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劉抗[1](3 / 3)

線條雖是中國畫中極重要的因素,當然不是惟一的因素,同樣重要而不為人注意的還有用墨,用墨在中國畫中等於西洋畫中的色彩,不善用墨而善用色彩的,未之有也。但明清兩代懂得此道的一共沒有幾個。虛實問題對中國畫也比對西洋畫重要,因中國畫的“虛”是留白,西洋畫的虛仍然是色彩,留白當然比填色更難。最後寫骨寫神——用近代術語說是高度概括性,固然在廣義上與近代西洋畫有共通之處,實質上仍截然不同,其中牽涉到中西藝術家看事物的觀點不同,人生哲學,宇宙觀,美學概念等等的不同。正如留空白(上文說的虛實)一樣,中國藝術家給觀眾想像力活動的天地比西洋藝術家留給觀念的天地闊大得多,換言之,中國藝術更需要更允許觀眾在精神上在美感享受上與藝術家合作。這許多問題沒法在信中說得徹底。足下要有興趣的話,咱們以後有機會再談。

國內洋畫自你去國後無新人。老輩中大師依然如此自滿,他這人在二十幾歲時就流產了。以後隻是偶爾憑著本能有幾幅成功的作品。解放以來的三五幅好畫,用國際水平衡量,隻能說平平穩穩無毛病而已。如抗戰期間在南洋所畫鬥雞一類的東西,久成絕響。沒有藝術良心,決不會刻苦鑽研,怎能進步呢?浮誇自大不是隻會“固步自封”嗎?近年來陸續看了他收藏的國畫,中下之品也捧做妙品;可見他對國畫的眼光太差。我總覺得他一輩子未懂得(真正懂得)線條之美。他與我相交數十年,從無一字一句提到他創作方麵的苦悶或是什麼理想的境界。你想他自高自大到多麼可怕的地步(以私交而論,他平生待人,從無像待我這樣真誠熱心、始終如一的;可是提到學術、藝術,我隻認識真理,心目中從來沒有朋友或家人親屬的地位。所以我隻是感激他對我友誼之厚,同時仍不能不一五一十、就事論事批評他的作品)。龐薰琹在抗戰期間在人物與風景方麵走出了一條新路,融和中西藝術的成功的路,可惜沒有繼續走下去,十二年來完全拋荒了。(白描〔鐵線〕的成就,一九四九以前已突破張弦)。

現在隻剩一個林風眠仍不斷從事創作。因抗戰時顏料畫布不可得,改用宣紙與廣告畫顏色(現在時興叫做粉彩畫),效果極像油畫,粗看竟分不出,成績反比抗戰前的油畫為勝。詩意濃鬱,自成一家,也是另一種融和中西的風格。以人品及藝術良心與努力而論,他是老輩中絕無僅有的人了。捷克、法、德諸國都買他的作品。單從油畫講,要找一個像張弦去世前在青島畫的那種有個性有成熟麵貌的人,簡直一個都沒有。學院派的張充仁,既是學院派,自談不到“創作”。

解放後政府設立敦煌壁畫研究所(正式名稱容有出入),由常書鴻任主任,手下有一批人作整理研究、臨摹的工作。五四年在滬開過一個展覽會,從北魏(公元三至四世紀)至宋元都有。簡直是為我們開了一個新天地。人物刻畫之工(不是工細!),色彩的鮮明大膽,取材與章法的新穎,絕非唐宋元明正統派繪畫所能望其項背。中國民族吸收外來影響的眼光、趣味,非親眼目睹,實在無法形容。那些無名作者才是真正的藝術家,活生生的,朝氣蓬勃,觀感和兒童一樣天真樸實。但更有意思的是愈早的愈modern,例如北魏壁畫色彩竟近於Rouault[5]以深棕色、淺棕色與黑色交錯;人物之簡單天真近於西洋野獸派。中唐盛唐之作,仿佛文藝複興的威尼斯派。可是從北宋起色彩就黯淡了,線條繁瑣了,生氣索然了,到元代更是頹廢之極。我看了一方麵興奮,一方麵感慨:這樣重大的再發現,在美術界中竟不曾引起絲毫波動!我個人認為現代作畫的人,不管學的是國畫西畫,都可在敦煌壁畫中汲取無窮的創作源泉,學到一大堆久已消失的技巧(尤其人物),體會到中國藝術的真精神。而且整部中國美術史需要重新寫過,對正統的唐宋元明畫來一個重新估價。可惜有我這種感想的,我至今沒找到過,而那次展覽會給我精神上的激動,至今還像是昨天的事!

寫了大半天,字愈來愈不像話了。近二年研究了一下碑帖,對書法史略有概念。每天臨幾行帖,隻糾正了過去“寒瘦”之病,連“劃平豎直”的基本條件都未做到,怎好為故人正式作書呢?

……

怒庵拜上

一九六一年七月三十一日晚

[1] 劉抗(1911—2004),傅雷摯友,畫家。

[2] 為他生平獨一無二的“個展”,完全是我慫恿他,且是一手代辦的。——傅雷注

[3] 仇的人物畫還是好的。——傅雷注

[4] 中華書局數十年前畫冊。——傅雷注

[5] 魯奧(1871—1958),法國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