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多芬對整個十九世紀所發生的巨大的影響,也許至今還未告終。上一百年中麵目各異的大師,門德爾鬆、舒曼、勃拉姆斯、李斯特、柏遼茲、瓦格納、布魯克納、弗蘭克,全都沾著他的雨露。誰曾想到一個父親能有如許精神如是分歧的兒子?其緣故就因為有些作家在貝多芬身上特別關切權威這個原則,例如門德爾鬆與勃拉姆斯;有些則特別注意自由這個原則,例如李斯特與瓦格納。前者努力維持古典的結構,那是貝多芬在未曾完全摒棄古典形式以前留下最美的標本的。後者,尤其是李斯特,卻繼承著貝多芬在交響曲方麵未完成的基業,而用著大膽和深刻的精神發現交響詩的新形體。自由詩人如舒曼,從貝多芬那裏學會了可以表達一切情緒的彈性的音樂語言。最後,瓦格納不但受著《菲岱裏奧》的感應,且從他的奏鳴曲、四重奏、交響曲裏提煉出“連續的旋律”(mélodie continue)和“領導樂旨”(leitmotiv),把純粹音樂搬進了樂劇的領域。
由此可見,一個世紀的事業,都是由一個人撒下種子的。固然,我們並未遺忘十八世紀的大家所給予他的糧食,例如海頓老人的主題發展,莫紮特的旋律的廣大與豐滿。但在時代轉折之際,同時開下這許多道路,為後人樹立這許多路標的,的確除貝多芬外無第二人。所以說貝多芬是古典時代與浪漫時代的過渡人物,實在是估低了他的價值,估低了他的藝術的獨立性與特殊性。他的行為的光輪,照耀著整個世紀,孵育著多少不同的天才!音樂,由貝多芬從刻板嚴格的枷鎖之下解放了出來,如今可自由地歌唱每個人的痛苦與歡樂了。由於他,音樂從死的學術一變而為活的意識。所有的來者,即使絕對不曾模仿他,即使精神與氣質和他的相反,實際上也無異是他的門徒,因為他們享受著他用痛苦換來的自由!
三、重要作品淺釋
為完成我這篇粗疏的研究起計,我將選擇貝多芬最知名的作品加一些淺顯的注解。當然,以作者的外行與淺學,既談不到精密的技術分析,也談不到奧妙的心理解剖。我不過摭拾幾個權威批評家的論見,加上我十餘年來對貝多芬作品親炙所得的觀念,作一個概括的敘述而已。我的希望是:愛好音樂的人能在欣賞時有一些啟蒙式的指南,在探寶山時稍有憑借;專學音樂的青年能從這些簡單的引子裏,悟到一件作品的內容是如何精深龐博,如何在手與眼的訓練之外,需要加以深刻的體會,方能仰攀創造者的崇高的意境——我國的音樂研究,十餘年來尚未走出幼稚園;向升堂入室的路出發,現在該是時候了罷!
一)鋼琴奏鳴曲
作品第十三號:《悲愴奏鳴曲》(Sonate Pathétique in c min.)——這是貝多芬早年奏鳴曲中最重要的一闋,包括allegroadagio-rondo三章。第一章之前冠有一節悲壯嚴肅的引子,這一小節,以後又出現了兩次:一在破題之後,發展之前;一在複題之末,結論之前。更特殊的是,副句與主句同樣以小調為基礎。而在小調的allegro之後,rondo仍以小調演出。第一章表現青年的火焰,熱烈的衝動;到第二章,情潮似乎安定下來,沐浴在寧靜的氣氛中,但在第三章潑辣的rondo內,激情重又抬頭,光與暗的對照,似乎象征著悲歡的交替。
作品第二十七號之二:《月光奏鳴曲》(Sonate quasi una fantasia [Moonlight] in c# min.)——奏鳴曲體製在此不適用。原應位於第二章的adagio,占了最重要的第一章。開首便是單調的、冗長的、纏綿無盡的獨白,赤裸裸地吐露出淒涼幽怨之情。緊接著的是allegretto,把前章痛苦的悲吟擠逼成緊張的熱情。然後是激昂迫促的presto,以奏鳴曲典型的體裁,如古悲劇般作一強有力的結論:心靈的力終於鎮服了痛苦,情操控製著全局,充滿著詩情與戲劇式的波濤,一步緊似一步[31]。
作品第三十一號之二:《暴風雨奏鳴曲》(Sonate Tempest in d min.)——一八〇二至一八〇三年間,貝多芬給友人的信中說:“從此我要走上一條新的路。”這支樂曲便可說是證據。音節,形式,風格,全有了新麵目,全用著表情更直接的語言。第一章末戲劇式的吟誦體(récitatif),宛如莊重而激昂的歌唱。adagio尤其美妙,蘭茲說:“它令人想起韻文體的神話;受了魅惑的薔薇,不,不是薔薇,而是被女巫的魅力催眠的公主……”那是一片天國的平和,柔和黝暗的光明。最後的allegretto則是潑辣奔放的場麵,一個“仲夏夜之夢”,如羅曼•羅蘭所說。
作品第五十三號:《黎明奏鳴曲》(Sonate l’Aurore in C maj.)——黎明這個俗稱,和月光曲一樣,實在並無確切的根據。也許開始一章裏的cresc endo,也許rondo之前短短的adagio——那種曙色初現的氣氛,萊茵河上舟子的歌聲,約略可以喚起“黎明”的境界。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在此毫無貝多芬悲壯的氣質,他仿佛在田野裏閑步,悠然欣賞著雲影,鳥語,水色,悵惘地出神著。到了rondo,慵懶的幻夢又轉入清明高遠之境。羅曼•羅蘭說這支奏鳴曲是《第六交響曲》之先聲,也是田園曲[32]。
作品第五十七號:《熱情奏鳴曲》(Sonate Appassionnata in f min.)——壯烈的內心的悲劇,石破天驚的火山爆裂,莎士比亞的《暴風雨》式的氣息,偉大的征服……在此我們看到了貝多芬最光榮的一次戰爭。從一個樂旨上演化出來的兩個主題:獷野而強有力的“我”,命令著,威鎮著;戰栗而怯弱的“我”,哀號著,乞求著。可是它不敢抗爭,追隨著前者,似乎堅忍地接受了運命[33],然而精力不繼,又傾倒了,在苦痛的小調上忽然停住……再起……再仆……一大段雄壯的“發展”,力的主題重又出現,滔滔滾滾地席卷著弱者——它也不複中途蹉跌了。隨後是英勇的結局(coda)。未了,主題如雷雨一般在遼遠的天際消失,神秘的pianissimo。第二章,單純的andante,心靈獲得須臾的休息,兩片巨大的陰影[34]中間透露一道美麗的光。然而休戰的時間很短,在變奏曲之末,一切重又騷亂,吹起終局(finale-rondo)的旋風……在此,怯弱的“我”雖仍不時發出悲愴的呼籲,但終於被狂風暴雨[35]淹沒了。最後的結論,無殊一片沸騰的海洋……人變了一顆原子,在吞噬一切的大自然裏不複可辨。因為獷野而有力的“我”就代表著原始的自然。在第一章裏猶圖掙紮的弱小的“我”,此刻被貝多芬交給了原始的“力”。
作品第八十一號之A:《告別奏鳴曲》[36](Sonate Les Adieux in Eb maj.)——第一樂章全部建築在sol—fa—mi三個音符之上,所有的旋律都從這簡單的樂旨出發[37];複題之末的結論中,告別[38]更以最初的形式反複出現——同一主題的演變,代表著同一情操的各種區別:在引子內,“告別”是淒涼的,但是鎮靜的,不無甘美的意味;在allegro之初[39],它又以擊撞抵觸的節奏與不和協弦重現:這是匆促的分手。末了,以對白方式再三重複的“告別”幾乎合為一體地以diminuento告終。兩個朋友最後的揚巾示意,愈離愈遠,消失了。“留守”是短短的一章adagio,彷徨,問詢,焦灼,朋友在期待中。然後是vivacissimamente,熱烈輕快的篇章,兩個朋友互相投在懷抱裏。自始至終,詩情畫意籠罩著樂曲。
作品第九十號:《e小調奏鳴曲》(Sonate in e min.)——這是題贈李希諾夫斯基伯爵的,他不顧家庭的反對,娶了一個女伶。貝多芬自言在這支樂曲內敘述這樁故事。第一章題作“頭腦與心的交戰”,第二章題作“與愛人的談話”。故事至此告終,音樂也至此完了。而因為故事以吉慶終場,故音樂亦從小調開始,以大調結束。再以樂旨而論,在第一章內的戲劇情調和第二章內恬靜的傾訴,也正好與標題相符。詩意左右著樂曲的成分,比《告別奏鳴曲》更濃厚。
作品第一〇六號:《降B大調奏鳴曲》(Sonate in Bb maj.)——貝多芬寫這支樂曲時是為了生活所迫;所以一開始便用三個粗野的和弦,展開這首慘痛絕望的詩歌。“發展”部分是頭緒萬端的複音配合,象征著境遇與心緒的艱窘[40]。“發展”中間兩次運用賦格曲體式(fugato)的作風,好似要尋覓一個有力的方案來解決這堆亂麻。一會兒是光明,一會兒是陰影。隨後是又古怪又粗獷的scherzo,惡夢中的幽靈。意誌的超人的努力,引起了痛苦的反省:這是adagio appassionnato,慷慨的陳辭,淒涼的哀吟。三個主題以大變奏曲的形式鋪敘,當受難者悲痛欲絕之際,一段largo引進了賦格曲,展開一個場麵偉大、經緯錯綜的“發展”,運用一切對位與輪唱曲(canon)的巧妙,來陳訴心靈的苦惱。接著是一段比較寧靜的插曲,預先唱出了《D調彌撒曲》內謝神的歌。最後的結論,宣告患難已經克服,命運又被征服了一次。在貝多芬全部奏鳴曲中,悲哀的抒情成分,痛苦的反抗的吼聲,從沒有像在這件作品裏表現得驚心動魄。
二)提琴與鋼琴奏鳴曲
在“兩部奏鳴曲”中[41],貝多芬顯然沒有像鋼琴奏鳴曲般的成功。軟性與硬性的兩種樂器,他很難覓得完善的駕馭方法,而且十闋提琴與鋼琴奏鳴曲內,九闋是《第三交響曲》以前所作;九闋之內五闋又是《月光奏鳴曲》以前的作品。一八一二年後,他不再從事於此種樂曲。在此我隻介紹最特出的兩曲。
作品第三十號之二:《c小調奏鳴曲》[42](Sonate in c min.)——在本曲內,貝多芬的麵目較為顯著。暴烈而陰沉的主題,在提琴上演出時,鋼琴在下麵怒吼。副句取著威武而興奮的姿態,兼具柔媚與遒勁的氣概。終局的激昂奔放,尤其標明了貝多芬的特色。赫裏歐[43]有言:
“如果在這件作品裏去尋找勝利者[44]的雄姿與戰敗者的哀號,未免穿鑿的話,我們至少可認為它也是英雄式的樂曲,充滿著力與歡暢,堪與《第五交響曲》相比。”
作品第四十七號:《克勒策奏鳴曲》[45](Sonate à Kreutzer in A maj.)——貝多芬一向無法安排的兩種樂器,在此被他找到了一個解決的途徑:它們倆既不能調和,就讓它們衝突;既不能攜手,就讓它們爭鬥。全曲的第一與第三樂章,不啻鋼琴與提琴的肉搏。在旁的“兩部奏鳴曲”中,答句往往是輕易的、典雅的美;這裏對白卻一步緊似一步,宛如兩個仇敵的短兵相接。在andante的恬靜的變奏曲後,爭鬥重新開始,愈加緊張了,鋼琴與提琴一大段急流奔瀉的對位,由鋼琴的洪亮的呼聲結束。“發展”奔騰飛縱,忽然凝神屏息了一會,經過幾節adagio,然後消沒在目眩神迷的結論中間。這是一場決鬥,兩種樂器的決鬥,兩種思想的決鬥。
三)四重奏
弦樂四重奏是以奏鳴曲典型為基礎的曲體,所以在貝多芬的四重奏裏,可以看到和他在奏鳴曲與交響曲內相同的演變。他的趨向是旋律的強化,發展與形式的自由;且在弦樂器上所能表現的複音配合,更為富麗更為獨立。他一共製作十六闋四重奏,但在第十一與第十二闋之間,相隔有十四年之久[46],故最後五闋形成了貝多芬作品中一個特殊麵目,顯示他最後的藝術成就。當第十二闋四重奏問世之時,《D調彌撒曲》與《第九交響曲》都已誕生。他最後幾年的生命是孤獨[47]、疾病、困窮、煩惱[48]煎熬他最甚的時代。他慢慢地隱忍下去,一切悲苦深深地沉潛到心靈深處。他在樂藝上表現的,是更為肯定的個性。他更求深入,更愛分析,盡量汲取悲歡的靈泉,打破形式的桎梏。音樂幾乎變成歌詞與語言一般,透明地傳達著作者內在的情緒,以及起伏微妙的心理狀態。一般人往往隻知鑒賞貝多芬的交響曲與奏鳴曲;四重奏的價值,至近數十年方始被人常識。因為這類純粹表現內心的樂曲,必須內心生活豐富而深刻的人才能體驗;而一般的音樂修養也須到相當的程度方不致在森林中迷路。
作品第一二七號:《降E大調四重奏》(Quatuor in Eb maj.)(第十二闋)——第一章裏的“發展”,著重於兩個原則:一是純粹節奏的[49],一是純粹音階的[50]。以靜穆的徐緩的調子出現的adagio包括六支連續的變奏曲,但即在節奏複雜的部分內,也仍保持默想的氣息。奇譎的scherzo以後的“終局”,含有多少大膽的和聲,用節略手法的轉調。最美妙的是那些adagio[51],好似一株樹上開滿著不同的花,各有各的姿態。在那些吟誦體內,時而清明,時而絕望——清明時不失激昂的情調,痛苦時並無疲倦的氣色。作者在此的表情,比在鋼琴上更自由:一方麵傳統的形式似乎依然存在,一方麵給人的感應又極富於啟迪性。
作品第一三〇號:《降B大調四重奏》(Quatuor in Bb maj.)(第十三闋)——第一樂章開始時,兩個主題重複演奏了四次——兩個在樂旨與節奏上都相反的主題:主句表現悲哀,副句[52]表現決心。兩者的對白引入奏鳴曲典型的體製。在詼謔的presto之後,接著一段插曲式的andante:淒涼的幻夢與溫婉的惆悵,輪流控製著局麵。此後是一段古老的menuet,予人以古風與現代風交錯的韻味。然後是著名的cavatinte-adagio molto espressivo,為貝多芬流著淚寫的:第二小提琴似乎模仿著起伏不已的胸脯,因為它滿貯著歎息;繼以淒厲的悲歌,不時雜以斷續的呼號……受著重創的心靈還想掙紮起來飛向光明——這一段倘和終局作對比,就愈顯得慘惻。以全體而論,這支四重奏和以前的同樣含有繁多的場麵[53],但對照更強烈,更突兀,而且全部的光線也更神秘。
作品第一三一號:《升c小調四重奏》(Quatuor in c# min.)(第十四闋)——開始是淒涼的adagio,用賦格曲寫成的,濃烈的哀傷氣氛,似乎預告著一篇痛苦的詩歌。瓦格納認為這段adagio是音樂上從來未有的最憂鬱的篇章。然而此後的allegro molto vivace卻又是典雅又是奔放,盡是出人不意的快樂情調。andante及變奏曲,則是特別富於抒情的段落,心中感動的,微微有些不安的情緒。此後是presto,adagio,allegro,章節繁多,曲折特甚的終局。這是一支千緒萬端的大曲,輪廓分明的插曲即已有十三四支之多,仿佛作者把手頭所有的材料都集合在這裏了。
作品第一三二號:《a小調四重奏》(Quatuor in a min.)(第十五闋)——這是有名的“病愈者的感謝曲”。貝多芬在allegro中先表現痛楚與騷亂[54],然後陰沉的天邊漸漸透露光明,一段鄉村舞曲代替了沉悶的冥想,一個牧童送來柔和的笛聲。接著是allegro,四種樂器合唱著感謝神恩的頌歌。貝多芬自以為病愈了。他似乎跪在地下,合著雙手。在赤裸的旋律之上(andante),我們聽見從徐緩到急促的言語,賽如大病初愈的人試著軟弱的步子,逐漸回複了精力。多興奮!多快慰!合唱的歌聲再起,一次熱烈一次。虔誠的情意,預示瓦格納的《帕西發爾》歌劇。接著是allegro alla marcia,激發著青春的衝動。之後是終局。動作活潑,節奏明朗而均衡,但小調的旋律依舊很淒涼。病是痊愈了,創痕未曾忘記。直到旋律轉入大調,低音部樂器繁雜的節奏慢慢隱滅之時,貝多芬的精力才重新獲得了勝利。
作品第一三五號:《F大調四重奏》[55](Quatuor in F maj.)(第十六闋)——第一章allegretto天真,巧妙,充滿著幻想與愛嬌,年代久遠的海頓似乎複活了一刹那:最後一朵薔薇,在萎謝之前又開放了一次。Vivace是一篇音響的遊戲,一幅縱橫無礙的素描。而後是著名的lento,原稿上注明著“甘美的休息之歌,或和平之歌”,這是貝多芬最後的祈禱,最後的頌歌,照赫裏歐的說法,是他精神的遺囑。他那種特有的清明的心境,實在隻是平複了的哀痛。單純而肅穆,虔敬而和平的歌,可是其中仍有些急促的悲歎,最後更高遠的和平之歌把它撫慰下去,而這縷恬靜的聲音,不久也朦朧入夢了。終局是兩個樂句劇烈爭執以後的單方麵的結論,樂思的奔放,和聲的大膽,是這一部分的特色。
四)協奏曲
貝多芬的鋼琴與樂隊合奏曲共有五支,重要的是第四與第五。提琴與樂隊合奏曲共隻一闋,在全部作品內不占何等地位,因為國人熟知,故亦選入。
作品第五十八號:《G大調鋼琴協奏曲》[56](Concerto pour Piano et Orchestre in G maj.)——單純的主題先由鋼琴提出,然後繼以樂隊的合奏,不獨詩意濃鬱,抑且氣勢雄偉,有交響曲之格局。“發展”部分由鋼琴表現出一組輕盈而大膽的麵目,再以飛舞的線條(arabesque)作為結束。但全曲最精彩的當推短短的andante con molto,全無技術的炫耀,隻有鋼琴與樂隊劇烈對壘的場麵。樂隊奏出威嚴的主題,肯定是強暴的意誌;膽怯的琴聲,柔弱地,孤獨地,用著哀求的口吻對答。對話久久繼續,鋼琴的呼籲越來越迫切,終於獲得了勝利。全場隻有它的聲音,樂隊好似戰敗的敵人般,隻在遠方發出隱約叫吼的回聲。不久琴聲也在悠然神往的和弦中緘默。此後是終局,熱鬧的音響中雜有大膽的碎和聲(arpeggio)。
作品第七十三號:《帝皇鋼琴協奏曲》[57](Concerto Empereur in Eb maj.)——滾滾長流的樂句,像瀑布一般,幾乎與全樂隊的和弦同時揭露了這件莊嚴的大作。一連串的碎和音,奔騰而下,停留在A#的轉調上。浩蕩的氣勢,雷霆萬鈞的力量,富麗的抒情成分,燦爛的榮光,把作者當時的勇敢、胸襟、懷抱、騷動[58],全部宣泄了出來。誰聽了這雄壯瑰麗的第一章不聯想到《第三交響曲》裏的crescendo?由弦樂低低唱起的adagio,莊嚴靜穆,是一股宗教的情緒。而adagio與finale之間的過渡,尤令人驚歎。在終局的,rondo內,豪華與溫情,英武與風流,又奇妙地融冶於一爐,完成了這部大曲。
作品第六十一號:《D大調提琴協奏曲》(Concerto pour Violon et Orchestre in D maj.)——第一章adagio,開首一段柔媚的樂隊合奏,令人想起《第四鋼琴協奏曲》的開端。兩個主題的對比內,一個C#音的出現,在當時曾引起非難。larghetto的中段一個純樸的主題唱著一支天真的歌,但奔放的熱情不久替它展開了廣大的場麵,增加了表情的豐滿。最後一章rondo則是歡欣的馳騁,不時雜有柔情的傾訴。
五)交響曲
作品第二十一號:《第一交響曲》[59](in C maj.)——年輕的貝多芬在引子裏就用了F的不和協弦,與成法背馳[60]。雖在今日看來,全曲很簡單,隻有第三章的menuet及其三重奏部分較為特別;以allegro molto vivace奏出來的menuet實際已等於scherzo。但當時批評界覺得刺耳的,尤其是管樂器的運用大為推廣。Timbale在莫紮特與海頓,隻用來產生節奏,貝多芬卻用以加強戲劇情調。利用樂器各別的音色而強調它們的對比,可說是從此奠定的基業。
作品第三十六號:《第二交響曲》[61](in D maj.)——製作本曲時,正是貝多芬初次的愛情失敗,耳聾的痛苦開始嚴重地打擊他的時候。然而作品的精力充溢飽滿,全無頹喪之氣。引子比《第一交響曲》更有氣魄:先由低音樂器演出的主題,逐漸上升,過渡到高音樂器,終於由整個樂隊合奏。這種一步緊一步的手法,以後在《第九交響曲》的開端裏簡直達到超人的偉大。Larghetto顯示清明恬靜、胸境寬廣的意境。Scherzo描寫興奮的對話,一方麵是弦樂器,一方麵是管樂和敲擊樂器。終局與rondo相仿,但主題之騷亂,情調之激昂,是與通常流暢的rondo大相徑庭的。
作品第五十五號:《第三交響曲》[62](《英雄交響曲》,in Eb maj.)——巨大的迷宮,深密的叢林。劇烈的對照,不但是音樂史上劃時代的建築[63],抑且是空前絕後的史詩。可是當心啊,初步的聽眾多容易在無垠的原野中迷路!控製全局的樂句,實在隻是:
不問次要的樂句有多少,它的巍峨的影子始終矗立在天空。羅曼•羅蘭把它當作一個生靈,一縷思想,一個意思,一種本能。因為我們不能把英雄的故事過於看得現實,這並非敘事或描寫的音樂。拿破侖也罷,無名英雄也罷,實際隻是一個因子,一個象征。真正的英雄還是貝多芬自己。第一章通篇是他雙重靈魂的決鬥,經過三大回合(第一章內的三大段)方始獲得一個綜合的結論:鍾鼓齊鳴,號角長嘯,狂熱的群眾拽著英雄歡呼。然而其間的經過是何等曲折:多少次的顛撲與多少次的奮起[64]。這是浪與浪的衝擊,巨人式的戰鬥!發展部分的龐大,是本曲最顯著的特征,而這龐大與繁雜是適應作者當時的內心富藏的。第二章,英雄死了!然而英雄的氣息仍留在送葬者的行列間。誰不記得這幽怨而淒惶的主句:
當它在大調上時,淒涼之中還有清明之氣,酷似古希臘的薤露歌。但回到小調上時,變得陰沉、淒厲、激昂,竟是莎士比亞式的悲愴與鬱悶了。挽歌又發展成史詩的格局。最後,在pianissimo的結局中,嗚咽的葬曲在痛苦的深淵內靜默。Scherzo開始時是遠方隱約的波濤似的聲音,繼而漸漸宏大,繼而又由朦朧的號角[65]吹出無限神秘的調子。終局是以富有舞曲風味的主題作成的變奏曲,仿佛是獻給歡樂與自由作品第六十號:《第四交響曲》[66](in Bb maj.)——是貝多芬和特雷澤•布倫瑞克訂婚的一年,誕生了這件可愛的、滿是笑意的作品。引子從bb小調轉到大調,遙遠的哀傷淡忘了。活潑而有飛縱跳躍之態的主句,由大管(basson)、雙簧管(hautbois)與長笛(fl?te)高雅的對白構成的副句,流利自在的“發展”,所傳達的盡是快樂之情。一陣模糊的鼓聲,把開朗的心情微微攪動了一下,但不久又回到主題上來,以強烈的歡樂結束。至於adagio的旋律,則是徐緩的,和悅的,好似一葉扁舟在平靜的水上滑過。而後是menuet,保存著古稱而加速了節拍。號角與雙簧管傳達著縹緲的詩意。最後是allegro ma non troppo,愉快的情調重複控製全局,好似突然露臉的陽光;強烈的生機與意誌,在樂隊中間作了最後一次爆發。在這首熱烈的歌曲裏,貝多芬泄露了他愛情的歡欣。