來書以大師氣魄豪邁為言,鄙見隻覺其滿紙浮誇(如其為人),虛張聲勢而已,所謂trompe-l''''oeil。他的用筆沒一筆經得起磨勘,用墨也全未懂得“墨分五彩”的nuances與subtilité。以我數十年看畫的水平來說:近代名家除白石、賓虹二公外,餘者皆欺世盜名;而白石尚嫌讀書太少,接觸傳統不夠(他隻崇拜到金冬心為止)。賓虹則是廣收博取,不宗一家一派,浸淫唐宋,集曆代各家之精華之大成,而構成自己麵目。尤可貴者他對以前的大師都隻傳其神而不襲其貌,他能用一種全新的筆法給你荊浩、關同、範寬的精神氣概,或者是子久、雲林、山樵的意境。他的寫實本領(指旅行時構稿),不用說國畫家中幾百年來無人可比,即赫赫有名的國內幾位洋畫家也難與比肩。他的概括與綜合的智力極強。所以他一生的麵目也最多,而成功也最晚。六十左右的作品尚未成熟,直至七十、八十、九十,方始登峰造極。我認為在綜合前人方麵,石濤以後,賓翁一人而已(我二十餘年來藏有他最精作品五十幅以上,故敢放言。外間流傳者精品十不得一)。生平自告奮勇代朋友辦過三個展覽會,一個是與你們幾位同辦的張弦(至今我常常懷念他,而且一想到他就為之淒然)遺作展覽會;其餘兩個,一是黃賓虹的八秩紀念畫展[2](一九四三),一是龐薰琹的畫展(一九四七)。

從線條(中國畫家所謂用筆)的角度來說,中國畫的特色在於用每個富有表情的元素來組成一個整體。正因為每個組成分子——每一筆每一點——有表現力(或是秀麗,或是雄壯,或是古拙,或是奇峭,或是富麗,或是清淡素雅),整個畫麵才氣韻生動,才百看不厭,才能經過三百五百年甚至七八百年一千年,經過多少世代趣味不同、風氣不同的群眾評估,仍然為人愛好、欣賞。

倘沒有“筆”,徒憑巧妙的構圖或虛張聲勢的氣魄(其實是經不起分析的空架子,等於音韻鏗鏘而毫無內容的浮辭),隻能取悅庸俗而且也隻能取媚於一時。曆史將近二千年的中國畫自有其內在的(intrinsèque)、主要的(essentiel)構成因素,等於生物的細胞一樣;缺乏了這些,就好比沒有細胞的生物,如何能生存呢?四王所以變成學院派,就是缺少中國畫的基本因素,千筆萬筆無一筆是真正的筆,無一線條說得上表現力。明代的唐、沈、文、仇[3],在畫史上隻能是追隨前人而沒有獨創的麵目,原因相同。揚州八怪之所以流為江湖,一方麵是隻有反抗學院派的熱情而沒有反抗的真本領真功夫,另一方麵也就是沒有認識中國畫用筆的三昧,未曾體會到中國畫線條的特性,隻取粗筆縱橫馳騁一陣,自以為突破前人束縛,可說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亦可說未嚐夢見藝術的真天地。結果卻開了一個方便之門,給後世不學無術投機取巧之人借作遮醜的幌子,前自白龍山人,後至徐××,比比皆是也。——大千是另一路投機分子,一生最大本領是造假石濤,那卻是頂尖兒的第一流高手。他自己創作時充其量隻能竊取道濟的一鱗半爪,或者從陳白陽、徐青藤、八大(尤其八大)那兒搬一些花卉來迷人唬人。往往俗不可耐,趣味低級,仕女尤其如此。與他同輩的溥心佘,山水畫雖然單薄,鬆散,荒率,花鳥的taste卻是高出大千多多!一般修養亦非大千可比(大千的中文就不通!他給徐悲鴻寫序[4]即有大笑話在內,書法之江湖尤令人作惡)。

你讀了以上幾段可能大吃一驚。平時我也不與人談,一則不願對牛彈琴;二則得罪了人於事無補;三則真有藝術良心、藝術頭腦、藝術感受的人寥若晨星,要談也無對象。不過我的狂論自信確有根據,但恨無精力無時間寫成文章(不是為目前發表,隻是整理自己思想)。倘你二十五年來仍在國內,與我朝夕相處,看到同樣的作品(包括古今),經過長時期的討論,大致你的結論與我的不會相差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